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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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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年说:“垃圾而已。”
李惊浊胸腔起伏,有些为柳息风不平:“为什么这么说?”
余年吐出一个烟圈,不答,反而说:“今天的食材,是你差人送来的。”
李惊浊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这里,“嗯”一声。
余年仿佛已经看穿李惊浊和柳息风的关系,再不问其他问题,只是对着远山抽烟。
李惊浊追问:“为什么说那本书是垃圾?”
余年说:“除了那本书,你还看过柳息风其他作品吗?”
李惊浊说:“没有。”
余年报了几个笔名,问:“那这几个人呢?”
李惊浊说:“听过一两个名字,好像有一个是写畅销书的,不过我没看过。”
余年说:“柳息风的马甲。”
李惊浊讶然:“啊……既然写了这么多书,总不至于潦倒落魄。”
“那是因为你没看见他挥霍的样子。各种意义上的挥霍。”余年说,“我叫他珍惜天赋,结果他写了那本垃圾书之后,再写不出一行能称得上是文学的东西。那可是十年。十年,一棵树都长大了。他没像棵树似的结出果子来,反倒结了一身的瘤子。”
李惊浊不懂余年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说:“其实余编辑也认为《禁止说话》是柳息风最好的作品,对吧?他后来的每一篇,都比不上第一本。”
余年说:“当然不是。”
李惊浊问:“那最好的是哪一本?”
余年把烟屁股按熄在一根野草上,说:“他还没写出来的那本。”
李惊浊心想:恐怕已经写出来的书里,确实是第一本最好。
不过,他只说:“余编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那一本最好的吗?”
余年不答,又点燃一根烟。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些书,不是可以等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李惊浊点点头,说:“我明白。”说罢,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能不能问一句,《禁止说话》这本书到底有什么问题?柳息风也不愿意提它。只是因为他从那本书以后,就写不出好作品了吗?”
余年低头抽烟,斗笠遮住他的眼睛,只露出嘴和下巴。一个淡淡的烟圈从他的唇中钻出来,带出来同样淡淡的几句话:“他不敢提。好不容易有个小朋友喜欢他,他怎么会把那本书的事说出来?”
李惊浊听不明白,什么叫好不容易有个小朋友喜欢他?什么叫那本书的事?还有,余年是柳息风的编辑,为什么会跟他李惊浊说这么多?
余年看李惊浊神色,笑一下,这个笑甚至可以称得上慈祥了。当他这样笑的时候,李惊浊觉得自己像是个被特别关爱的傻孩子。
余年说:“看你老实,怕你被柳息风骗了。小朋友的喜欢,多半基于想象。柳息风这个人,专业毁人想象,第一眼喜欢他的人,多了,但是从没有人喜欢他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从李惊浊和柳息风认识算起,再加上柳息风的两月之约,差不多正好三个月。难道……
李惊浊正要再问,柳息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又给人抽二手烟。”
余年掐灭烟头,对李惊浊说:“你且听他那一套理论吧。”
柳息风走近了,果然说:“吸烟导致脱发。”
余年说:“你才写了多久?椅子上有刺吗?”
“笔杆子太粗糙,磨得手疼。”柳息风没等余年讲话,便将一页稿纸拍在余年胸膛上,“梗概。好走不送。”
“我少说送过你十个键盘,你倒风骚,每位朋友家放一个,说是要去逐个临幸,最后自己只剩下一支笔,也好意思抱怨。”余年说着,接了稿纸,上下浏览一遍,说,“拖了半年,你就给我一页十分钟写出来的梗概?”
柳息风说:“再多也没有了。你再催,我就给你写一本《我和我的秃头编辑》。”
十四拾宝铺
第二日,余年要走。
李惊浊说要去镇上采买,所以陪余年一道走。柳息风还没有起床,只在卧室窗户外贴了一张纸条,潦草写道: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泪沾巾?我看是乐逍遥。”余年把那张纸撕下来,揉作一团,想丢掉,最后还是没丢,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李惊浊说:“柳息风喜欢古诗。”
余年说:“他还喜欢外国诗。他什么都喜欢,其实就是什么都不喜欢。”
李惊浊说一句酸掉牙的话:“又多情又无情。”
余年说:“这句算抬举他了。”
李惊浊说:“我想起来,他真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听故事。”
余年说:“他要是生在旧社会,那就是天天听书遛鸟的公子哥。不是贵族,还一身的贵族习气。”说着,看李惊浊一眼,问,“怎么,你也给他讲故事了?”
李惊浊说:“嗯,讲了一些,没全讲。”
余年说:“你少给他讲故事。讲多了,要出事的。”
李惊浊问:“能出什么事?”
余年笑笑,说:“你说呢?一个写小说的,说白了,靠贩卖故事为生。有灵感的时候还好,但是谁会永远有灵感?没灵感的时候,你说他能干出什么来?”
李惊浊说:“把别人的故事变成自己的故事?”
余年没答话,习惯性地摸一下口袋,拿出一个金属薄烟盒来,打开,里面已经空了。他问:“这里有卖烟的地方吗?”
两人此时已经行了一段路,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李惊浊说:“要么打道回府,我家附近有小卖部,不过只有那么几种本地烟;要么继续走去镇上,远一点,可以选的种类多。”
余年说:“去镇上吧。”
恰好此时有一辆拖拉机从他们身后开来,余年朝拖拉机挥挥手,喊:“老乡——带我们一程——”
李惊浊有点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余年说:“脸皮这么薄,没少被柳息风欺负吧?”
李惊浊笑笑,不讲话。
两人爬上拖拉机,坐在装饲料的蛇皮麻袋上。
老乡抽着烟,问:“到哪里去哇?”
李惊浊以方言回:“太平镇。多谢。”
老乡点头,咧嘴笑开,看余年一眼,用普通话回:“我们就是要去太平镇的。”
余年学着方言口音,对老乡说:“讨根烟抽。”
老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蓝色硬壳芙蓉王来,爽快打开,让余年自己拿。
余年捻一根,端详一番,才凑近老乡的烟头点燃,抽一口,很享受地感叹:“好烟啊。多谢。”
老乡眼中自得,嘴上谦虚:“也就一般啰,今天没带软装的。”
余年一路用蹩脚的方言夹着普通话跟老乡聊天,李惊浊就在一旁听。拖拉机一路轰隆隆地开到太平镇,李惊浊和余年先后下了车。
去商店买烟时,余年看了一阵货架,又出来,走了几家不同的店,才在一家新开的外贸烟酒店里买了一种很贵的外国烟,拆掉烟盒,将烟一根一根码进自己的金属烟盒里。李惊浊看烟身,认出是余年昨天抽的那一种,便说:“这比芙蓉王贵多了。”
余年听了,抽一口烟,眯起眼,说:“你看到老乡自己抽的烟吗?”
李惊浊说:“不是芙蓉王吗?”
余年说:“不是。他衬衣口袋里放一盒白沙,自己也抽白沙,裤子口袋里才藏一盒芙蓉王。芙蓉王烟盒磨损得厉害,里面的烟却还是半满的,一看就是省着抽的。他拿好烟招待我。”
李惊浊明白过来,说:“老乡要面子。”说着又看向余年。余年的行为让他想到柳息风,柳息风有时候也有这样的一面,观察入微,自然而然地就让陌生人熨帖至极。余年在拖拉机上和老乡聊天时,也很像柳息风,什么都能聊,什么都了解。
余年发觉李惊浊的目光,说:“怎么,没见过中年人?”
李惊浊说:“我觉得柳息风像余编辑。”
余年说:“少来贬低我。”
李惊浊笑笑,说:“余编辑去哪里坐车?我送你上车。”
余年说:“不用。平时都是你出来买东西,柳息风在家里躺着当大爷?你脸皮可以厚一点,真的。柳息风不要脸的。他这个人,脸说红就红,说白就白,变色龙一样自如,你不要信。”
李惊浊为柳息风辩解道:“也不是。之前,我跟他一起来镇上,遇到一个人,像是来寻柳息风的仇。后来我怕出危险,就自己来镇上买东西。”
余年听了,脸色如常,随口问:“什么人?”
李惊浊说:“叫曹森岩。”
余年低头抽了一阵烟,说:“作孽。”
李惊浊没听清:“什么?”
余年说:“自己选的路,今天不走,明天也是要走的。躲不过。”
李惊浊听了,说:“余编辑也认识曹森岩?他跟柳息风到底有什么仇?柳息风好像也是这个态度,他说,他跟曹森岩总要遇到的,躲不过。”
余年不讲话,抽完那根烟,才说:“要是再遇见,曹森岩只要没把柳息风打死,你就让他打,一边看着不用管。柳息风欠他的。”
李惊浊皱起眉,说:“那怎么行?”
余年笑笑,说:“你要是看不过眼,就跟他一起挨打吧。年轻人身体好,断两根骨头一下就长好了。早点打完,早点清账。别等到柳息风七老八十再挨打,那时候就真挨不了几下了。”
李惊浊说:“余编辑,我当你是文明人。”
“我当然是文明人。我从不跟人动手。”余年一脸诧异,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李惊浊为什么这么说,但是这种诧异又明显是装出来的,“不文明的是柳息风。”说罢,他从路边的水泥墩子上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我走了。哦,还有个事,柳息风要是把我寄过去的信丢进垃圾桶,你帮我捡出来放他桌上。”
李惊浊心想,现在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寄信。他说:“寄得到吗?我都没见过邮差。”
余年说:“这里的邮差一两周来一次。你不知道么,柳息风不用手机,这两年连电脑也不用了,和朋友全靠书信来往,活得像山顶洞人。他还集邮,有一大摞集邮册。我给他寄信,信上的邮票好看,他就弄下来,放进集邮册,邮票不好看,他就直接扔了。”
李惊浊像是得了一个独家消息,不禁喜悦道:“除了集邮,他还喜欢什么?”
余年说:“你要把他当尊佛供起来?”
李惊浊尝试厚着脸皮,说:“当仙子吧。”
余年说:“得了吧。”
李惊浊又问:“他还喜欢什么?就像集邮这种爱好。”
余年说:“古籍孤本,旧唱片……一切老东西,或者就是漂亮发带、簪子……你把他想象成一只爱俏的花孔雀,怎么好看怎么来。”
李惊浊一一记在心里:“还有别的吗?”
余年说:“我得走了。再不走赶不上火车。”
李惊浊点点头。
“斗笠是柳息风房东家的,你帮我还回去吧。出来时忘了摘。”余年说着,去摘头上的斗笠。
李惊浊没想到,余年的斗笠下,竟然是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
余年说:“跟你说了,不要随便相信柳息风说的话。好了,我走了。”
李惊浊笑说:“好。”可他不会真的不信柳息风说的话,玩笑和谎言毕竟是两回事。
余年了然道:“你没听进去。”
李惊浊还是笑。
余年说:“其实你想要他喜欢你……算了。”
李惊浊说:“怎么不说完?”
余年摇头:“算了。”
李惊浊说:“说话说半句。”
余年说:“我去赶车。”
李惊浊不强求那后半句。
余年笑笑,转身挥手。
李惊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去买东西。
他走着走着,看见一家招牌叫“文武泰拳”的泰拳馆,便进去报了个名。因为他想起来,去年同科室来了个博士师兄,常年练泰拳,一身精壮肌肉,白大褂一脱,比安保人员还威武。医闹的人总是很有眼色,再怎么闹也不敢闹到那位博士师兄头上去。
虽然李惊浊自认为是文明人,但是现在已经开始想为柳息风可能不太文明的生活做准备。
报完名,他又在镇上转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旧邮票店。邮票店没发现,倒让他看到了一间门脸很狭窄的旧首饰店。因为门脸太小,李惊浊方才经过时,差一点漏掉。店门边也只竖一块不起眼的小木招牌,刻三个字:钗头凤。有各色珠帘从门框上垂下来,晃荡之间折射出一片光彩。
李惊浊拨开珠帘,见一位老太太坐在桌边修一只手镯。
“自己随意看看。”老太太没有抬头。
李惊浊走到柜子边,看着一样样首饰,想象它们戴在柳息风身上的样子。手镯……不合适,柳息风手腕上不戴东西,而且写作也不方便。项链……不合适,像清宫剧里的老佛爷。项圈……闰土和猹?
李惊浊忽然笑出声来,老太太抬起头,笑眯眯说:“看到钟意的了?”
李惊浊摇摇头,老太太说:“再看看。”
下一排柜子上是头饰。李惊浊看到一支荷花簪子,荷花瓣的边缘是金色的,中央是红宝石色,正欲询问价格,转头却正好看见柜子另一侧放着一只蓝金交映的蜻蜓。他走过去,仔细端详那只蜻蜓,不知它是作什么用的,因为它既不镶在簪子上,也不串在链子上。
“老板,请问——”
李惊浊还没问,老太太便说:“每次有人看到这只蜻蜓,都要问一句怎么卖。这件不卖,是一位客人订做的,宝石也是他自己找来的,所以没有第二样。”
忽然一阵珠帘响动声传来,老太太看向门口,说:“哎呀,就是这位客人订的。”
李惊浊回过头,珠帘光彩下,小云老板撞进他眼里。
十五拾陆唐
“惊浊?”小云老板惊讶。
老太太看一眼李惊浊,笑说:“原来是小云老板的熟人。”说罢又看向小云老板,假作抱怨,“订了不按时来取,天天有人问那只蜻蜓,不问其他东西,搞得我心烦。今天快取走,拿着去讨未来老板娘欢心。未来老板娘磨人喏,蓝金就蓝金,还非要阳光下面所有颜色都有,又任何颜色都不是。小云老板以后有得受啦。”
李惊浊听到这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转头去看小云老板,更不知该说什么。
小云老板尴尬道:“凤娭毑讲什么……未来老板娘,哪有这号人物?”
凤老太讲:“我记性不比年轻人,但也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吧,小云老板,你上次不是才跟我讲,这个是要拿去哄那位——”
“我没讲过。”小云老板拦过话头,“讲了也是瞎讲,当不得真的。凤娭毑帮我包一下东西吧,我还有事,急着要走。”
凤老太说:“就小云老板贵人事忙。”
小云老板尴尬笑笑,不讲话。
李惊浊站在原地,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凤老太将蜻蜓包好,给小云老板,又对李惊浊讲:“看中什么吗?要是非要蜻蜓,就趁着小云老板还没出这个门,问一问他的原料是哪里来的。等他一走,就真的没有了。他是稀客,不常来。”她想起什么,又说,“哦,你们是熟人,不劳我操心。”
李惊浊说:“……不用了。我买那只荷花簪子。”
小云老板接了蜻蜓盒子,以余光看一下李惊浊,竟觉得那盒子有些烫手,匆匆告辞出店。
李惊浊付钱出门,街头熙熙攘攘,一片背影,小云老板已经和人流融为一体,找不到了。李惊浊眺望远方依稀可见的太平文房的招牌,不知该不该过去。
可能不去最好。
可是,不想发生的事、没有能力回应的事,便假作不知道、假作没有发生,这样真的可以吗?李惊浊一边走,一边问自己。他想到了自己那晚的画,柳息风看过以后,也不作反应便离开了。如果他也这么不闻不问,那么小云老板将作何感受?想到这里,他便快步朝太平文房走去。
李惊浊进店的时候,小云老板也刚回来没多久。小云老板本来正喝水,听见声音便转过身,这一转身,却说不出话了。他又转回去,只留个背影,慢慢将一杯水喝完,才转头对李惊浊笑笑,说:“这次来要做什么?买画具,还是住两天?”
见小云老板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李惊浊觉得自己也不好主动提,可他又担心小云老板心里不舒服。他说:“蜻蜓……”
小云老板转过身去翻柜台上的书页纸张,一边翻一边随意答道:“你生日还没到。”
李惊浊说:“啊。”
小云老板说:“等到生日再给你。”
李惊浊说:“你记得啊。”
小云老板说:“七夕这种日子,想不记得也难,是吧。”
李惊浊“嗯”一声,望着小云老板的背影,忍不住说:“那个……”
小云老板转过身来,看着李惊浊,说:“你不要问。”
李惊浊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想起他托小云老板送牛蛙时,也曾说:云哥哥,你不要问。
小云老板说:“我不问你的事。你也不要问我的事。”
李惊浊低下头,说:“……好。”他想,小云老板肯定早知道他的心思在哪个人身上,从骑车载柳息风来太平文房,不,也许从买画具那天开始,小云老板就猜得一清二楚了。小云老板是通透人,通透又温柔,看穿不说破,不逼人回应,不要人做选择,总之一点,不让人难办。
李惊浊站着不讲话,总觉得自己利用了小云老板的通透与温柔。
小云老板看他那样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你不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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