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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雁胡不归-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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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本来干净明亮的眼神,在扫过面前人极为专注的神情之后,变得更加澄澈。
第15章 英雄落马当思愦(三)
“好了。”风骊渊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拍了拍手上的余灰,准备再将薛珩扶上马去,身后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尽管只有一个踉跄,还是不爽至极,顺手拽住那人的衣领。
“你干什么!”
一个虬髯汉子回头过来,怒发冲冠,唾沫横飞,他身量实在高大,往前冲得又猛,后背衣物被这一拉一扯,虬结成块的精壮脊背霎时一览无余。
风骊渊本来也上火,看见这么个结实的汉子,心下并无半分惧意,懒洋洋地喝道:“兄台好生不讲道理,我方才在这站得好好的,你无缘无故撞将上来,也不好好赔礼道歉,就想靠着这无甚用处的肥坨懒肉——”
“肥坨懒肉……居然说我是肥坨懒肉,你这小子,毛都还未长齐,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只要非你族类,又来当我好欺——”
那汉子再不多言,举手冲来一拳,夹着赫赫风声,薛珩看着风骊渊毫无反应,胆战心惊地冷汗直溢,却是目无转睛。
“绑”的一声,汉子倒退一步,扯了一半的灰袍应声掉落,十分的狼狈。
那汉子转了转砸痛了的手腕,说道:“没想你这汉人杂碎,啰里啰嗦的,居然还有些本领,能接我这七成一拳。”
“都这副尊荣了,兄台还如此嘴硬,要不是家父自幼约束我——‘在外不得与人斗殴,争强斗勇’,‘恃强凌弱,非君子所为’,‘若能动口,绝不动手’之类——方才那一掌,我该直直取你性命,再不让你这莽汉横冲直撞。”
那汉子扯下最后一角破布,却是不卑不亢,镇定自若,大笑几声才道:“你这汉人小子絮絮叨叨,婆婆妈妈,跟那没完没了的秃驴僧头一般,居然是个习武之人,倒也有趣,石爷爷我今日有事,无暇与你纠缠,日后咱们再好好切磋——”
“勒弟,马来了——”
“汲桑大哥,你来得正是时候,遇上个扎手的小子……”
“训过你多少回了,还是左进右出的,一个人在外头胡来,十几位兄弟都到了,你还有空在这磨磨叽叽,快上马!”
“哎!”
“这汉子好生奇怪,方才那板正壮士对他管束颇多,反倒还言听计从,我不过说教一两句,怎么就‘絮絮叨叨,婆婆妈妈’了?阿珩,你说是也不是?”
“兄长,你看那儿——”薛珩早被不远处耍百戏的班子勾走了魂,顾不上理会风骊渊满腔的不忿。
“……‘白虎帮’多少年未曾出现,临到这战乱年月,反而跑来洛阳,到底……”风骊渊拗不过兴致勃勃的薛珩,赶忙牵过赤骥,跟在薛珩身后寸步不离。
一人提刀,一人扮虎,台上演的是“东海黄公”,讲的是不服老的黄公,想去镇服现于东海的白虎,可惜法力衰退,英雄不在,最终反被虎食。
黄公身死,人潮缓缓开散,无不唏嘘感叹,只有薛珩乐在其中,不明所以。
散乐无心,观者有意,日前嵇绍所言,此时才在风骊渊耳边回响,“不自量力……不自量力……”
薛珩听闻,问道:“兄长,什么不自量力?”
“……没什么,你还走得动么,要不要上马?”
“不用不用……哎,兄长快看,那边有人打架——”
风骊渊定睛一眺,那名为石勒的虬髯汉子,伙同十几个壮汉,和方才的百戏班子扭成一团,围观的人群受到牵连,被飞来的马刀头套砸得七零八落,血光四溅。
一场角抵好戏引来围观者上千,狭窄的街道承受不起众人的惊慌四散,一时间竞相撵踩,越搅越乱。
风骊渊本想飞身上马,袖子还攥在薛珩手里,“忘了还有这么个拖累……哎,想什么呢,还不是方才犹犹豫豫惹的,怎么能怨上人家孩子……”
风骊渊踮起脚来环顾半天,终于望见一处清净院落,夹起薛珩蹬地一跳,连连跃过几道高墙,将薛珩搁在一座石砌的明堂门前。
薛珩惊魂未定,只听得风骊渊道:“此地乃武|帝所建‘石渠阁’,藏书万卷,浩如烟海,你先在这儿随便逛逛,兄长去去就来——”
风骊渊刚欲走人,又回过身来,从背上包裹里扯出一件烂袍。
也不等薛珩说话,那袍子几下便已套在身上,又脏又破,还泛着些许馊味,“兄长,我不要穿……”
“哪来那么多废话,你要卡在这当口任性,我就再不理你,把你……”风骊渊一时语塞,他对这少年知之甚少,突然想不出该用什么恐吓,没想到一个“不理你”,已是让薛珩紧紧张张,再不敢有多言。
“……也是兄长对不住你,你在里头好好转转,千万不要出去,等会儿我回来,给你带胡老汉的酥糖吃,一定记牢了——”
薛珩眼瞅着风骊渊翻墙离去,缩在门角一动不动,只喃喃道:“他这么凶我……是不是又嫌我烦了……”
“这白虎班子实在过分,讥我英雄好汉不识时务——昔者曹孟德‘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终成一代霸业,逐鹿中原,如今风云乱世,正是揭竿而起的大好时机,怎敢愚弄百姓,令其畏缩不前,任由这些无道王侯胡作非为?”
“汲桑大哥,咱们何必同他废话,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石勒振臂一呼,十几位大汉齐声呼喝,吼声震天,白虎帮人马时常演练角抵相扑,尽皆壮硕,虽不大吼大叫,气势也分毫不逊。
此处街井堵满了人,任由这两拨莽汉大打出手下去,不知道会误伤多少,若要等到宿卫军前来,光疏散外围的人群就要耗费不少时间,风骊渊忧心忡忡,终于按捺不住,点了几个人头跃入阵中。
“诸位都是好汉子,不知生了什么嫌隙,可否同在下分辩分辩?”
“小子,你算哪来的狗东西,管得着我们‘河牧十八骑’?”
“哼,我们白虎帮个个勇武,还轮不到你这竹竿子来帮腔!”
“……”
之后的叫骂声愈发不堪入耳,风骊渊反而冷静下来,只消多磨得一刻,他便多成功一分,非到万不得已,他决计不会让承影出鞘。
“嘿,汲桑大哥,这小子我方才还见过。”
“原以为这厮只是脸黑,没想到他竟不是汉人?大哥,让我上去揍他——”
风骊渊冷哼一声,心道:“又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内患未除,外祸又起,本就民不聊生,再这样争斗下去,何时才能得见宁日?这两厢人马促狭至斯,不能任由他们再坏风气,必须好好地教训他们一番……”
“这位大哥,才是咱们第二次见面,就已经忘了第一次被我打得屁滚尿流了?”
“众位兄弟,别听他胡说,我只是一拳未中而已,怎会‘屁滚尿流’,咱们再来打过——”
石勒扎下马步,气聚丹田,就势不管不顾地扑来,风骊渊一个侧闪,轻描淡写地躲过,石勒骂道:“缩头龟孙,躲躲藏藏。”
这一下冲得有些太远,等到石勒赶回身来,只见风骊渊将手上包裹随手一甩,正正击中他腹部,竟使他弯下半腰,一声痛呼,再直不起身。
“诸位,在下无心伤人,你们若想一争高下,大可选个宽敞的地方,怎么找死怎么来,绝不会有人横加阻拦,只是今日于这闹市之中,大家喜滋滋地出门看戏,被你们这么胡挠乱打,红事变白事,有谁愿给人一家老小抵命还债?
倘若你们真是给不起在下面子,就尽管过来,我敢保证,绝不是旁边这位不痛不痒的一下,定要……定要让你们下半辈子也后悔!”
风骊渊本想直接说“断子绝孙”,可一想先前正气凛然,绝不能在要紧关头失了颜面,这一下突然改口,众人原本还有些醍醐灌顶的意味,此时却觉得处处古怪,忍俊不禁。
“这小子是不是有病,跟我们这群不识字的汉子拽文,看来刚才那一下也是撞运气占便宜,根本没什么真本事……”
“就是,江湖上哪有这号子人,动手前先倒一堆屁话,怕不是看戏看多了,将那耍戏的桥段当了真?”
两边皆是一片嗤笑之声,风骊渊靠着黑粉遮掩,透不出涨得通红的脸,尴尬地怔了半天,又拖延一点时间,人潮也更加松散。
众人之前气势盛极,被风骊渊这么一搅和,消减了不少干架的兴致,加上一同笑了几声,气氛再不是原先的剑拔弩张,磨蹭了半晌,领头的两位大哥正欲再以言语相激,宿卫军终于姗姗来迟。
趁着人群还密,来得及销声匿迹,白虎帮和“河牧十八骑”默契十足,几下跑没了影,风骊渊也急忙钻入人群之中,挤出刚才拥堵的街井。
“又做一件好事,看来除过承袭父亲的剑法,于这教化论理一道,我以后,也该好好努力努力……”
如此狼狈的作为,已是很久没出现了,可又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所以风骊渊仍然喜从心来,满面笑容地牵过赤骥。
待他循着胡老汉的叫卖声走了好几百步,才想起自己浑身上下,除了五枚锈得发霉的铜子以外,再无半分钱两,一时尴尬不已,方才的喜色也彻底消弭,他耷拉着脑袋拉回赤骥,灰溜溜地赶往石渠阁。
风骊渊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但愿阿珩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不然等会儿我就教他‘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这可是孔夫子说的,非常在理,他肯定听得进去……”
第16章 英雄落马当思愦(四)
薛珩乖巧地抱膝而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哈欠。
石渠阁的秘书郎著作郎一个不剩,只有门卫还在外面看守,风骊渊将薛珩携卷进来,思量虽然欠妥,只是刚好赶上休沐日的清寂,倒也是个再安全不过的去处。
但风骊渊没想到,这日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就在他走后不久,也随随便便翻进了石渠阁的高墙。
此人长袍牵累,蓬头垢面,落地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薛珩实在忍不住,掩着嘴笑出了声。
“好弟弟,这明堂如此光鲜亮丽,你穿成这样……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也是哪位道长的高徒,专程来寻炼丹制药的经书?”
薛珩觉得委屈,眼前这人的装扮,实在比自己“光鲜”不到哪去,所以轻飘飘地瞄了一眼,打了个哈欠。
“哎,我想起来了,你是……你是那个……”
薛珩等他“你是”了半天没“你是”出来,干脆连看也不看了,埋头就睡。那怪人也知趣,自顾自地走进书库,翻翻找找,没多久就唉声叹气地走了出来。
“弟弟啊,是不是这里头的书你都翻过啦,一本好书没有,所以才窝在这儿睡?”
薛珩已是睡得酣然,任凭怪人左摇右晃,也没有半点反应。
“哎,你要是不醒,我就只能用这法子了——”怪人抬起手掌,对着薛珩的后颈,正欲往下劈砍,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横空飞来,将他手掌打得肿痛。
“你要对阿珩做什么?”风骊渊从天而降,举起黑色长卷,指着怪人的鼻尖。
怪人慢悠悠地站直身子,磨了磨手中铜钱,仔细一看,竟然大惊失色,“你怎么会有我吴……‘大泉当千’?”
“拿来!”风骊渊语带怒意,看上去极为不忿。
“这钱币处处仿制,保不准是假的,小哥何必这么生气,待我帮你鉴别鉴别……”说着,那人从腰侧的烂布袋里一通乱搅,翻出一个拇指粗细的玉甁。
“你要做什么?”
“哎呀,小哥不必惊慌,这药水厉害得很,只要滴上一点,就能完全消去这钱币上的锈斑,到时候是真是假,一下就看得——”
怪人来不及说完,风骊渊已经抽出长卷,裹着劲风横扫而来,那怪人手上一滑,玉瓶咣当掉落,洒在地上的药水散出些许苦味,风骊渊闻得一点,便觉胸闷异常,那怪人急急忙忙又掏出一个玉甁,倒出一堆粉末,彻底盖过方才弥散的药水,才大大舒了口气。
风骊渊捏着鼻子问道:“方才的……到底是什么?”
那怪人东西被打坏,居然没有露出一点吝惜之色,一边收拾地上碎片,一边浑不在意地说道:“……嗯,如若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其实……是一种剧毒。”
又是偷袭又是毒|药的做派,坐实了风骊渊此前惴惴不安的猜测,他赶忙捡起掉在一边的铜钱,随之大喝一声,“五斗米道的妖孽,看招——”
风骊渊攥着包裹收口,毫不犹豫地使出剑法,再不是之前赤手空拳地胡拉硬拽,料想这怪人马马虎虎,多半难有招架之力。
结果这怪人闲庭信步一般,一闪一挡不慌不乱,还随手拉住裹剑的布套,不疾不徐地说道:“我金丹派上尊三皇,以道为本,以儒济世,跟那五斗妖道有何黏连?小哥,我敬你气质挺拔,鹤立卓然,不想才是信口雌黄之流,在下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自视甚高的本事——”
承影剑已经很久未在人前出鞘了,风骊渊想起钱老太的遭遇,不敢随便托大,终于拔出剑柄,引出铮铮剑鸣。
临到利箭在弦,不得不发之时,那怪人忽然瞪直了眼睛,扔掉手中装着剑鞘的布套,喃喃道:“承影剑……居然是承影剑,我知道你们是谁了……”
方才薛珩听得一声怒喝,早就醒转过来,眼下看着怪人又是傻笑,又是拍手,和风骊渊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不打了不打了,原来都是同道中人,都怪在下草莽了。”
风骊渊捡起剑鞘,瞪着怪人问道:“什么同道中人?”
“恩师乃庐江郑思远,和苏门先生有旧交的……”
“原来是庐江那位郑道长……可我……”
风骊渊支吾在此处,被那怪人接上,“在下姓葛名洪,自号抱朴先生,得幸结识两位,不如按长幼排个次序,也好称呼彼此。”
被搁在一边的薛珩突然插嘴:“兄长,咱们不能听这怪人的,‘三人行,则损一人’,要是他同咱们称兄道弟,到时候走的那个,还不清楚是谁呢……”
薛珩的经书背得乱七八糟,时而语出惊人,风骊渊早已见怪不怪,但葛洪却是十分好奇,“弟弟真是学以致用呐,可还记得后面半句?”
风骊渊一看薛珩陷入窘迫,冷冷地沉声接过,“既是‘一人行,则得其友’,抱朴先生如此人物,想来洛阳一行自得其乐,无须我二人相伴,阿珩,赶紧起来,咱们走了。”
“哦。”
薛珩坐起身来,拍了拍衣后尘土,风骊渊轻轻松松地将他扛在肩上,准备施展轻功。
葛洪慌忙喝道:“风大哥,小弟刚才进来的时候,是靠着梯子爬进来的,咱们萍水相逢一场,实乃不易,能不能帮个小忙……”
既然 “风大哥”都叫了,风骊渊也得给个面子借坡下驴,他用眼神点了点另一侧臂膀,示意葛洪过来,葛洪忙不迭跑去,又被长袍绊了一跤。
这下跌得比先前惨得太多,薛珩“咯咯咯”笑个没完没了,风骊渊怕他呛到,将他放回地面,伸手去扶趴在地上的葛洪。
“咳,咳——今日怎么如此狼狈……”
“抱朴阁下的袍子,可是有些不太合身?”
此人不拘小节的样子,倒还对得上风骊渊的胃口,此前的磕绊暂时丢在一旁,又想着“助人为乐”了。
“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
“阿珩,你捂得大汗淋漓的,那袍子看来太厚,脱下来拿给这位抱朴先生吧。”
“哦。”
这袍子常年被风骊渊压在包裹最底层,但凡要拿出来,都是不得已装成乞丐躲躲藏藏的时候,这几年已是鲜少用到,每每拖出,都有“驱散邪崇”之能。
薛珩等这话早就迫不及待了,一眨眼的工夫,那又馊又臭的袍子已经放在葛洪手上,而这葛洪竟然二话不说,几下脱掉上衣,一点不嫌地将那袍子罩在身上。
此番试探一时兴起,未想结果竟在意料之外。
“原来‘抱朴先生’真是见素抱朴,心口如一,在下冒犯了。”风骊渊说着拱起手来,居然行了一礼。
“风大哥这是何意?”葛洪一脸诧异。
“过去我一直以为……你们这些求仙问道之人,向来都是虚虚实实,半真不假,看上去越是没皮没脸,往往城府越是深不见底……今日一见抱朴先生,才发觉自己促狭短浅,实乃惭愧。”
“嗨呀……我当是什么呢,风大哥既然饱读诗书,就该晓得天下本是一家,并无儒道之分,只是私欲渐多,人心难缚,谁不想衣食无忧一世安康?所以一人一个主意,都想着如何一劳永逸,反而引得纠纷愈多,祸乱不止。
小弟我虽是道士,从不甘愿固步自封,百家所学均有涉猎,即使驳杂不纯了些,倒还真是自得其乐,风大哥若不嫌弃,日后能够时常往来,这些狂言乱语,我可以再——”
葛洪说得慷慨激昂,三人一时忘记身在何处,没提防话音被呼喊声掩盖,“有贼,那边有贼——抓贼啊!”
“咱们快走。”风骊渊右手一夹,左手一提,足底猛力一蹬,三人同时跃过高墙,瞬间远离是非之地。
“风大哥这膂力,在我认识的人中,已是无人能出其右,没想到还这么年轻……”
葛洪感叹不止,他被风骊渊倒提着从高墙跃下,居然未生半分惧色,跟风骊渊小心夹持的薛珩截然不同。
“抱朴先生过誉了。”
“风大哥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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