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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雁胡不归-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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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十几里外的嵇绍家中,早早聒噪起来。
“嵇叔,你明日千万不能往东北方走,西南得朋,东北丧朋——”
嵇绍收起笑容,不耐烦地打断道:“让你少信那些谶纬之术,反倒上了瘾了……你要再没完没了,我就把那《连山》、《归藏》一把火烧了。”
薛珩得意,挑着眉毛,摇头晃脑地道:“嵇叔,我这推演测算,属六艺之数,君子之学,跟那谶纬迷信不一样的。”
“傻孩子,六艺九数,说的是方田、粟米、差分之类量测之术,跟你这卜筮算卦有何干系?就这么自卖出去,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哎——我又记错了么?可是……上次我还算得挺准的呢……”薛珩但凡要回想什么,十分地费力,两眼没了神采,自顾自地愣怔在原地,嵇绍见状,正要走回书房,却听得一阵敲门声传来。
“……到底是谁,怎么来时一点动静都不带……”
嵇绍尽管诧异,还是主动前去开门。
从来吱呀作响的柴篱被风骊渊直接跃过,走路也不生一丁点脚步声,自幼爬山上树练出来的轻功,倒并非浪得“雁过无痕”的虚名。
嵇绍从上往下,只看见黑得锃亮的冠发,还有刀脊一般挺出的鼻梁,“阁下是?”
“侍中大人,苏门山一别,已是八年有余,轩翥未下拜帖,不请自来,还望大人见谅!”言罢,风骊渊抱起拳,躬身拜了一拜。
“苏门山……原来是当年的小柱子,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过了这么多年,大人看上去,跟往时并无几分差别,看来真是养生有道,晚辈定要求教一回了。”
“叫什么‘大人’,你师父当年……还指点过家父呢,若论起辈数,弄不好……我反而是晚辈——”嵇绍本想寒暄几句,被回过神来的薛珩截住,“兄长,你真的来看我了?”
“是啊,难道你不请我进去坐坐么?”此前风骊渊对薛珩,时时绷着一张黑脸,当下微微一笑,从来冰封在印堂两侧的剑眉,居然跳了一跳,惊得薛珩手足无措。
嵇绍眼见风骊渊反客为主,笑着道:“屋里凉快,风大侠快请进来吧。”
“大侠不敢当,嵇叔抬举了,叫我轩翥就成。”薛珩的“兄长”提醒了风骊渊和嵇绍,这才把两方称谓确定下来。
薛珩跑进跑出地招待两人,嵇绍也乐得清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往事。几十年过去,谈及他父亲的风采,仍然滔滔不绝,比起不靠谱的古怪道人,风骊渊更向往嵇康这般清旷放达的高士,听得十分专注,迟迟未能引出此行前来的目的。
嵇绍讲得喉咙干渴,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才发觉风骊渊的手始终搭在黑色包裹的正中央,忍不住问道:“这包裹里头,可是承影剑?”
“没错,此剑正是令尊依照古法所锻‘承影’,当年赠予苏门……先生,后来为家父所持,家父一去,才传到我手中。”
“看来此剑于你,意义非同小可,不过斯人已去,没必要强求执念,做出那等‘剑在人在’的傻事。”
“嵇叔多虑了,虽然一路杀孽无数,身上戾气骇人,但好歹读过几年圣贤书,知晓身体发肤之珍贵,不会讲求什么舍生取义。只是家父留下来的东西,着实所剩无几,此剑从不离身,最初不过图个念想,渐渐才成了习惯,跟人家挂符衔佩什么的,其实差不了多少,还望嵇叔莫要见怪。”
“即是如此,我便放心了,咱们聊了这么久,约莫着也快到午时了,我去备些膳食,你和那傻小子叙叙旧。”
“好嘞。”风骊渊跟着起身,看到薛珩睁大水灵灵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同初见时一模一样。
虽然有些吃不消,总归是热情相待,想起前夜的冷遇,风骊渊更觉得难能可贵,扬起嘴角,走到薛珩面前柔声道:“嵇叔走了,就剩下我俩,你有什么悄悄话,大可放开了说。”
“兄长……你,能不能别走,就留在荥阳,同我一起……”
风骊渊脑海里瞬间冒出“以身相许”四个大字,一时间想入非非,眼神迷离,薛珩拉过他的手臂,沉声道:“兄长,你是不是答应我了?”
答应?答应什么?风骊渊一个激灵,慌忙定神,戏谑道:“行啊,等会儿我问问嵇叔,他要同意将你五枚铜子儿卖给我,我就一直带着你。”
“兄长要带我一起走?不用留在这里,那不是更好……”薛珩乐得合上两手,自言自语起来,弄得风骊渊头痛不已,寻思道:“这呆子说风就是雨的,万一等会真逼得嵇叔同意了,难不成我以后……各处蹭饭还得捎上他?可我毕竟仗着一身本领,但他就……”
等风骊渊好不容易走神回来,薛珩已然不见踪影,他心中大叫一声不妙,几大步出去,薛珩已被他甩了数丈在身后。
此举太过傻气,风骊渊暗暗自嘲道:“真是越活越回去,还跟个傻孩子较上劲了……”
再打量打量薛珩的面貌,除了面白如玉,眉眼精致,倒也不缺阳刚之气,风骊渊越看越觉得可惜,忧心道:“长得这么稀罕,做个同我一样的风流侠客,定会成为万千少女的梦中佳人,再不济,勉强做个端方书生,也能同那潘安仁一般掷果盈车,却偏偏傻得可怜,什么也做不了……”
用过午膳,趁着薛珩收拾碗筷,风骊渊终于寻到机会与嵇绍单独谈话,“嵇叔,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拜访,就是为了薛珩……我们在山阳初见,他一语道破我的身份,我虽然四处周旋,但从来不敢现世招摇,又怎么可能……让他这么个傻孩子,听闻我姓甚名谁?”
还有那晚的梦中呓语,那声害得他一夜未眠的“柱子哥”。
“容我想想……好像有一次他大哥回荥阳,带着另一柄家父所造之剑,他好奇得很,缠着问了一堆,多半是那时含儿讲给他的……大概他见到承影剑觉得眼熟,跟着想起一个名字,不经意才说破的。”
如果那时嵇绍提起过“小柱子”,薛珩很可能觉得好玩记在心里。这么一想,风骊渊心口压了一半的大石,总算全部卸下,回道:“君道大哥么……我倒是忘了他了,既是这般,看来都怪我想得多了……不过薛珩这孩子,到底谁家生养,怎么这般不管不顾?”
“他们薛家说来,跟你们祖上渊源还颇深,都是相剑的名士,只是相剑一行逐渐凋零,等到薛彦一代,仅靠家传的相剑之学,已是十分的清贫,这孩子又……父子两人辛辛苦苦地跑来洛阳求医,花光了家中积蓄,珩儿的病却毫无起色,我遇见他二人沿街乞讨,想着膝下无子,不如将珩儿收养过来,虽不能颐养天年,好歹也可消减寂寞……”
“原来是这样……嵇叔果然仁德,晚辈佩服。”
“别这么说,近年我东奔西跑,对这孩子也没上几分心,他虽然心智有缺,奇在还自立得很,不消我太多关照,有时候,反倒是他帮衬我多些。”
“他这样……还能照顾人?”
嵇绍看着风骊渊讶异的神情,笑道:“你这般小瞧他,不怕他不依不饶地咬你一口?”
这倒是更有可能一点。风骊渊思忖完,疑虑尽消,只要确认薛珩跟“阿轩”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被薛珩缠得心烦意乱,又有什么要紧,马上就能彻彻底底地脱身了。
拴在远处的赤骥不耐烦地尥着蹶子,柳树的树干被马鞭扫得斑痕累累,风骊渊从嵇绍家走出来,指着马屁|股训斥了半天。
等到赤骥总算安生下来,翻了一个白眼,气得风骊渊又想破口大骂,刚刚好被跑来的薛珩堵上嘴巴。
“兄长,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
嵇康大大会打铁,说不准真会铸剑呢*。*风胡子和薛烛两位相剑师,在《越绝书·外传·记宝剑》有记载,强行给主人公挖来当祖辈(迷),不过汉末相剑一行没落却有其事,不是我杜撰的。
第14章 英雄落马当思愦(二)
“呃……我没跑,我能跑哪儿去,我就来教训教训这头蠢马儿,你看,它把你家大柳树都挠坏了。”
薛珩一颠一颠地跑到赤骥身边,抚了抚马鬃,那马非常主动地蹭了蹭薛珩的手背。
若是风骊渊蓄了胡子,此刻定要气得吹上天去,无奈跳脚骂道:“白眼畜生,平日里吃了我那么多米粮,一见长得更好的,就这厢献媚——”风骊渊作势要取怀中包裹去敲打,被薛珩拦住。
“原来兄长真的不打算走了,太好了太好了。”
“不是……我说阿珩,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就缠着每次拜上门来的客人么?”
“除了兄长之外,这里没别的客人了。”
薛珩和赤骥好像看对了眼,难舍难分,风骊渊又气又急,直想把那泛着油光的马鬃拿火点了,压着嗓子道:“那嵇叔会陪你玩么?”
“嵇叔……嵇叔常常不在家的。”
风骊渊暗忖:“不在家?是了,嵇叔本来身兼重任,怎么可能有空时时往来……可这到底太危险,他长得丑陋点也就算了,偏偏这副模样,万一被人掳了去,还是司马伦那等……”
他越想越惊恐,越觉得薛珩危在旦夕,名为同情实为滥情的婆妈种子,和自认秉持多年的仁义礼智,一瞬间齐齐生根发芽,想拔除已然凑赶不及,“阿珩,你嵇叔明天就要走了,你愿不愿意……以后一直跟着我?”
薛珩瞪大了眼睛,霎时怔住,风骊渊又道:“咱们不留在这里,回洛阳去,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更多英俊潇洒的游侠过路,怎么样,你想不想同我一起走?”
“……我,真的……可以一直和兄长在一起么?”
“只要你不想走,我永远不会赶你走的。”
“那咱们要拉钩……”
“好啊,拉钩就拉钩,谁走谁小狗。”
“……”
看着风骊渊去而复返,嵇绍好奇道:“你真的想好了,要带着薛珩一起走?”
风骊渊顿了一会儿才回应,“……他缠我缠得太紧,留在这里也总是一个人,我想着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所以没忍住就……”
“哎——”嵇绍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这孩子也不知道同谁学的,粘起人来真是……只有他大哥降得住,不然,你就带他去洛阳玩两天,之后托个人将他送到含儿身边,我这次北上,也不清楚何时才能回得来,原本考虑过要这么安排的。”
“看来嵇叔对这孩子,实在是颇为关照,君道大哥近年频频升迁,一直没个定居,带着他肯定有些麻烦,日后若能捎带着帮一帮,我断然不会犹豫的。”
“这样再好不过,明日咱们都要赶路,早点休息罢。”
“嗯,嵇叔也早些休息。”
有嵇绍镇在屋中,薛珩不好意思时时缠着风骊渊,所以这夜三人分得很开,各自睡得安稳。次日鸡鸣破晓,三人打点妥当以后,风骊渊和薛珩先行出发。
看着薛珩坐上赤骥,风骊渊牵过缰绳,嵇绍惯常的云淡风轻忽然变了颜色,拉着风骊渊走到一边,“小柱子,你这一步步走来,历经多少苦难,其实无人晓得,虽然道阻且长,万不可心生怨怼,轻易退败。还有,其实……那人带你不薄,日后……你一定会知晓的。”
“嵇叔……您这是?”
“哎——,年纪一长,看着你们一个个越走越远,总要生些感慨,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且要珍重着些,带上前人的挂念好好地活……那些不自量力的傻事,能少掺和就少掺和,听见了没?”
“嗯,嵇叔的话都记着了。”
“快些走罢,一路小心。”
“嵇叔也是,这次去战场,一定保重身体……阿珩,咱们要走了,同嵇叔道个别吧!”
“哦,嵇叔再见!”
“珩儿再见!”
多少年四方浪迹,风骊渊许久没有遇见关怀自己的长辈,对嵇绍着实有些不舍,然而薛珩和赤骥混在一起,一个模子里刻来的没心没肺,他再怎么婆婆妈妈,也被身旁这对活宝气得无从发作,暗自骂道:“你这蠢马儿好好献殷勤,等着阿珩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赤骥好像听得明白,兀自跑了起来,风骊渊追得吃力,差点跌了个跟头,薛珩坐在马上,忍不住咯咯笑了几声。
那掩嘴的动作,胳膊肘搭起的姿态,又勾出风骊渊心底那个隐约的影子来,“想什么呢,嵇叔为人正直,怎会编出如此弥天大谎,诓我这无名小辈……”
风骊渊没注意,居然出了声,“哎呀,不能这么说,风流、风流剑侠……”
“风流、风流剑侠?”
“别学我说话,真是……”风骊渊黑脸一红,别过头去,十分的尴尬。
“自从遇上这小子,桃花运减半不说,糗事还没个完,我还赶着趟儿跑来拉他,成全这对大爷,白白混个劳碌命,是不是有病……”
风骊渊长眉一拎,薛珩立即拾趣,端端正正绷在马背上,而赤骥仍然漫不经心,爱搭不理地屁颠屁颠。
“你等着……”风骊渊咬得牙疼,狂奔一日累得散架,最后也没能把“蠢马儿”怎么样。
若是他一个人走,各处抄近道找捷径,此时估摸着已经到了洛阳,但这次赤骥驮着薛珩,非得走大道才能少些颠簸,所以路途还差半日,须得找个地方歇脚度夜。
王导家中一贫如洗,抠给风骊渊的散银前夜用得精光,料想薛珩也不可能是什么有钱人,风骊渊有些窘迫地问道:“阿珩啊,天气如此闷热,想必客栈驿馆什么的地方,肯定热得难受,不如咱们就去那边,随便凑合一宿?”
风骊渊抬手所指,是一片宽广的麦田。
比起自己打着补丁的黑袍紧裤,薛珩青衫缓带的装扮,虽然质地成色并不亮眼,乍一看去还像模像样,气质斐然,甚至还盖过京城里衣着时兴的门阀子弟,薛珩怔着不回应,风骊渊尴尬不已,想打退堂鼓,“阿珩,你要是不想……我就——”
“想啊,想啊……每次出来玩,我都是在树上睡的,那儿那么宽广,睡着肯定舒服。”
出来玩?树上睡?风骊渊心中“咯噔”一声,一点没因薛珩此时的善解人意轻松起来,“阿珩呐,我问问你,嵇叔平日里,待你好不好?”
“好啊,他让我看很多书,还带我见大哥,大哥待我也很好……”
“你……都看的什么书啊?”
“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书啊……哦,我大哥写的《南方草木状》我还记得,等我背给你听——南越交趾,植物有四裔……有四裔……有……”
“怎么了?”
“我又想不起来了……哎呀……”等到风骊渊再想搭话,已是叫不回薛珩的思绪了。
风骊渊拴好赤骥回来,在几亩麦田中寻了块光秃秃的平地,铺上几层枯草,拉着陷入呆滞的薛珩躺下。
断断续续的背书声,让他忆起小时候的琐碎旧事——
苏门山上,那位鬓如雪染、长须长眉的仙风道人,从来对自己不管不顾,支使阿轩却无所不用其极,一日到晚忙得手脚不停,这也要学,那也要练,除非那道人有事脱不开身,阿轩连话都没空跟人说。
而他呢,除了练练父亲留下的剑法,其余的时间都闲得手痒脚痒,阿轩就帮他摸来几本旧书,打发打发时光,偶尔被发现了,那道人还要将他提走,要么逼他抄经背书,要么罚他打坐面壁。
可他父亲明明说,苏门先生是世上最大智大慧、最无所不能之人,让他一定要好好跟着,用功上进,能多学点什么就多学点什么,不要浪费了天下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可是……
“兄长,你怎么了?”原来薛珩回过神来,看见风骊渊眼角湿润润的,当下好奇得很。
“没事儿,就是草絮迷了眼睛——”说着,他作势就要拿袖口去拭,却看薛珩从襟前一摸索,掏出一块麻布做的手帕来。
“这也太细心了……”
也太像那人了。
风骊渊拿过帕子,硬生生逼走心中残影,想着:“再这样下去,我可就真的要魔怔了……别再瞎想了,他不可能还活着,那墓碑可是老头子亲自摆的,老头子那么看重他,干嘛做这不吉利的怪事……”
连嵇绍都有意瞒着,多半是不忍心提。
所有人都告诉风骊渊,那个早慧出众的少年,根本没等到木秀于林,他的生命在最好的年岁戛然而止,还未来得及绽放光华,又怎么可能等到他风骊渊,如那道人所说,摧残那少年“聪叡明达”的天性呢?
入了城门,风骊渊总觉得哪里古怪,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脸,蹭出一点黑粉来,喃喃道:“我这抹得还挺黑的呀,为何街上的人都盯着我看……”
赤骥摇头晃脑地大摇大摆,眼珠一甩,似乎沾了点轻蔑的嘲弄,这下风骊渊终于懂了,原来这迎面春风压根同自己没关系,都是马背上那“琳琅珠玉”招惹来的。
“阿珩,你先下来,你领子没捋好,我帮你收拾收拾。”薛珩虽然手脚有些笨拙,但极其注重仪表,身上任何一处衣褶子都是捋顺的,听得风骊渊如此一说,非常配合地抱着风骊渊的臂膀,稳稳地落在地上。
也不知道风骊渊从腰间的布袋里抠出些什么,点在薛珩两颊,极其卖力地上手揉搓,吓得薛珩不敢出声。
少年本来干净明亮的眼神,在扫过面前人极为专注的神情之后,变得更加澄澈。
第15章 英雄落马当思愦(三)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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