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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山河-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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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毫无头绪,忽听得旁边还有一人的声音冷冷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告发?”
  这声音……荀未循声看去,见一人一身红衣,靠在殿中盘龙柱上,眼下一颗殷红泪痣,衬得眉眼间俱是刀锋一般的冷意。
  正是晏离。
  他果然不该配呆板的朝服,这一身火红方能撑起他风流容色,只是带着那仙籍印看上去,依旧是陌生。
  他难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荀未见着他敌意满满的样子就心里发憷,这时却听自己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说了,都随意。”
  荀未:“……”我以前可真欠打啊……
  不过究竟是什么事,什么告发不告发的。他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偏偏那时候的自己还满脸风起云淡满不在乎的,连他自己都想照着这张脸打一拳了。
  晏离道:“得了吧,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爱怎么死怎么死好了。”
  镜仙笑呵呵地来打圆场,荀未发现他的作用跟沈崇仪还挺像:“我看未必不好。”他转向荀未,那双眼睛如同轮回镜一样,深不可测。他微微笑起,道:
  “他在你心口留下了一个‘印’。”
  他?谁?
  荀未到这里满头疑问,结果云雾忽然就渐渐大了起来,恍然像是通过了轮回镜,耳边尽是风声,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身体空落落的,碰不到底,只一瞬间,他猛地睁开眼,从梦中脱身而出,在夜半清醒过来。
  他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去看窗外,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雪。雪又下起来了。只这么一转念,他梦中所见所闻,便都忘了大半,只是怔怔听着屋外啪嗒啪嗒打在窗纸上的雪声,心想,从前不觉得,人间的冬天竟然这样漫长。
  人世轮回不休,新的一年又开启了。皇家设宴,就在明日了吧。


第13章 宫宴(一)
  这宫廷盛宴,一般都是春节中挑一个日子。毕竟除夕时大家各自有家眷,又不像皇帝似的是个光杆儿,哪能来陪着他一起光,其他时候个人又遵循各地不同的习俗,有不同的活动,况且,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皇亲国戚,基本上都会给这个面子,人家一家是亲戚团圆,自己个局外人看得可不难受吗。总之就是年年难凑齐人,到了品级的没时间,没到品级的又眼巴巴的没机会。
  荀未是铁定榜上有名的,但他就算拒绝了,皇帝也懒得跟他计较。故而出席的次数实在是寥寥无几。毕竟大过年的,谁也不想看见谁闹心。
  问题是这次贤王竟然从千里之外的南方回来了,荀未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他那个弟弟,反正贤王算是暴露了他的野心勃勃,既然他希望自己跟着一起谋反,这次见了面总该有点什么表示,不说透露什么计划,至少也别像以前一样没个好脸色吧。
  荀未思来想去,这次还是去试探试探的好。
  他接了请帖,无所事事地等到了晚上,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准备进宫。
  临行前荀未经过他那乌烟瘴气的院子,听见里头男孩子们脆生生的笑声,一面止住了脚步,一面不由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
  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先生都是怎么教的?荀未在门口踱了两三圈,还是忍不住踏进去。
  他就是被突如其来的正义感击中,觉得自己有义务教导一下这些半大小孩严肃地认清自己的性别。
  这地方他从来没来过,刚摸索着走到院子门口,怀里就撞进了个少年。
  估摸着是打闹间没看见,所以撞上了,荀未还没说什么,对方就响亮地哎哟了一声,捂着脑门抬起头来,大声埋怨道:“谁呀,走路也不好好看路?”
  荀未淡定地低头给了他个自己领会的眼神。
  那小孩嗷地一声就窜开了,荀未不知道是不是他那个年纪都特别爱大惊小怪,而且嗓门还尖,这跟小姑娘有什么两样?不对,比小姑娘嚎得还响亮一点。先生就是这么教他们的?这么着日后除了去青楼重操旧业还能做什么啊!
  少年:“太太太傅大人来了!”
  这一嗓子算是把人都嚎出来了,众人像在大街看猴子把戏一样迅速把荀未围困住,一个个欢欣鼓舞地行礼:
  “参见大人!”
  荀未沐浴着各式各样欲说还休的如丝媚眼,在自己的小院里,又一次感受到了在窑子的那种如芒在背。
  他怀着慈祥而复杂的心情每个人挨个儿摸了摸头,忽略掉那些炽热的目光,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以后别总浪费时间打打闹闹的,跟着先生正经学点东西,听见了么?”
  众人异口同声:“知道啦——”
  荀未差点给那组合在一起威力无穷的尖嗓门震聋,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说是知道了,估计打小就被当做他人的玩物来培养,自己都没有身为人的意识,又怎么会主动去为自己的人生另寻道路。
  他目光随意一转,便瞥到了蹲在角落的一团东西,那背影看着还似乎有点眼熟——这不是那个叫小茴的少年吗?
  果然看着性子就不合群,也不知道他自己在那鼓捣什么,荀未皱眉看了一会,却没有在这种情况下走过去询问。毕竟人性也揣度那么多年了,想也知道这些少年脑子里装着争风吃醋的不会少,若是大庭广众他偏挑中了那少年嘘寒问暖,待会他前脚刚走,后脚小茴估计就得给醋淹没了。
  还是回头问问先生再想想办法吧,他收回目光无奈地想道,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奶妈心啊?
  荀未又叮嘱了几句,看着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便起身去往宫中赴宴。少年们顿时作鸟兽散,开始撞着荀未的那小孩跑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奇怪地看向那始终窝在角落的背影。
  他晃了几圈,凑上去,好奇道:“方才大人来了,你怎么不去看?”
  小茴抱着膝盖,盯着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竟然是一把匕首,式样精致,连花纹都复杂得看不懂,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贵重东西。
  他大惊道:“你这是哪儿捡来的啊?很危险的,快交给先生去。”
  小茴抽了抽鼻子,像是没听见一样,光是垂着眼睛不说话。少年不知道不属于能回答范围的问题都是会被忽略的,只是不由想起了先生说他脑子缺根筋,实在是教不了的话,一时也顾不上生气对方爱理不理的,倒是颇有些同情。
  真可怜,他心想,这是文不成所以要走武路子吗?可就他这小身板,能打得赢谁啊。
  算了,个人有个人的路,管他呢,想这些干嘛。少年在心中总结出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深以为然,于是果然不想了,干脆在地上坐下来,道:“我叫武言,武是之前主人赐的姓,你叫什么?”
  “小茴。”他现在回答这个问题已经很顺溜了。
  “小茴?你有姓吗?”
  小茴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他记得他是有答案的,只不过太久没有人问了,片刻后,他答道:“李。”
  “李茴?”叫武言的少年开心地笑了笑,拿拳头碰了一下他的胸口,中气十足道:“那以后请多关照啦。”
  荀未在皇宫门口长吁短叹,连沈崇仪都没来,待会要是和贤王打起来怎么办,指望殷长焕来拦吗?
  他来路上碰见了禁军头子,对方冲他行过一礼后匆匆离去,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荀未不由琢磨最近宫里进军调动貌似变得频繁了,难道西北之事果真有那么严重?
  对于兵权,荀未在先帝刚仙逝那会儿,基本上是全然在握,主要是防止民间有什么动荡,或者几个皇子自相残杀起来,等到后来殷长焕做主,又被慢慢收了回去。到现在,虎符一半在皇帝手里,一半在镇守西北的边帅手里,荀未手上可自由差遣的,仅剩下一小支队伍,算是精锐,可也顶不上什么事儿。荀未怀疑自己太久不去管他们,那帮家伙都已经闲得长肉了。
  昨天听到贤王的消息后,他就让人去把这一小支队伍重新调动起来,主要是保护保护皇帝之类的,也算留了一手,省得贤王打得人太措手不及。
  他正边走边想还有哪里遗漏,忽然听见有人声从远及近,语气不善道:“荀大人。”
  说曹操曹操到,荀未抬起头来,果然是贤王——估计是刚从南方赶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挺久不见的,感觉记忆里的轮廓都长开了,跟他皇兄一样已经是个青年人了,只有那一脸欠揍的嫌天嫌地的神色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
  荀未展袖行礼:“参见王爷。”
  他其实有点没谱,贤王要怎么跟他商量,就在这?还是有什么暗语密码之类的,要是被殷长焕看见他俩没事在一起,以他那个逻辑能力,肯定顺藤摸瓜就把整件事情给推出来了,那岂不是要完。
  荀未正惴惴间,哪知道贤王点了点头,道声免礼就径直走过去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会神,心里又浮起那个亘古不变的问题:
  我到底干嘛来了我?
  进了殿中,殷长焕还没来,座首空着,荀未自觉地捡了个跟贤王隔个座的位置,安定坐下来,等着熬到一半,看着时间差不多就先回去。
  中间那个座,他一开始还怕没人能坐,结果没过一会就有小孩儿蹦上去,捞了个果子咔咔咔地啃。
  荀未一愣,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殷长焕最小的那个弟弟,祁王。先帝驾崩的时候才刚满周岁,这些年一直在母家养着,很少见着面,没想到都已经这么大了,算算岁数,差不多十五了。
  不过看着也不像个省事儿的,皇帝还没来就敢先吃,大约这个年纪都有些仗着我小所有人都要宠我的感觉。而且家里大人呢,怎么自己来赴宴?
  荀未只希望他不要长成贤王那样就万事大吉,反正姓殷的,没有一个是他惹得起的。
  小王爷咔嚓咔嚓吃完了手里的贡果,坐在椅子上四处张望,瞧见荀未,像是看见什么特别开心的东西,嘴一咧,笑道:“荀大人好呀。”
  荀未有些受宠若惊地想道:“原来还记得我呢。”他顶多也就是四五年前见过他一次,摸了摸头随口夸了句挺乖。心里都做好不被认出来的准备了。
  他回一笑道:“王爷安好。”眼看他有继续吃起来的征兆,不由出言提醒道:“陛下还没到,王爷若是饿了,也还是先忍忍的好。”
  小王爷闻言笑着转过头,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跟他打官腔道:“大人此言差矣,既然众人皆知皇兄不重虚礼,本王墨守那成规作甚?还不如先填饱肚子要紧。”
  荀未听得一愣,倒是自己太过拘谨了。这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他心想,除了会笑,活脱脱一个幼小版的殷长焕,姓殷的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笑笑,不再言语。
  殷长焕来得不迟不早,一身庆典红感觉上不如平时庄严,但也别有一番隆重。他端起酒杯,淡淡宣布宴会开始。
  这一杯是必须喝的。
  荀未同众人站起来,一面嘴里说着祝词,一面心里打鼓,经过上次的舍身实践,他对自己的酒量已经有了本质认识,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三杯倒,还不知道这宫廷宴会上的酒水,是不是劲要更大一头。
  他抱着豁出去的心情,端起酒杯,正要闭着眼睛一口闷,忽然听见上头殷长焕的声音不急不缓传来:“太傅酒量不好,这一杯就免了。”
  荀未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心里一咕噜疑惑道,皇帝怎知道他酒量不好的?


第14章 宫宴(二)
  荀未在宴会上做灵魂出窍状,冷眼旁观强行制造出的其乐融融的氛围。
  歌舞也左不过总是那一套,靡靡之音吹得人耳畔发热,殿内四处宫灯普照,暖意洋洋,外头大雪新停,映衬得室内简直暖如春至。他却无聊地拿筷子沾酒,沾了又放下,不知道有什么有趣的,倒是有些想念府上炊事大娘做的桂花蜜糖糕,黄橙橙的,光是想想就食指大动。
  大过年的,他努力不让自己摆出扫兴的脸色,强撑起精神环视了一下周围众人。
  不说各位大臣强作言谈欢笑,推杯换盏,那边的两位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贤王这么久不见,竟然也学会了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本事了?看样子是遇着好老师了。
  方才殷长焕虽说要免他的酒,但荀未十分识趣,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客套两句,大家都喝的场合,他也不好败兴,于是说了句臣无碍,再感谢了一番皇帝的大恩大德,干脆利落地闷了一口。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果然这般暖洋洋的环境里待久了,就觉得酒劲渐渐发散开了,身子热出了一身汗,幸好殷长焕后来没再整个众人敬酒的环节,顶多是头有点晕,还撑得住。
  他撑着脑袋,朦胧听见皇帝向贤王询问在南方可还好,贤王说挺好的,种种花养养鱼逛逛街,慰问慰问百姓,风调雨顺,百家安乐。
  这也是贤王说得出的话?荀未怀疑真实情况根本是,练练兵打打架骂骂街,扎扎皇兄的小草人。
  殷长焕不太感兴趣地点点头:“那倒是不错。”
  长耳朵的都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分明在说“朕不信”,荀未千辛万苦才忍住没笑出来。他忽然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贤王再怎么准备周全,也不会是他皇兄的对手,各个方面。
  觥筹交错间他又装了一会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话题竟然转到皇帝的终身大事上来了。荀未不由竖起耳朵,拜托了,他心里祷告,你们谁来给皇帝介绍一个狐狸精吧,越娇媚越好,迷不死他,本大仙真的是黔驴技穷了。
  说话的居然是范远,估计是看着皇帝孤身一人坐在龙椅上,怀里连个可人都没有,想起自己三妻四妾,同为男人不由深切地同情起来。他自觉能戳中皇帝心思,隐晦道:“陛下没有皇后的人选,不如先从妃子选起如何?”
  言下之意老婆慢慢选没关系,先挑几个长得好看的解决一下需求。
  荀未心想废话,整个皇宫的女人都是他的,他要有需求多少人上赶着来给他解决,还怕这个问题?重点根本是压根找不到一个让他迷得死去活来的人,而达不到这个标准,在殷长焕那就代表,连封妃的可能性都没有。
  这个范远,之前的事还没跟他算账呢。荀未盯着那胖老头磨了磨牙。
  皇帝果然毫不在意这件事,随口回道:“日后再说。”
  这个日后谁知道有多后,荀未心下叹了口气,红颜祸水这一招当真走不通吗?他想起黯淡的前程就胸口一片抑郁,作为一个大龄未婚中年,被人塞了满院子的男人的心情,有谁能理解?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好想回去啊。荀未瞧了瞧杯里自己的倒影,惆怅满怀,他自顾自仰头喝了一杯,哒地一声放下玉杯,拂袖起身。
  他本意只是想出去吹吹风散散心情,因此就摆手没让下人跟着,侧门守卫也只是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
  廊下的栏杆上一层新雪方被人拂去,在雪地上零零碎碎散了一地,枝头覆着白雪,不堪重负,站不久便听见林子里头咔嚓咔嚓直断的声音,噗簌簌响个不停。
  天上灰云密布,带着晚间特有的沉沉的阴暗。寒气慢慢地渗透进骨,荀未拢了拢外衣,缩缩脖子吐出一口白气。
  天庭是……没有季节的。
  花和树都不会凋零,好像静止了一样,千万年都不会变化。九重天,远在雨雪之上,是一片一成不变的净土。也许说起来很无聊,但他心里那才是归宿。
  人世太过纷杂,种种欲`望交织错乱。他能在其中揣度周旋,却永远不能理解,总有一种异乡之感。
  生老病死,七难八苦,尘埃满面的平凡生活,这些又太过沉重,太无力。
  他闲暇时看那些仙人相恋的话本,不由可笑凡人痴迷于自我安慰与欺骗的愚昧。七情六欲那都是舍弃了的东西,人间又有什么好,值得自降身份,贬为凡人,何况,天界哪有那么糟糕了。
  似乎是得不到的东西总要诋毁一番,显得是自己不稀罕才好。天规禁止七情六欲,那不是在正常不过吗?若都存留着,那还叫什么神仙,与凡人有什么两样。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舍弃了这些,神明才不必经历凡人的苦厄,才值得羡慕吧。
  他想这些,没有高高在上之感,只不过是忽然珍惜起了曾经在天庭的日子。若这次能回去,他心想,若能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什么大错,他一定誓死悔改,绝不再犯。
  “站着不冷么?”身后冷不丁传来人声,荀未闻声一愣,回过头去,差点惊掉下巴。
  殷长焕怎么出来了?宴会上做主人的人,要不要这么随意啊!而且随便在别人身后出声到底是什么毛病,不知道很吓人吗!
  他好歹压下了惊吓的神色,拱手作礼:“陛下。”
  殷长焕慢悠悠地走过来,目光在他脸上打了几个转,才问:“方才席间,便见你脸色不好,怎么还出来吹风?”
  荀未身子一僵,他都已经那么努力地强颜欢笑了,居然还是被皇帝看出来了,这是何等的倒霉催。
  “臣无碍,只是……”荀未顿了一下,只是什么呢?得想个好听点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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