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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山河-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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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行踪诡谲,速度极快,本可避开剑气,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站在原地不动,只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凌厉的剑气将人从中间劈成两半,没有血,也没有狰狞的尸体。

  月光静静流淌在地,地上横列着一具蛇尸,长蛇从中间裂成两截。

  枕寒山用剑挑起那具蛇尸,是条再普通不过的锦蛇,通体黑褐色,周身布满圆形花纹。毒性一般,性情温和。

  这蛇没有妖气,只不过身上缠绕着一丝怪异的法力,它不是修炼得道的妖物,更不可能是幻境的始作俑者。显然,另有其人制造了幻境,令所有人深陷在噩梦里。

  刚才的成年男人只是个毒蛇幻化而成的傀儡。傀儡行动单一迟缓,不知背后那人使了什么法子才能让傀儡行如疾风。

  枕寒山收回剑,回到少年身旁,轻唤他的名字。

  “尔冬?”

  少年没有回应,他手中的香囊装着清心香,清冽的香气是驱散杂念、平心静气的良方。自踏入漠原,枕寒山在自己以及尔冬身上都藏着装有清心香的香囊。

  但现下看来,这种珍贵的香料毫无成效。

  尔冬依旧睁着空洞的眼睛,目视前方,在枕寒山轻微的摇晃下,他的嘴角溢出一丝血。

  枕寒山动作一滞,眼见着尔冬呕出鲜血。猩红的血液染红了白齿,从唇缝间渗出。

  枕寒山沉吟片刻,随即咬破拇指,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地。长着稀疏野草的平地,突然冒出细芽。

  细芽钻出土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壮大。坚不可摧的藤蔓相互交织缠绕,形成了一处坚硬无比的罩子,将枕寒山二人罩在其中。

  枕寒山闭上双眼,不过一会,他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如不是有坚硬的藤蔓护着,此时哪怕只是一条毒蛇都能令二人中招。

  枕寒山进行的是分魂术。萌生灵智的生灵,无论人妖,都有三魂七魄。撕裂魂魄之痛比起抽筋拔骨也不遑多让。

  然而,如不是魂体,他根本没法进入尔冬的梦境。

  “尔冬……”

  “尔冬。”

  飘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

  “尔冬。”

  他终于听清那声音,有人在叫他。那是谁呢?尔冬眼前一片黑色,仿佛夜里死寂的天空,没有星光,没有皎月。

  他不知身处何方,只觉得在刺骨的冰水上随波漂流,归处不明。

  尔冬不想去想任何事情,他宁愿自己是截不开窍的朽木,任刀子割划都不会感到疼痛。

  “尔冬。”

  好生轻柔的声音,仿佛泉眼里汩汩流淌的温泉,温柔地注入他身下的冰水中,减轻了一分寒冷。

  尔冬只觉有一双温柔的手,将他从寒冷的水泊里抱起。他虽然身在万劫不复的深渊,却还是如飞蛾扑火般本能地靠向温暖。

  那双柔和且温暖的手托着他的腰,将他从深渊中拉起。

  尔冬慢慢睁开眼睛,从温暖的怀中醒来。他仍然身处寒山,茂密的山林里却听不见半声鸟鸣。

  他转过头,余光瞥见一人的身影。神情冷漠的男人手持长剑,伫立在原地。剑尖还淌着他身体里的血。

  尔冬不受控制地抓紧身旁人的衣襟,骨节发白,他不知揽着自己的人是谁,但在瞥见那抹影子时,尔冬不受控制地蜷缩在身旁之人的怀里。

  四周安静无比,尔冬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失控地攥紧那人的衣角,似乎将一切关乎畏惧、伤心、绝望的情绪都倾注在紧握成拳的手上。

  哪怕想到那三个字,他都仿佛被千百把利刃穿透心脏,耳畔还能听见刀刃入体时裂帛般的声音。

  胸口还在流血。

  失血过多造成的晕厥感,令他的视线犹如天旋地转,树、人、草地都变得格外扭曲。

  揽着尔冬的人轻轻按住少年的后脑勺,让人埋在自己的胸口,“别怕。”

  眼前怪异扭曲的画面消失了,尔冬仿佛坠入一个柔软的铺着无数绒毛的小窝,温暖的羽毛将他团团包裹。

  “很快就结束了,”泉水般温和的声音传入尔冬耳中。

  他知道,自己只是被一个人抱在怀里。这个人身上有种熟悉的香,尔冬头疼欲裂,又被那难能珍贵的温暖勾得失去意识,他还未想起香的名字,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尔冬闭上眼的那刻,世界又发生了变化。

  高树轰然倒塌,天空骤然变色,大地被刚劲的剑气撕裂,连同那个站着不动的青衣男人,一起被剑撕碎成泡沫。

  持剑人挥动长剑,每一剑的威势足以摧天撼地。

  这个虚假的小世界在地动山摇的毁灭中终于坍塌。

  
作者有话说:

26
  漫漫长夜,点点萤火照亮四方。小世界坍塌后,望眼所及皆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空中漂浮着轻絮般的亮光,无风而动,上下沉浮。

  光落在枕寒山的侧脸上,深邃的轮廓在微弱光芒的映衬下,褪去了几分冷漠。他眼眸微垂,目光温润,看着醒来的少年。

  尔冬对上枕寒山的眼睛,却不由身子一缩,如同受惊的刺猬。可在他眼中,悲伤大过害怕。

  枕寒山轻启嘴唇,又把话收了回来。他不知道尔冬做了怎样的噩梦,但是通过方才那人——那个和他一模一样、手里持剑的男人,他隐约猜到尔冬梦到了什么。

  温和的目光落在尔冬身上,尔冬望着枕寒山,有些失神。他的脑海多了许久不该存在的记忆,在那段记忆里,他是另一个人,师父也成了另一个人。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

  他一点点去追溯自己的身份,就像将一片破碎的瓦片重新拼凑起来。

  他叫尔冬,住在茂村附近的一座山上。

  他有个师父,师父不怎么喜欢他,但是他很喜欢师父。

  后来,有人告诉他,他其实是个作恶多端的妖魔,被人降服后,镇压在阵法里,而他的师父是看守者。如果他再作恶,师父就会毫不留情将他斩杀。

  “别多想,你只是做了一场梦,”枕寒山说。

  尔冬怔怔地看着枕寒山,“只是梦吗?”

  一切只是个梦吗?梦的起始和尽头是哪里?他竟分不清眼下是梦还是现实,分不清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究竟是真是假。

  他是人还是妖?

  是个普通的乡下小子还是万人厌弃的妖魔?

  还有,他最想知道又难以启齿的疑惑。

  师父真的想要杀死他吗?

  那柄冰冷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心脏,闪着剑芒的剑尖从胸口冒出,犹如它的主人般果决冷漠。

  枕寒山伸出手,尔冬下意识避开,然而枕寒山的手还是固执地牵住尔冬冰冷的手。紧贴的肌肤,热量彼此间传递。

  “你看到的只是假象,我绝不会伤害你。”

  低沉的声音仿佛起誓般庄重,每一个字都直接敲击尔冬的内心。

  枕寒山凝视尔冬的双眼,说:“尔冬,从梦里醒来吧。”

  耳畔似有钟声敲响,悠扬深远的钟鸣从远处荡来,一声比一声厚重。伴随响起的钟声,空中漂浮的亮光四处飞散,眼前之景飞速退散,由黑及白,绚烂耀眼的白光驱散了黑夜。

  尔冬骤然睁开眼睛。

  坚硬如牢笼的藤蔓迅速枯萎老去,在地上化成尘埃,随风散去。

  他记得方才困了,在床上躺了一会,怎么一眨眼就跑到屋外来了?

  头顶是棵大树,柔和的月光从叶片之间倾斜而下。月光罩在枕寒山的眉睫上,令他看起来温柔了许多。

  尔冬疑惑地看着枕寒山,“师父?”

  枕寒山竟难得笑了起来,即便只是微微弯起嘴角,却如美好的三月春晖,令尔冬浑身暖洋洋起来。

  尔冬得寸进尺,他最会揣摩师父的神色,每次压着枕寒山的底线来回试探。尔冬抱住枕寒山的腰,低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还好不记得了。”

  怀中突然多了一物,枕寒山一怔,他举起手,手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最后还是放下了准备推开尔冬的手。

  枕寒山把手轻轻地放在尔冬的后腰上,揽住少年,回应说:“醒来就好。”

  尔冬最会揣摩师父的脸色,知道他现在心情好,不会责怪自己越界的行为,便恨不得像猫似的在枕寒山怀里蹭两下。

  肩膀突然传来濡湿的触感,尔冬感到奇怪,他从师父怀里出来,想看一眼肩膀,却顿时愣了。

  枕寒山嘴角溢出了血,方才濡湿温热的触感,显然是这血滴到了他身上。

  尔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一个劲地盯着枕寒山嘴角。

  枕寒山擦去溢出来的血,手背上的血渍红得刺眼,他看了眼,轻描淡写地说:“无碍。”

  “都流血了!”尔冬咋咋呼呼地叫道,“流血了!”

  “你不也是,”枕寒山笑看尔冬,尔冬嘴唇上还残留干涸的血渍。

  尔冬愣了愣,砸吧嘴,浓烈的腥味在嘴里炸开。

  枕寒山凑近,仔细地用指腹抹去尔冬嘴上的血渍。

  尔冬看得见师父垂眼时温柔的神色,温热的吐息洒在他的脸上。一时间,他忘了嘴唇上轻柔的触感,直到枕寒山收回手,他才回魂似的,红了耳根。

  “我们回去吧,”枕寒山站起身,朝尔冬伸出手。

  尔冬仍坐在地上,反应迟缓地动了动手指。

  “怎么了?走不动?”枕寒山问。

  尔冬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心里却想,刚才做了个噩梦,现在不会是又做了个好梦,总归还在梦里。不然,师父怎么会对他……好得匪夷所思?

  然而,掌心传递的温度格外真切。

  握着他的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手背的筋脉清晰可见。这只手仿佛有种温和的力量,将他内心无端涌起的畏惧、忐忑尽数抚平。

  尔冬回到住处,屋子里隐约传来人声。他这双兔耳对声音敏感,一下便听出其中一人是寨子的寨主。

  “师父,屋子里有人,”尔冬压低声音说。

  “无妨,进去,”枕寒山说罢,带着尔冬走进屋中。

  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双目通红,眼下青黑。尔冬二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俩人仍在自顾自地说话。

  “你检查过了?”寨主问。

  另一个男人个头矮小,身型极瘦,像只成精的猴子,“检查过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拍都拍不醒。”

  “这药还是好使,”寨主冷笑一声,“小的留下,那个中年男人杀了。”

  “寨主,怕是不好吧,那小的有用,死得其所就罢了,那男的是个大夫,救人的人,杀了会不会造孽啊?”

  寨主双目深沉,腾腾杀意在眼中翻滚,“造孽?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了一条命苟活着,这些人却能日日夜夜睡好觉,你能甘心吗!?”

  这俩人说的话,尔冬听不懂,他只觉得奇怪,他俩站在屋里,那俩人却视若无睹,一个劲说着自己的话。而且,自称寨主的人白日里笑盈盈的,到了夜里,却长着狰狞的脸。

  寨主黑着张脸,斥骂说:“你竟然还同情外乡人,这俩人白吃白喝在这待了几天,总该付点报酬!”

  “可是……”矮瘦男人还是有些犹豫。

  寨主桀然一笑,“你要想放过他们一命,也行,用你的小儿子来换,再多几年,他也大了,可以献给蛇神大人。”

  男人一听,神色大变,慌张地跪下,给寨主磕头,“寨主大人,我家小娃还小!大的献祭后,我娘就已经病倒了,小娃再离开我们,这不是逼我们一家死绝吗!”

  “你要是同情旁人,吃亏的就只有自己,不要违抗我的话,去把那人杀了。”

  矮瘦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踟蹰地拿起桌上的匕首。他手握匕首时,眼中的犹豫一扫而空,双目射出一股残忍果决的目光。

  “他要杀人,”尔冬摇晃枕寒山的衣袖,惊道。

  男人已经手持匕首,大步走至床前。床上躺着个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细眉长脸,下巴长着胡子,这人昏睡不醒,就算屋子里堆满了人,怕是也醒不来。

  “师父,我们?”尔冬迟疑地看着枕寒山,眼下这幕,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不用理会,”枕寒山双手拢在身后,袖手旁观。

  “可那个人,”尔冬吞吞吐吐地说。矮瘦男人掀开被子,高高举起手,昏暗的烛光映在匕首上,折射出一道冷光。

  在刀尖刺下去之际,枕寒山将尔冬拉了过来,手掌轻轻盖在他眼前。血光四溅,纱帘上淌着滚烫的血。

  “那人只是个傀儡,不是活人,”枕寒山俯身,在尔冬耳畔轻声说。虽说如此,他还是用手挡住了尔冬的眼睛,没有让尔冬见到鲜血溅起的模样。

  “天一亮,找个地方把人埋了,那小的捆起来,早上给点吃的,再喂迷药,明天就是祭典了,要是人跑了,蛇神大人怪罪下来,我们整个寨子的人都要死!”寨主扬声说。

  矮瘦男人刚杀了人,额上还渗着冷汗,他杀人时异常果决,等血溅到脸上,倒是有些神智不清了。无论寨主说了什么,他都一幅神情恍惚的样子。

  两人又说了些话。他们不知,床上的少年和中年男子都是枕寒山设下的傀儡。

  蛇神司梦,有操控噩梦的能力。他如梦中的鬼魅般行踪不定,即便再好的法宝都无法追踪蛇神的气息。

  但是,蛇神有个习惯,好人心,尤其是少年的心。漠原某些偏远的寨子会主动献祭少年,任由蛇神剖去心脏。或许唯有祭典上能寻到蛇神的踪迹。

  

  
作者有话说:

27
  次日。

  落云寨比以往喧闹,路上人来人往,干枯瘦弱的人手持重物,像蚁群似的挪动。寨子的人远比尔冬平日看到的多,只是他们鲜少出来,如五毒藏身阴暗之处。

  小孩头顶巨大的竹篮,吃力地随着人群走,竹篮里头盛满了果脯肉干。寨主看到他,眼色兀然凌厉,“走快点!吃得多干活还不出力!”

  路面布满碎石子,小孩踩在石头,险些绊倒,他伸手扶住头顶的篮子,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尔冬隔着几人,看向那个小孩,小孩扬起阴冷的脸,尔冬一眼认出他,这是之前给他送晚膳的小孩。

  小孩的目光往尔冬所在之处流连片刻,突然遭到寨主的一记毒打,巴掌扬起又落下,重重地击打在小孩脸上。他随着这股力量向后退了两步,摔倒在地,果脯肉干洒了一地。

  “又偷懒!过两年,我就把你送给蛇神,让大人剖了你的心,吃掉你的肺!”

  四周都是人,但无人驻足。一个个搬着重物步履沉重地往前走,谁也没有将目光施舍给地上的小孩。

  小孩麻木地站起,一身尘埃,蹲下来拾起洒落的供品,丢进他的大篮子里。

  小孩混进人群中,继续往前走。走出寨口,他闪身进了树丛,将头上的篮子一丢,偷偷溜回了寨子里。

  他避开人群,偶有仨俩人见到他,视若无睹地径直走开。小孩进了一间屋子,这屋子的主人原是寨主,自从那俩误闯寨子的外乡人留下后,这里便成了他俩的住处。

  角落捆着一人,那人莫约十六岁,身型纤瘦,眉眼都很淡,说不出好不好看。

  “你真是个傻子,”小孩冷笑说,“让你们走你们不走,还把他们当好人,活该要被杀掉。”

  手脚被绳子束缚的少年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

  小孩嘴里吐着刻薄的话,却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走至少年身旁,用小刀割断他脚上的绳子。

  钝刀在绳子上锯了一会,只断了一根绳子。小孩吃力地锯起第二根。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不等小孩藏好,有人推开了门。干瘦的身子披着宽大的衣袍,目光阴沉可怕,如秃鹫般瞪着双阴鸷的眸子。

  “你小子藏这来了,”来人冷笑道。

  小孩藏起手里的刀子,然而他过于紧张,小刀掉落在地,发生一声脆响。

  “你想做什么?放走祭品?”寨主沉声问。

  小孩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哥哥已经被你们杀死了!你们还要杀几个人?”

  “杀死你哥的是蛇神大人,能把心脏献给蛇神是你哥的荣幸。”

  小孩咬牙切齿说,“放屁!我爹说,是你说要在祭典上供人心,不是你的主意,蛇神后来不会强求寨子上供活人!”

  寨主笑了起来,干瘪的脸上下垂的皮肤颤动起来,“如不是我借此讨好了蛇神大人,你们能活这么长时间?我本想放过你,等你大了再送给蛇神,但现在看来,养不熟的狼崽子还是早点杀了为好。”

  小孩紧咬嘴唇,在寨主扯住他衣襟时,狠狠地往寨主手臂上咬了一口,一瞬间剧痛让男人吃痛地大喊一声。

  “放开!”寨主大叫。小孩抓着他的手臂,牙齿嵌入他血肉中。寨主怨恨地按住小孩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提起,往桌面撞去,“让你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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