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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郡王见闻录-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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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状,王子献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从他安排在杨家的棋子传来的消息里可知,这位杨八娘并不能算一位聪慧灵透的世家女子。若说宫中那位杨贤妃不但浅薄虚荣,而且很是自以为是,那杨八娘的这些毛病也是样样不少。仔细说来,她不过是位被父母养得眼高手低的美貌小娘子罢了。
  那么,问题来了——杨家为何能如此笃定,她入宫之后便定能过三关斩六将获得圣宠呢?
  且不提杨贤妃的忌惮之意,便是袁淑妃稍稍用些手段,也足以教这个小娘子彻底翻不过身来。而且,圣人岂是那种一见美貌小娘子便心生喜爱的君王?从他居然能真真正正地守孝三年,以及尽管杜皇后重病无子却依旧保有圣宠看来,他绝不是会被美色轻易动摇心志的帝皇。
  又或者,杨家这些人已经被之前所取得的胜果冲昏了头脑?又或者,杨八娘这步棋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所以他们都已经顾不得她会遇上的危险了?只是满心希冀她带来他们所愿意看到的结果?
  或许是罢,毕竟若是杨家真存着以外戚身份篡位的野心,首先他们必须拥有一位能够完全控制住的皇后,或者拥有一个年幼不知事的太子甚至是幼帝。
  这一夜,杨家的庆贺晚宴持续到夜半时分方告停歇。作为恰逢喜事的客人,王子献亦得以列席共同庆祝。好几位杨家小娘子都以熟识亲戚为借口,亲自过来唤了他一声表兄,并与他举杯共饮美酒。他微微一笑,毫不推辞地饮尽了酒,眼角挑起的时候,令小娘子们都不由得暗自红了脸。
  因着宵禁早已开始,杨士敬便留了他在杨家歇息。而且,为了以示亲近,他特地让杨谦将王子献安置在后园书房中:“听明笃提起,你对他书房中的藏书与摆件都甚有兴趣。他那个院子中也是样样俱全,你便在那里住下罢。日后你可须得常来,老夫让你舅母专程给你收拾出一个院子。”
  “多谢舅父。”王子献难掩濡慕之色,“待会儿趁着醒酒的时候,孩儿还能向表兄借几本藏书看看。”
  “那些藏书你尽管看,不必与我客气。”杨谦亦是大方得很,“若有看得过眼的,便是送给你亦无妨。”虽然话说得如此好听,他心中却在滴血:不少藏书都是难得的孤本,他虽都已经记了下来,但孤本的价值又如何能估量?
  “表兄如此待我,我又如何能得寸进尺?”王子献勾唇笑了起来,仪态依旧优雅端方,“能够看那些藏书,便是我之大幸了。这些书想来都是表兄的心爱之物,君子又如何能夺人所好呢?”
  杨士敬对这个便宜外甥真是越看越欢喜,当夜便写了一封信,命亲信明日便送去蒲州裴家本家。裴家号称河东裴氏,分为东眷裴、中眷裴、西眷裴、北眷裴、南眷裴等数房,好几房都已经迁居至长安,连宗庙也搬了过来。唯有他的阿姊杨氏所嫁的南眷裴及几个小房支仍留在老家。而当年的河东郡,便是如今的蒲州了,距离长安也不过是一日路程而已。
  当然,他并不知晓,这个便宜外甥这一夜过得究竟有多丰富多彩。前半夜,他以醒酒为名,翻阅了数十卷孤本藏书,将它们一字不漏地牢牢记下。而后,他熄灯而卧,等到杨家的仆从都疲惫睡熟之后,才悄悄地翻出了院子。
  在杨家人眼中,这位身量颀长的少年甲第状头看起来依旧有些单薄。他不仅不似成年男子那般结实,且更像是魏晋之际那些肤色白皙身体病弱的世家子弟。而且,也从未听说他喜好狩猎打马球之类的活动,似乎他将所有的时光都用在闭门读书与参加文会上了。
  所以,若非亲眼所见,他们断然不会相信,这位少年郎翻墙的身手居然如此灵巧。高达将近两丈的院墙仿佛形同虚设,他轻飘飘地借力一跃,便不见了踪影。若是他们知道,就在几年前,他亲手引弓射箭杀死了多少敌人,面对尸山血海亦是毫不变色,恐怕便不会再小觑他的武力了罢。
  虽然只来过杨家后园两回,游览时也不过是走马观花而已,但王子献似乎比许多杨家仆从都更了解这座园子的构造与布局。他在偏僻的小道上快步穿行,避过了那些摇摇晃晃四处巡查的仆婢,渐渐来到一片荒芜的野地附近。
  着实很难想象,堂堂弘农郡公府居然还有一处这样的小院落。院外长满了荒草,野树垂藤几乎将院墙都盖住了,若是不仔细看,在夜色之中,或许谁都无法发现这间小院的存在。这一瞬间,王子献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穿过了整座长安城,来到了郊外的小村庄之中。
  他眯了眯眼,心中不由得一叹:有谁会相信,弘农郡公府的嫡长子,居然住在这样一个荒凉的院落中?这种景象也令他生出了寻根究底之心:这位杨大郎究竟是犯了甚么过错?才被关在如同牢狱一般的简陋院子里?
  杨家对外声称他一直在“养病”,但试问哪一个世家大族的嫡长子会在这种地方养病?!便是修身养性,刻意追求返璞归真,也绝不可能是这般落魄的模样!
  王子献沿着荒草中的羊肠小径前行,不多时便到得小院子前。他发现,院门居然是从外面紧紧锁住的。从沉重的锁链上头落的尘土来看,至少已有两三个月不曾打开过。而将近两丈高的院墙,更是牢牢地将里头的人禁锢住了。
  若非杨家的数枚棋子都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这院子里的人依旧活着,恐怕他会以为,杨家的大郎早已默默无闻地死在这个荒凉的院子中了。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这位杨大郎对杨家绝不会有甚么好感——无论是谁,在被家人当罪人关了数十年之后,都不可能会再挂念少得可怜的亲情与所谓的血缘。说不得,不必他多言,不必他挑拨离间,只要让杨大郎以获取自由来交换,他便会很爽快地答应与他合作。
  不过,王子献仍然需要考虑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杨大郎真的病了,而且病入膏肓,没有任何理智。这样的人,对杨家而言自然没有价值,对他而言也没有合作的必要。
  无论如何,他既然已经来了,便必须入内一探。至于杨大郎是否能够合作——或许光是他的存在,便极有可能是杨家的隐痛了。不然,杨家也不会一直将他关在此处,对外几乎不提还有一位嫡长子。
  身手利落的王状头轻飘飘地越过高墙,落在院内。与外头的荒凉相比,里头倒是干净得很。铺满青石板的地面一尘不染,一株桃树默默地立在角落中,挂满了青涩的果实。而雕栏画栋的正房堪称精致,两边的厢房亦是新修缮过的。
  每日汲汲营营、忙碌不已的杨尚书当然不可能顾及这位早已被人遗忘的嫡长子。他心中也许只剩下杨谦这个唯一的儿子了。而能让长子在郡公府中过得尽可能舒适的,也只有那位看起来格外不苟言笑的韦夫人了。不将儿子远远地送出去,而是让他在郡公府中、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生活,大约也是这位韦夫人的意思罢。唯有如此,她才能竭尽可能照料自己所出的长子。
  真是可怜天下一片父母心——
  然而,再精致的院子,也改不了这是一个牢笼的事实。
  王子献立在院子中央,朝着正房行了一礼,低声道:“某王子献,不慎误入此地,还望大表兄海涵。”
  下一刻,正房便亮起了灯火,就听一个沙哑却温润的声音回道:“既然是误入,阁下又何必扰人清梦,悄悄地离开便是了……王?某的母家姓韦,祖母姓裴,姑母以及姑祖母似乎也从未与王家联过姻,不知阁下是哪家的表弟?”
  王子献挑起眉,笑道:“某是琅琊王氏商州房子弟,母亲是弘农杨氏华州六房之女。仔细论起来,弘农杨氏女之子唤一声阁下表兄,亦是应该的罢。”光是听回应,他便觉得,这位杨大郎定然是个有趣的人物。被关在这种方寸之地,委实是太可惜了些。
  
  第191章 杨家大郎
  
  屋中之人沉默片刻,方道:“既然表弟有备而来,那便应当是容不得杨某拒绝了。也罢,请稍候片刻,再入内一叙。”而后,里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披衣而起。又隐约听闻几声女子模糊的低语,似乎另有其人正轻声说着甚么。
  王子献十分耐心地等待着。既然身为世家子弟,而且报出了琅琊王氏的名号,他自然不能贸然失礼闯入主人的卧房之中,免得有失王谢之后的风仪。而且,他素来便是很有耐性之人,并不介意是否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就在此时,旁边的厢房内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约七八岁的小少年执着弓箭,立在黑黢黢的门后,冷冷地打量着他。
  正房的灯光洒了过来,将这孩童的身形照得清清楚楚。无疑,他生了付好相貌,唇红齿白,眉目之间竟是像极了韦夫人与杨八娘。然而,白嫩的脸上却并无半分寻常孩童的稚气天真之感,反倒充满警惕与漠然。如此看来,他更似是一头保护领地的小兽,勇敢地面对陌生的敌人,张牙舞爪地想要护得父亲与母亲的周全。
  王子献向着他微微一笑,意欲表露出自己的善意。小家伙反倒是更警戒了,将手中简陋的小弓箭握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便要举起来,朝着他引弓射箭一般。
  “阿桃,不得对贵客无礼。”许是对他的脾性很是了解,杨大郎非常及时地出声,化解了二人之间的紧张感,“难不成你不记得我先前曾经教过你甚么?若有客人来了,便由你迎接客人,将客人引到正房坐下。”
  显然,这位阿桃小郎君的小名就是按着院子里头那一株桃树取的。虽然听起来像是小娘子,却与此地、此时、此景异常相合。出生成长都在这座小院子里的孩子,自然便该取这样一个名字,无关其他,只是贴切罢了。
  王子献再一次浅浅一笑,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令人实在生不出任何恶感来。阿桃盯着他,缓缓地将弓箭收起来,闷闷地道:“贵客请随我来。”他举手投足间与山野孩童无异,但隐约仍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影子,躬身行礼之时犹为灵动自在。
  于是,王子献跟着阿桃小郎君入得正房内,迎面就见软榻上侧卧着一个年约二三十左右的人,正含笑望过来。他面如冠玉,生得极好,并未蓄须,显得格外年轻。然而,右胸一侧却怪异地凸了出来,仿佛该支撑腰肢的脊椎挤成了一团。这令他的身形看上去很是怪异地蜷曲着,似乎连上半身都无法直起来,只能彻底倒卧在榻上。
  这一刻,屋内的气氛略有些紧张。杨大郎看似淡然,实则眉眼间沉淀着深深的郁色。而阿桃则更是浑身都绷得紧紧的,仿佛只要这位“贵客”露出任何轻鄙之色,他便会扑将上去咬碎他的喉咙似的。
  不过,王子献在外游历多年,什么眼歪鼻斜的人不曾见过?就算是更丑陋更怪异的模样,在他眼中亦是平常。毕竟,生得丑陋不意味着人心丑陋。有时候,反倒是有不少皮相出众之人,内心更加阴暗无情。
  在王子献眼中,杨大郎与其他任何健康之人都并无不同。他的目光里既没有轻视,亦没有同情,仅仅只是自然而然地看了一眼,便彬彬有礼地拱手道:“某王子献,见过大表兄。首次拜访,本该带些礼物过来。因时间有些紧,未能准备齐全,还请表兄见谅。”
  杨大郎眉头微动,仿佛略松快了些,露出了笑意:“既然是自家亲戚,便不必如此客套了。而且,二十年来,难得有一位客人到访,我本该尽地主之谊才是。可惜平日用度有限,不能设宴席好生招待你了。”
  “若是一见如故,又何须甚么宴席?只需一杯茶水便足矣。”王子献笑着接道。
  杨大郎弯起嘴角,点了点头:“酪浆与茶水还是不缺的,续多少杯都使得。”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竟仿佛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彼此间流动着默契之感。
  见状,阿桃也悄悄地松了口气,放下弓箭默默地坐在长榻边。直到这时候,他才显露出些许属于孩童的稚气来——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悄悄端详着对面的客人,殊不知眼中的好奇之色,早已经将自己暴露无遗。
  这时候,从里屋又走出一个身量高大的女子来,端着酪浆与茶水,低声道:“请客人慢用。”她生得很是健壮,相貌也仅仅只是寻常罢了,行礼时的举止亦有些勉强。显然,她并非甚么世族女子,亦不是那些娇滴滴的贴身侍婢,而是一位粗使仆婢。
  不过,杨大郎却坦然道:“这是拙荆善娘,与我相伴二十余年,早已是生死相依了。”
  王子献立即唤道:“见过表嫂。”好歹这位表嫂是个女子——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都不会让他吃惊。而他家“内人”的身份若让眼前这一家子知道了,恐怕也难免露出惊讶之色来。
  善娘怔了怔,仿佛从未见过如此干脆利落的人。她甚至打量了这个少年郎好几回,带着犹疑,默默地在长榻边跪坐下来。阿桃悄悄地挪过去,依偎在她身侧。母子二人虽面貌不似,此时坚毅而沉默的样子看上去却格外相像。
  “表弟是如何知道我的?”杨大郎又问,“想必如今杨家也几乎没有人会提起我了罢?而且,我觉得,表弟似乎并不单纯是为了一解好奇而来的。不过,无论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可能完全如你的意。”
  王子献饮了一口酪浆,含笑回道:“之前舅父有意将八娘子许给我,我便特意了解了一番郡公府中的人,免得日后闹出甚么笑话来。确实,此前我以为郡公府只有一位明笃表兄,若非仔细问了问,也不可能知道大表兄竟然被困此处。”
  他话中六分真四分假,看上去无比真诚,杨大郎面上的疑惑不由得稍减了几分。不过,单凭这几句话,当然不足以取得他的信任:“……所以,你只是纯粹想来探望我?或者,只是想知道,郡公府上下为何对我避而不提?呵,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对其他人的家事产生好奇之人。”
  “郡公府如何会是‘其他人’?”王子献亦真亦假地应道,“说不得日后便是岳家呢?如此亲近的亲眷,不该好生了解么?若是对郡公府一无所知,便欢天喜地应下了这桩婚事,才不像是我的性情。”
  “……”杨大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如今你也见到我的模样了,应该明白了罢。像我这样的‘怪物’,自然还是不出现得好,免得败坏了弘农郡公府的名声。而我家阿爷,最珍爱的便是名声,断不许自己出现任何污点。”
  “表兄应该只是生了一场病罢?”王子献道,“难不成以弘农郡公府的能力,也无法请来一位名医,好生为表兄针灸诊治么?我在外游历的时候,也曾见过能够医疑难杂症的隐士。若是表兄需要,我再去寻访一二——”
  “你如此热心,可见所求甚大。”杨大郎摇了摇首。他正欲直言拒绝,阿桃却禁不住满脸热切地问:“真的么?你真的有法子请名医治好阿爷的怪病?”
  面对一位孩童如此真挚而热烈的渴望,便是本性冷淡的王子献,也不由得微微动容。他沉吟了片刻,方诚实地答道:“我确实可想方设法请来名医。但至于此病能不能治好,却未必能保证。毕竟,我并不是医者。”
  阿桃的目光瞬间便黯淡下来,善娘将他揽入怀中,轻轻安慰着。
  杨大郎亦是叹了口气:“多谢表弟的好意。不过,也不必让你辛苦一场了。当年刚生病时,阿爷阿娘也曾延请了无数医者来替我诊治。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但我的双足依然是不良于行,后来又渐渐变成了这般怪模样。年幼时病状浅尚且无计可施,更别提如今了。”
  王子献望着眼前这一家人,难得生出了犹豫之心。杨大郎受困方寸之地多年,连妻儿都陪着他一同受累,想来也很难影响韦夫人或者杨士敬。若他有能力施展,或者有忠仆愿意替他筹谋,或许早便将阿桃送出去了。毕竟,以他之能,如何会不知道阿桃在这间院子里长大,就像笼中之鸟,永远只能局限于此?
  那他是否还有必要,继续行挑拨离间之策?让这无辜的一家人,让这根本无能为力的一家人,陷入为难之中?不,当然不成。且不提他们没有能力对杨家造成影响,便是他们不慎对他人透露出一二来,也极有可能破坏他们的计划。
  想到此,王子献又问:“那大表兄可有甚么缺的?改日我再悄悄地送过来。”他行事,自然须得有始有终,不露出任何破绽。便是韦夫人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想必也会因他怀着好意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表弟有心了。我们的衣食住行自有阿娘照拂,你不必挂念。”杨大郎淡淡地道。
  于是,王子献又与他说了些京中最近发生的事,神色略有些遗憾地提到杨八娘已经入宫,被封为了才人等等。这一家三口几乎从未见过外人,更难得听说这些逸事,均听得很是入神。而杨大郎更是若有所思起来。
  宾主尽欢之后,王子献便起身告辞了。阿桃送他出去,见他轻飘飘地翻上了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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