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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丹心-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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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喻炎一直在笑,人毫无顾忌地随飞光打量,开口时笑眼弯弯,字字平缓:“不过,卖灵石这件事不必再提了。飞光,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会给别人?除非我当即死了。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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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这句,看飞光久久不肯做声,于是提起酒壶,往口中猛倒了一大口烈酒,舌尖一挑,利落舔去了嘴角酒液。


如此稍稍解渴之后,喻炎又冲飞光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知道我向来小气的,对吗?”


飞光就这样仰着头,将那人泛红双眼,连带着一分男儿豪侠之气、九分促狭轻狂,一并收入眼中。


足足有一盏茶之久,飞光眼难辨物,耳难听声。


它一颗心跳得极快,仓促间胡乱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小气?”


喻炎听得大笑,把空壶收回戒中,腾出两只手来,双手并拢,掌心向上,压低了声音乐道:“我天生就是这点肚量,生来就是如此,哪有什么为什么!倒是你呢?飞光,想不想站到我手上来?”


飞光纵然猜到喻炎是要逗它,仍吓得呼吸一窒,身形紧紧缩作一团,指爪用力,死死勾住那人襟口。


喻仙长还不过瘾,摆出一副温柔可亲的姿态,笑盈盈道:“我听说人间出过极美的美人,轻盈可作掌上舞,不就是说的你?飞光要是肯现在站到我手心来,也无需翘袖折腰,光转个一两圈,我只怕就情根深种了。”


他话音落时,已是忍俊不禁;细细一想,更是把自己逗得抚掌大笑。


就这样畅怀大笑了好一阵,低头再看时,便见衣襟暗处,影影绰绰地藏着小小一团绒毛,睁着雾气蒙蒙的一双圆眼,像无时无刻不噙着泪。


喻炎心弦猛地为之一颤,端正神色,一迭声道:“我不说了,飞光。我就喜欢嘴上说说,又不会当真逼你转……转那什么圈。你还不知道我吗?”


他作势拍了拍自己的嘴,哄了好一会,总算哄得勾在前襟的指爪松开了些许。


飞光默念了四五回清心咒,终于一点点仰起头来,露出颈下到胸前的细细绒羽,闷声闷气道:“你的眼睛,还红着。”


喻炎伸手揉了揉眼睛,嘴里哈哈笑着:“那血契之法,终究比不得上等的御兽法门,一出什么大事,就容易急红了眼,缓缓就好。”人再睁开眼时,眼底血丝果然淡了两分。


飞光听他这样一说,倒也想起了一些关窍。世间三等御兽法门,只有上等法门讲究心意相通,称得上是正道;其余两种法门都是以血结契,暴虐得很。


这等二三流的功法,不至于归入邪门外道,却多多少少要动摇修士心性,使人变得狂躁易怒。


但方才的喻炎,有哪一点称得上狂躁?


喻仙长等不到飞光回话,心下一沉,忙自顾自地夸起自己:“我气量虽然小,又选了血契这一条歪路,但我最不爱发火了。这三十年来,你看我何曾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我是万万不会对道侣撒气的……”


他说到此处,禁不住冁然而笑,在心里暗暗等着飞光因“道侣”二字而生气。


可飞光定定望着喻炎,竟是有些入神。


它不由自主地想:喻炎既然急红了眼,为何还能弯眉而笑,温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


它不由地想:既是心胸狭窄之人,心肠要有多软,人要有多温柔,才能在三十年里,始终同自己这样说话呢?


飞光一时之间,仿佛不知如何是好,重新缩进喻炎衣襟深处。


它心脏重重跳着,纵然慌张,却不至于想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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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枯等了好一阵,迟迟等不到飞光教训他,便以为飞光是动了真火。


他心下微痒,一时竟想不明白,是该做小伏低,哄得它回心转意;还是干脆鼓足了力气招惹飞光。


喻炎眼睫低垂了片刻,待他长睫扬起时,已诌好了几句混话,人轻轻笑着,一面拍膝击节,一面哼唱起来,只听他唱的是:“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面朝万霞山,白玉铺。自卖九流功法,养吾灵兽。”


喻仙长两三句话,便将这阕长歌改得散漫佯狂如他,若非飞光耳力过人,还听不出他这般胡来。它当时便忍不住喝道:“喻炎!”


喻炎那头总算盼到飞光开口,越发的精神振奋,神采飞扬。人击膝而歌,冲飞光一路曼声唱道:“有钱兽肥,无钱兽瘦。富贵何在?横财安有——”


飞光听他拿自己入曲,且句句哭穷,不由得先羞后恼,开口时,声音竟是有些不稳:“我方才给过你炎焱果,你自己吃了,你……”


它颤着辩解了两句,顾及着心里水流花开的那番心意,又忽地噤了声,长吸了一口气,连胸前绒毛都鼓起了一圈,艰难开口道:“罢了,我这里有几本人修能练的水属功法,可以一一口述予你,你拿去多卖些灵石。”


喻炎一听,便笑着摆手:“我哪里舍得,飞光又想看我急红了眼。”


飞光缩在衣襟下,憋了许久,才重重冷哼了一声,心底却总想听喻炎再多说几句,随便他说些什么浑话。


此时恰好有修士走过摊位,喻炎忙坐正了身,夸起自家哪项法诀是得了刑天真意,只要练满五百年,身首异处亦可续骨生肉;哪项法诀是源于比干剜心不死的道术,只要剖心后不嗔不笑少食多憩,仍有望寿如南山松柏。


只是这般偏门的末流功法,想卖几十灵石,实属不易。


喻炎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又卖出一样。


飞光等买主去得远了,忍不住低低抱怨了一句:“我一能寻些天材异宝;二能口述几本正正经经的功法;三能为下品灵石灌灵,造些上品水属灵石出来……你什么都不要,怎么挣钱?”


喻仙长听得弯起眼睛,心底销魂荡魄之处,便像是举杯遥遥一敬明月,恰好有明月落进了杯中。


他由着飞光骂完,这才短促地笑了一声:“卿卿,我要你就够了。”


飞光被他这样一笑,顿时偃旗息鼓。


随着白日西斜,周遭济济修士里,有的已然看够了热闹,翩然下山;剩下的大多如喻仙长这般,打算在山上再逗留几日,好赚些财帛,开开眼界。


待左邻右舍都撤了摊,喻炎也揣着衣襟下气鼓鼓、热乎乎的飞光循山道一路下行,途中遇见接引的弟子,厚着脸皮一番好说,这才安排到了原先的清净院落落脚。


然而在这等偏僻之处,喻仙长夜归时,也有三三两两的散修围着树下石桌小聚,对万霞山交口称誉不已。


喻炎在一旁听他们高谈阔论,竟是有些入神,片刻后才折身入院,数了十余块刚刚赚来的灵石,一一嵌入阵眼,依旧祭起防护法阵。


等喻仙长忙完这些琐事,扯下发带,拉松衣襟,自若走到榻旁,飞光便从他怀里猛地钻了出来,飞快地扑进被褥里,依旧藏了起来。


喻炎看着被褥鼓起小小一团,守在一旁,笑着看了好一阵。


飞光只听见喻炎一呼一息,近在咫尺,唯恐他突然来掀被褥,怕得两只爪子牢牢攒紧。


它心惊胆战地等了许久,然后才听得喻炎脚步声渐渐往外走去,依稀是推开了房门,站到了檐下,晃了晃院中小树。


隔着这一层锦被,七八步路,半扇窗,它听到喻炎轻轻自语道:“不着急,慢慢问,不发火,发火算什么男儿。”


飞光登时警醒起来,双目圆睁。


苦等了一刻,总算听得喻炎站在院中,隔着窗扉,朝屋里的它笑问道:“飞光,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飞光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问,自然有些糊涂。


隔了一阵,喻炎又笑盈盈续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变小了?”


他那头似乎打开了话匣,开始滔滔不绝:“如果是我服用炎焱果,提纯了灵根,结果连累了你,飞光可以教我些水属的功法,我也试着练一练。”


“再不成,我愿意做一个凡人,只要你多陪我几十年。哈哈,飞光,你不知道,说是几十年,一眨眼过了。”


飞光一下子生了气,既急着要告诉喻仙长,并非他的缘故;更急着要严加斥责,降下雷霆怒火。


但它禀性温柔,气急之下,居然久久想不出一句骂人的狠话。


直等到喻仙长在檐下被凉风吹得拢起衣襟,往掌心呼了口热气,飞光总算十分凶狠地骂了出来。


它在昏暗处,头顶着被褥,扬声怒骂道:“只活几十年?谁答应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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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心思透亮,被飞光这般狠辣的骂过,人反倒闷笑起来,憋得双肩颤动,气息粗沉。


飞光蒙了片刻,猜不出被褥外的光景,惴惴不安了一阵,自己先急急转过话头:“我虽不曾弄清,但必不是你的缘故!”


纵使飞光经此大变,只能将锦被顶起小小一个鼓包,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喻炎听它意如斩钉截铁,声如击玉鸣金,更是笑得脸上发烫,自己拿冰凉手背捂了捂,长吸了两口长气,而后才缓声道:“那是什么缘故?飞光,不着急,慢慢想。”


飞光果真仔细想了一想,犹豫道:“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叫你多帮帮万霞山的弟子?”


喻炎听它提起此事,倒也正经应了:“记得。飞光原本要去万霞山,是我抓着你的手,强抢了你。我多救他们几个人,就是多还他们一点因缘。”


飞光听到“强抢”二字,下意识地觉得有伤体面,人生生噎了一下,然后才踟蹰道:“人间皇帝若是气运加身,纵是无为而治,依旧河清海晏,这是真龙天子的气运;由此推及,修士当中自然也有天命所钟的修士,宗门里头自然也有天道所归的宗门。


“世上大小门派无数,独独万霞山能焚香请来鸾凤,镇守宗门三百年,自然是气运昌盛已极。这一回主持开启赤焰海,更是揽尽人心,气运如虹。喻炎,我有些担心,是还得太慢了。”


喻炎潜心听完,往梁柱上斜斜一靠,看着头顶浩浩然长空,玉盘也似的圆月,抱手怅然道:“我倒是猜到了一些。修道是逆天而为,比不得他们有大气运的,凭风而上,直步青云。谁不想顺应天命,是天道不眷顾我。”


他长叹了一声,人冻得在檐下不住剁脚,半晌方问:“如果当真是这个缘故,飞光可是要走了?”


此话一出,不知为何,被褥下久久未作一声。


喻炎便舒展眉头,朗声笑道:“飞光你说……我、我这般寻常根骨的人,虽也竭力修行……哎呀。”


他突然抬起双手,拿左右袖口挡着双眼,使劲揉了两把,嘴上依然在笑:“三十年筑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丹,对上这样大的一方宗门……我如何才……”


他试了几回,始终说不下去,只好捂着眼闷笑,嗟呀了许多声。


好在喻仙长消沉了一刻,又轻声笑起来:“不过也说不准,天道说不准也看我十分顺眼,才叫我得了飞光。”


喻仙长心里其实清楚,他此生全部气运,早早在诛神极意宝阵一句一句赊尽了,哪还会有什么天道眷顾,气运加身?


但飞光万般皆好,样样俱美,他也愿当顶天立地的一介男儿,不做那满腹怨愤之人。


眼前云遮雾罩,他便穿云破雾。


眼前地塌天崩,他便拼一个碎骨粉身。


就在喻仙长移开袖口,微微而笑时,忽听得飞光低低回道:“我原本是打算来人间一趟,以三百年庇护之功,换些功德修为,算得上领命而来……跟你结下血契,难免会受天道压制。


“若是万霞山不曾重摆祭坛、连日祷祝,我就算罔顾了天道,也就是再小两三圈。”


它明明不曾看到喻仙长以袖掩面,此刻却莫名放柔了语气,极轻地哄着:“即便摆下祭坛,万事有我……我如今未必肯去了。”


31
飞光与那人纠缠打闹三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这样互剖心声。


它将这热乎乎一番话掷了出去,便再也不肯多说,团团缩在被里,哪管被褥外的人与它是不是良缘彩凤、一点灵犀。


可喻仙长并不肯放过它,偏要发出许多声响。


屏息听时,有人在门外骤然失笑,快活得团团打转,不住抚掌击膝,有说不尽的得意忘形、沾沾自喜之意。


飞光登时恼了起来,喝道:“喻炎……你不许这样。”


那人霎时噤了声,竟然变得十分听它的话。


飞光不禁哑然,心里火急火燎地涌出许多话来,想劝他常常如此,想宽解他莫急莫怕,未等它彻底想好,那人又蹑手蹑脚地动弹起来。


隐约有掩门落闩之声,似月中银桂一晃。


隐约有悠悠行走之声,像一地白云涌来。


隐约有呼吸声,犹如潮生,一波一波兴风作浪。


那人搅出点点杂音,还不肯作罢,将双手压在被褥上,就撑在被褥上那一团鼓包左右,嘴里难辨真假地夸道:“卿卿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拔山超海之力,还生得如花如玉、温柔解意,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飞光脑袋里“嗡”地一声,只觉得这一句话使它血液尽沸,身躯似热油淹煎。


一字字咀嚼过来,堪比赴汤蹈火之苦。


极痛处,叫人烈焰焚身,混沌恍惚,汗水涔涔。


极乐处,叫人忘却今夕应是何夕,从遥遥碧落黄泉中醒来,一寸寸生出鲜活的血肉。


它瑟瑟发抖着,企图将这难言滋味分辨明白,喻炎那头已合衣钻入被中,在黑暗中伸手一捞,五指兜住了它,一把放在心口。


飞光一时间天地倒悬,糊里糊涂躺倒后,才惊觉所枕之处,皮肉滚烫如火;胸膛一沉一起,又似舟行海上。


它像是卧于火上,像是浮沉在水里。


就这样继续煎熬了许久,直至喻仙长彻底熟睡过去,飞光才茫茫然问道:“我分明是水灵根,喻炎,我身上为何会这样烫?你摸摸,我爪心都是暖的。”


它忍不住仰起头,冲着喻炎问:“是你那颗心烫得厉害,把我焐热的……还是我自己心跳得快,是我自己变热了?”


————
平安夜快乐

32
它等不到人接话,于是从侧躺转作仰躺,翻来倒去,好不容易坠入梦乡。


梦里依稀见到喻炎。


喻仙长梦里也在笑,一双笑眼弯如新月,薄唇翕张,对它欣然低语道:我真真不知要如何爱你。


但定睛看时,喻炎那双眼睛仍是红的。


这一场怪梦,直叫飞光陡然醒了。


它周身绒羽炸起,呼哧呼哧喘着气,久久辨不清虚实,记不得身在何处。


待它惊魂甫定之后,放出神识四下一探,才发现院中已然天光大亮,喻仙长早早起了身,此刻正站在院里,口中念念有词,诵着口诀,冲自己连施了几遍除尘咒,而后似嫌不足,竟然又走到水缸前,如凡夫俗子一般,仔细打水洗了头脸。


可喻炎原是这般爱惜干净的人吗?


飞光心头一紧,忙以神识再看,喻仙长那头已经整整齐齐地扎起道髻,披上了一件簇新的素纱道袍,手执丝绦一系,勒出劲瘦腰身,末了打了个双钱结,打扮得十分端正体面,像是散仙赴宴,更像是侠士赴剑斗。


可喻炎原是这般衣裳楚楚的人吗?


就在飞光恍惚之际,喻仙长已是哼起含糊小曲,自储物戒里点出五六块灵石,踏着满院横斜树影逛了一圈,加固好了院里的阵法。


等他直起身来,似乎被日头晃了一晃眼,于是手搭凉棚,略略遮着眼睛,也不管飞光是睡是醒,径自冲屋里高声喊了句:“飞光,你多歇一歇,我到道场卖些功法,去去就回!”


飞光这才知道喻炎是打算出门。


可自结契以来,喻炎这些年何曾独来独往过,何时抛下过它?


飞光昨夜欢喜过了头,一觉睡醒,方觉处处不对。它忍不住往外使劲拱了拱,想从被褥底下,勉力钻出一个头来。


喻仙长似乎已经猜出飞光是何种模样,竟在原地多站了片刻,忍俊不禁道:“飞光,外面这么亮堂,我倒是想看你跳下床,一路小跑到我跟前……”


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才语气一转,极轻地哄道:“卿卿,别出来了,你等我就是。”


喻炎说到此处,挥了挥手,登着院墙往外一跃,落地后双袖一甩,背在身后,沿山路大步向前行去。


飞光生性文雅,近乎腼腆,被喻炎调笑得半晌不敢现身。等它定了定神,再想寻人,即便全力祭出仅存的一丝微薄神识,也只能看一看方圆十丈,再远处便难以企及了。


但喻炎说过的那些话还余音可辨。


那些话像是没心没肺、冥顽不灵之人所说。知道它爱惜颜面,所以专往痛处落刀,唯恐它记不清。


那些话像是痴情之人所说。是将七情六欲咽尽,然后缓缓呵在它耳边,轻得像拨一拨垂柳,点一点延绵春流,生怕它记得清楚。


飞光想着喻炎方才说过的浑话,心中忽而羞恼,忽而惊疑。


它此时又想起了那一场怪梦,心里渐渐不能确信,昨夜隔着那重厚实锦被,喻炎是否当真和它一般的欢喜。


飞光在榻上辗转复辗转,一面掂量自己此时的灵力,一面遍寻能传声的功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主意打到了自己那根真血羽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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