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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海棠花未眠[1]-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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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盐听到烟膏,又听到这男人给她买,完全糊涂了,未抽足瘾儿,是还没到清醒时候。
  于是宽褪衣袖,颠鸾倒凤。
  是一场梦。
  半梦半醒时分,男人走了。
  烟膏放在烟灯旁。
  红盐趴在烟炕上,迷惑着伸手,挑着面前的铁签子,兀自烧着鸦片。
  然后举起烟斗。
  渐渐过了瘾儿,眼神一点一滴回复清明。
  女人慢慢流出泪来。
  许久过后,炕上的女人无半点动静儿,伙计过来看,心下一惊,慌忙叫嚷开来:
  〃不好了!有人吞了生鸦片自尽了!〃
  馆里伙计忙作一团,东家急得骂人,叫伙计把人抬出去看老郎中。
  烟炕上,一字排开着许多男男女女,一脸烟容地静卧在炕上,目光呆滞,看着眼前这一副乱景,看忙活的伙计把女人送下楼。
  烟雾弥漫,女人被背下了楼,喧扰声渐渐远去、消散,外面的动与里面的静,隔着雾,一动一静隔绝开来,生死分明。
  何谓生?何谓死?生死之间,或许也并不是那么分明,闻说人死后魂灵浑噩,还不晓得己身已死,只作留在阳间。
  鬼门关、黄泉路、忘川河、彼岸花、三生石、奈何桥、望乡台……这些,身首乍乍死去的魂灵,一一都还未曾涉足过。
  闻说五七后人才晓得己身已死?于是长叹一声,魂魄归家,看一眼,作最后的告别罢。
  眼前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走来,上路罢。
  咦,过了鬼门关,踏过黄泉路,原来真的有奈何桥?吓,一位老婆婆在桥上。
  旁边一个土台。
  是望乡台。
  在望乡台上看最后一眼人间?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一眼是一生。
  或许孟婆会抬头,问那登台人,〃你这一生,好是不好?〃
  咦?她这一生有什么好的?小小年纪便被拐进烟花柳巷,一点朱唇万客尝,一双玉臂千人枕,一身娇换一副假心肠,居然还问她这一生好是不好?
  却在这一望中看见铁宁。
  军阀混战时期,民国七年。
  那是他小时候?眉眼依稀,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巷口一蹿,沿着街跑出去,身后漫漫尘土飞扬。
  跳着闹着、笑着闯入这凄惶乱世,烽烟中回首,但只见天边万道霞光溢彩,衬得那人眉目极清。
  于是红盐心境也平和下来,静静看着,说了一句:〃好。〃
  喝下忘川水,又是一个新死与新生,改头换面无数遍!于生死轮上寂寂来回。
  一场大梦,女人却没死。
  因为吞的分量不够多?又或是命不该绝?捡回了一条命,她心灰意冷,而后心有余悸,她还想活。
  抱一丝侥幸,她还是觉得她能戒掉,戒毒。
  她还想活。
  很多很多年以后?她曾恨过这个时候自己没死成。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她想活。
  于是去了澡堂,里外冲洗干净,可越洗越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她不敢想明天,这里谁不知道她和铁宁的事?万一见了报,她不敢想。
  她觉得自己哪里都脏,不敢想,不敢回去,痛苦地揪住头发,堪堪到快要发疯的地步。
  她还是爱他的,可又为什么去了烟馆?咦,大概是因为人天生就最爱自己?还是因为迫不得已?
  啊迫不得已。
  她还是痛苦。
  出了澡堂,风一吹,扬下来几朵桃花瓣,嫣红的颜色映在夜里,带一点风味楚楚。
  明天?不敢想!
  却看见他站在街口。
  原来他不放心她,散了戏就回家去了,家里漆黑一片,他又来寻她。
  什么也没说,他带了她回家。
  他什么也没问,可是一定知道了。
  诗人的敏感和直觉是惊人的!
  他真的什么也没有问,可是脸上有一种悲哀神色。
  他向来是乐观的呀,何故如此凄然?
  当真是文章憎命达?
  完全一笔糊涂账。
  面前的女人哀哀地哭:〃我对不起你……〃
  悲哀的神色渐渐散尽了,还是一派温和,勉强笑笑:〃说的什么话,庙里还了愿回来,过来吃饭吧,我在街口带的卤鸡。〃
  一开口,后悔了。听的人也一愣。
  两人心下皆轰然一声,对坐无言。
  啊为什么偏偏提到街口的鸡。

  ☆、白单衣

  戏院。
  白文卿和顾寒瑞从二楼下来,看见周云居一身的邀请姿态站在那里,等着楚生跟他走。
  楚生一身白单衣,领口很宽,所以也不免低下来一些,堪堪覆盖到锁骨,脖颈细长的弧线,长而湿的眼睫,侧身看过去的时候,真像一头小鹿。
  周云居站定看着,这小鹿湿漉漉的眼眸实在惹人怜爱,他笑着点了支烟咬在唇边,烟头一明一暗,很快便积了一截子的灰。
  咬着烟呷吸一口,烟头和积灰的交界点亮起一点光,像流金闪烁。
  小鹿不愿意和他走。
  周云居笑,没关系,但凡是猎物,都不愿意和猎人走,但到最后哪个逃得过?他一定要带他走,谁敢拦他不成?
  却不知是谁的一只手伸出去,拉了那小鹿护在身旁,周云居一看,是个比小鹿高点的男孩子。
  周云居大笑,〃你拉着他干什么?也罢,不然……今晚你两个一起陪爷儿睡觉?〃
  千叶异常愤怒,可这是少帅,他得罪不起,求救似的看向一旁老班主,老班主也低下头来,毕竟是少帅,不便得罪。
  周云居伸手,刚要揽到楚生他肩膀,忽然这小鹿又被人拽走,不悦地抬眼望去,却看见刚刚在茶厢上看到的那男人站在面前,缀星领章上方,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顾寒瑞笑,声音里带了点威胁,让听的人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周少帅这手伸得够长啊。〃
  〃哪里,顾将说笑了。〃
  本就是早闻大名的两人,今日一见,倒像是早见面认识了一样,周云居也不含糊,微微笑道:〃早听说这徐州城新来了个顾少将,不想今日能够一见。〃
  顾寒瑞也笑,应付着场面话:〃我也是早听闻周少帅的大名了,改日到府上,一定好好和令尊说一说今日一见的事情。〃暗含威胁。
  周云居面色一顿,父亲一向忌讳与上边派下来的人起矛盾冲突,若是知道他为了一个戏子而和这位少将起不愉快,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索性丢开手,痛快答道:〃顾将的意思,我自然明白,这样罢,不过是个戏子,我丢开手就是,反正我也不缺兔儿爷,怎样?〃
  他是常年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人,在社会里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理性大过感性,为了一个小戏子意气用事得罪人?不值当的,他想都不会想。
  顾寒瑞听了他话也感满意,算这小子还识趣。
  却不防白文卿气冲冲对着周云居喊:〃什么戏子?!是伶人!〃
  顾寒瑞心下〃啊〃了一声,才想起来周云居刚刚说的话里,有一句犯了这猫的忌讳,忙哄这只炸毛的猫:〃白先生,他不过是个粗人,咱不和他计较……〃
  白文卿犹自生气,又拉过楚生,郑重其事,对着周云居说道:〃你该向这孩子道歉!〃
  周云居诧异地看了白文卿一眼,只觉好笑,又看看顾寒瑞,问道:〃这人是……〃
  顾寒瑞笑:〃我朋友,白文卿。〃
  〃朋友?〃
  〃朋友。〃
  周云居嗤笑:〃顾将这朋友,倒有些说话没分寸,我周云居平生做事,从来不知歉为何字。〃
  白文卿气道:〃你强人所难、见色起意,还骂人是戏子,你还不知道歉是什么字?!〃
  周云居不以为然地笑笑:〃白先生,我敬你是顾将的朋友,可你也不要太咄咄逼人了,弱肉强食,很公平。这世道如此,谁叫他们弱呢?〃
  〃你……〃白文卿气道:〃岂有此理!〃
  周云居低笑一声:〃这世道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白先生何必在意?〃
  眼见着猫渐渐落了下风,顾寒瑞忙打断他:〃行了,周少帅,你少说几句,天晚了,早点回去吧,顺便替我问令尊一声好。〃
  周云居笑笑,咬着烟出去了。
  白文卿气呼呼地对顾寒瑞嘟囔:〃气死我了,这人怎么这样!你刚刚还和他有说有笑的!〃
  顾寒瑞笑着哄他,给这猫顺毛:〃好了白先生,咱不气啊,他那人就这样,我们下次不理他,啊……〃
  白文卿还是气哼哼的,〃他这是强迫!他还不觉得自己错了!〃
  顾寒瑞附和一声:〃就是,太不像话了这人。〃
  白文卿又发脾气:〃那你刚刚还和他有说有笑的!〃
  〃下次我肯定不理他……〃
  半响下来,猫还在炸毛,但好歹是给顺下来了一点儿,顾寒瑞刚松口气,冷不防听到这猫忿忿不平地在那说:〃气死我了,我要写文章登报骂他!〃
  顾寒瑞一惊,忙笑着劝他:〃白先生 ,他下次真不敢了,再说,你骂人的文章登报了,只会得罪人,图什么呢……〃
  〃图个痛快!〃
  顾寒瑞看着这猫,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笑。
  〃白先生,你不懂,你太较真,我总怕你将来要吃亏。〃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人!〃
  顾寒瑞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徐淮宣此时已在后台卸好了妆,只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像是白文卿的声音,不同于平常的细声软语,语气很冲,似乎在和顾寒瑞吵架似的,这猫会和人吵架,真是离奇,看来真是被气得不轻了。
  披了一件长衫,徐淮宣自后台走出来,一脸的清爽。
  白文卿看见他,有些委屈似的,对这朋友说道:〃淮宣,你不知道,刚刚要气死我了。〃
  徐淮宣走过去,瞥一眼顾寒瑞,又对白文卿笑道:〃怎么了?谁气着你了?〃
  白文卿气哼哼一声,〃算啦!不想提。〃他担心徐淮宣听到刚刚的事会多心,对于戏子、兔儿爷这些词,他比徐淮宣还要敏感些。
  顾寒瑞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些不高兴起来,可也没有说什么,眼看着天色已晚,他也要回公馆去了,便对白文卿说一句:〃白先生,我回去啦。〃
  白文卿只是点头:〃嗯。〃
  本来也就没指望能听到多热切好听的送别话,可这猫竟连句客气的话都不会说,顾寒瑞在心里叹一声,哪怕只是说一句路上小心呢?就连这话,这猫都不会说。
  猫都冷心肠,今日才算明明白白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  兔儿爷、兔子:旧时对男娼的别称
另:存稿没有了……以后可能会经常断更……呜呜呜

  ☆、歌舞厅

  一连几天,街头小报都没有传出什么消息,但铁宁和红盐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庆幸、放松之类的什么,事实上,铁宁已经好几次不按时回家了。
  男人接二连三地不按时回家,自然是出了问题,久而久之,连一向不通人情的白文卿都觉出不对来,悄问旁边坐着的徐淮宣道:
  〃铁宁他这是怎么了?最近总拉我们到歌舞厅来。〃
  徐淮宣看着舞池里的铁宁笑:〃谁知道呢,兴许他是要写一首关于舞女的诗也说不定。〃
  正说着,西洋乐队开始伴奏,一曲萨克斯悠扬响起,风琴手拉着风琴,舞池中的男男女女各自执手,跳着探戈舞步。
  这里是有名的一家国际歌舞厅,从外部看是一座古典的东方建筑物,内部呢,则是金碧辉煌,走道桌上摆列着大大小小的欧式烛台摆件,点着长长的白蜡烛。
  白文卿从不下舞池,徐淮宣也是只在桌上坐着,用他的话说,一年到头几乎天天活在戏台子上,好不容易进了歌舞厅,自然是该冷眼做一做旁观者的。
  这里既是国际歌舞厅,自然是上流人士、商贾名媛荟萃,郁金香型的高脚酒杯里倒一半香槟,太太小姐们单手高高擎着那一支细长杯身,往来谈笑着。
  也有人喝不惯香槟,只用八角玻璃杯倒啤酒喝,杯壁厚实,看起来给人以一种磨砂玻璃的粗糙质感。
  太太们大多穿貂皮大衣,倒不是有多喜欢或显摆时髦什么的,假若她们正年轻呢,她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出门前选一件旗袍来穿。
  但是现在不行了,她们老了,年老发福,肚子上有赘肉,一穿就显出来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旗袍的热爱,每逢休息日空闲时间,几个太太聚在一起打麻将,照例要赛着旗袍上的做工绣法,挑一件最好的来穿上,各自互相显显眼、暗地较着劲儿的。
  可在歌舞厅,有的是年轻漂亮身材好的姑娘,再穿旗袍,显然是较不上劲儿的。
  舞池里,铁宁的舞伴是一位穿着花色旗袍的年轻女子。
  这舞伴女子一身遍地牡丹、花团锦簇袭身的直襟旗袍,两只溜光水滑的手臂。
  她身上旗袍的花色其实并不好看,大红大绿得厉害,有一种俗艳感,可是偏偏因为耳朵上戴的,是颜色极清的一对白□□眼石耳坠,舞步一进一退,耳坠便清泠泠地闪着波光。
  两相对比之下,这猫眼石倒很去了些旗袍花色上的俗艳感。
  两人在低语。
  那女子先开口:
  〃这位先生好像有心事。〃
  〃哪里,没有的事。〃
  〃舞步又错了,心不在焉的,还说没有?〃
  〃我想事情罢了。〃
  一个回旋过后,女子问:
  〃先生介意告诉我?〃
  〃我想你没有兴趣知道。〃
  〃怎知我没有兴趣呢?〃
  〃你不会感兴趣的。〃
  〃我还没告知先生我的想法,先生就擅自先替我做决定?这做法真不礼貌。〃
  这时伴奏已经停止,一曲罢了,铁宁松开手,抱歉似的笑笑,这女子十分可惜的神色,问道:〃真的不可以告知一二?〃
  〃抱歉,我没有兴趣。〃
  女子兴致索然地看着他 ,〃可惜。〃
  说着,便款款扭着腰肢走了。
  待到铁宁回桌落座,徐淮宣递过一杯香槟来,暗笑道:〃宁兄,刚刚你那舞伴,看起来倒对你很有点意思,你对她有什么兴趣没有?〃
  铁宁饮了一口酒:〃没有。〃
  徐淮宣叹道:〃宁兄,你实说了罢,这几天总是拖着我和文卿出来,不肯回家去,又不是对外面的女人感兴趣,到底是怎么了?〃
  铁宁笑了笑,又饮了口酒,〃什么怎么了,喝酒罢。〃
  〃你不要总是把事情避着,一个人在心里想,你这几天总是不归家,红盐她难道不会多想?宁兄,你老实说,是因为你父母的缘故?还是因为外面那些闲言碎语?〃
  铁宁神色有些不自然:〃什么闲言碎语儿?〃
  〃左不过还是以前那些,但我想你既是娶了人家,一定也是既往不咎的,怎么偏偏如今你闹起不痛快来?所以我奇怪,来问一问你。〃
  铁宁转着手中酒杯,〃你还不懂,我多爱她!唔,这几天我想了许多,思来想去,大概是非搬走不可了。〃
  徐淮宣诧异道:〃搬去哪儿?〃
  〃北京。〃
  〃北京?!〃白文卿听了这话,也大吃一惊,太突然了,怎么乍乍地就要走?
  白文卿不舍道:〃决定好了?〃
  铁宁点点头,很坚决地,〃决定好了,大概就是这几天,坐津浦铁路,带着红盐一道去北京。〃
  白文卿和徐淮宣还没缓过神儿来,呆了几秒,又问道:〃怎么突然就要走?〃
  〃也不算突然,〃铁宁说:〃前几年就有这个打算了,虽然北京物价比这里高些,可到底那里文化大家多,去北京也能多看多学点,我想,对我写诗有帮助!〃
  〃可……〃白文卿回过神来,还是很可惜地劝道:〃若是写诗,在哪里不可以写,何必一定要去北京……〃
  铁宁只摇头:〃不必再说了,我已经决定好了,我到那边去,总不会忘掉你们,以后会常常给你们写信,你们也总要常常给我回信才好,唔……大概,我到北京不久后,这里倒有新闻要发生。〃
  白文卿诧道:〃什么新闻儿?〃
  铁宁大笑:〃花边新闻!文卿兄,那部纵享荣华的电影不是要开拍了?你是剧作家,常常可以在剧组见到电影明星张可欣哩,到时候记者一定忍不住跟拍你,哈,又要上头题。〃
  白文卿只是笑:〃要拍也不是拍我,该拍男主角才是。〃
  〃唔……其实拍谁都一样,左不过为了噱头,有的导演为了宣传,还是特地请人拍,到时候登报,真真假假的,谁说得清。〃
  〃现在这个导演倒不错,〃白文卿笑道:
  〃你们不知道,我之前是一一也在一个剧组做剧作家,剧本改了一遍又一遍,那导演总叫我再写冲突些、再写冲突些,恨不得什么倒霉事都叫一个人遇见才好,好不容易改写完,最后拍的时候又改得面目全非。〃
  〃我想写得好好的他不拍,去弄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真是一一糟蹋东西。我一生气,以后也不去他那里写,不过他那部电影一上映,三天里赚了一千块大洋儿倒是真。真是一一叫人好气又好笑,好一桩离奇事儿!看着叫人生气。〃
  

  ☆、一封银元

  东大街上,一栋临街而起的二层小楼洋房,大块磨砂玻璃制成的门前,人来人往,看着很热闹。
  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络绎不绝,手里大多拿着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也有的人手中并无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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