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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_植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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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而奢华的棺椁停在大殿中间,挂起的白幔隔绝了生与死的距离,那个漂亮的少年无声无息地远去,在芈纯的记忆中只剩了秋阳下的惊鸿一瞥,就连此,也是隐隐约约记不真切。芈纯抬头看风吹白幔,就像内心某处的柔软忽然被触动了一样,忽然惆怅。
就连他芈纯自己,又岂不是类似于此呢?今日之后,世间将不再有楚公子芈纯,取而代之的,是冠以齐国公室之姓的姜纯。
田蒙倒没想到他与先公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忙忙劝解道:“嗣君节哀。”
意识到自己失态,姜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回身看一眼规规矩矩的田蒙,问他:“先公的死因,医者有判断吗?”
姜纯初来乍到也知道此事蹊跷了,田蒙一五一十地回道:“医者说是体质不佳,加上严冬受寒,病得断断续续的,到臣下出使楚国时,已然卧床不起了。”
“受寒?”如此简单的病因很难不让人怀疑,姜纯追问道,“先公身在宫禁之中,有这么多人服侍,怎么会轻易受寒?”
“这……”支吾了一声,在姜纯的瞪视下,田蒙还是实话实说了,“两个月前有秦国使者来过,说要我们从晋国的边境撤兵,先公怕出什么事,亲自去了趟青木关,回来病情就加重了。”
“秦国使者?”姜纯更是一头雾水了,“国使往来,途经之处都会批下文书,从秦国到齐国从来都是借道楚国的,我在楚国的时候批行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我怎么不记得批过放行秦国使者的文书?”
“秦国使者为掩人耳目,是扮成商队来的。”
一句话猛然提醒了姜纯,脑子里闪过三泽的影子,却也只是一闪便立即熄灭,姜纯自嘲地冷哼一声,他可真是被这阴谋阳谋搞得魔怔了,三泽可是明言自己是在齐楚两国间做生意,两国间来往行商本来就多,就算是托辞,秦国使者是两个月之前来的,怎么会在前几天陷在路上,又怎么会刚好被他们遇见?
可姜辉的死因不能不让人怀疑与秦国有关系,于是姜纯又问:“秦国使者为什么会突然造访?”
“这就不清楚了……”
“你是相国,居然连这种国事都不清楚?”姜纯不悦。
知道他会这么问,田蒙也是瘪了瘪嘴有些委屈:“说起来先公在做公子时就与秦国的关系匪浅,秦公常给他写密信,使者来也几乎都是密谈,连臣下这个相国也不敢过问。”
“秦公?秦公渡?”
“是的。”
姜纯深吸了一口气,或者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神秘的秦公渡就像笼罩在三国头上的阴云,三国在明他在暗,而他与姜辉的关系之密切更是出人意料,而今死无对证,姜纯只觉得背后阴森森一阵寒气。
看来这齐国的水,真如大海一般深呐!
姜纯不再问了,任凭候了许久的侍臣上了给他加上孝,田蒙作为先公的遗命大臣正准备宣读传位令,殿外却匆匆忙忙跑进来了天子的使臣。
“天子为齐公吊——”使臣直声喊着快趋而入,本来准备拜姜纯的大臣们迅速调转方向拜向了使臣手中举着的天子诏。
田蒙忙拉着犹自发着呆的姜纯拜了下去。天子的面子谁敢不给?况且这也是例行公事的吊唁。
使臣在礼官的带领下给先公上了香,姜纯微微抬头以为这便要走,使臣却从容不迫地从袖里掏出了另一份诏书,斜睨了一眼偷看的姜纯,高声念道:“小满农时,攸关生民,必行教化,以泽民心。天子有诏,令四国君公赴王城参与盟会,不得缺席。”
“臣下领旨。”虽然疑惑,但当着面还是先把诏书接下来为好,姜纯伸手捧下,使臣没再说什么便又在礼官的引导下出了殿去,留姜纯站起来展开诏书,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四国之间的盟会虽有前例可援,却不会通知得如此仓促,就像是掐准了姜辉会在这一天薨逝一样。天子不会这么无聊地聚集四个根本不听号令的主君来开会,盟会的促成者才是野心勃勃。前一次的盟会还是多年以前,那时的秦公还是嬴渡的父亲嬴渊,挟持着前任天子发出盟会令,想要在会上确定自己的霸主身份,却遭到了其余三国的共同抵制。那时的天子毕竟是靠着王室血脉世袭正常上位的,如今的天子晋悠,只怕有人不会认。
与姜纯同样陷入担忧的还有晋光,自到齐国以来他就一直住在驿馆里,为了不暴露目标而足不出户,靠姜纯的消息了解天下大势。如今一封盟会令摆在面前,晋光有些乱了阵脚。
“天子发布盟会令,证明天子已经被人挟持了,兄长的处境,十分不妙啊!”晋光难得心烦至此,在驿馆里来回踱步,“齐国的主君是你,楚国目前不可能做这样的事,那么挟持兄长的,究竟是晋公还是秦公?”
姜纯也答不上来,只好摇了摇头,看晋光又烦躁地踱了两圈,随即又揣测道:“最近变数最大的是晋国,赵绪上了位,天子也是他一手推上去的,会不会是想一鼓作气借此称霸诸侯?”
“有这样的可能,但不尽然。”晋光停了下来,分析道,“其实秦国才最有这样的实力和野心吧?说不定是他们趁着三国都有内乱,想要挟天子称霸?”
“可是……秦国近来都没有什么动作,看起来倒是安分得很呢!”姜纯辩解道。
“安分才有大问题。”晋光幽幽地道,“阴谋玩得厉害的人,从来就不会让人轻易发现蛛丝马迹。”
也许真是这样吧,姜纯陷入沉思:“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这盟会还要去吗?”
“去,不仅得去,还得赶在他们之前去。”晋光说得无比坚定,“诏书有说是什么时候吗?”
“小满。”
晋光走过去把驿馆墙上的历一翻,回身道:“我们至少得提前五天到。”
“提前五天?”姜纯不解,“别人都是准时到,我们提前五天,不会让人怀疑齐国吗?”
“你自有消除怀疑的法子。”晋光提醒道,“齐公新丧,承蒙天子挂念,遣使吊唁,你这个嗣君,不该早些去谢恩吗?”
这么一说倒让姜纯恍然大悟,于是起身应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安排。”
他知道晋光是想要做什么,于子明兄、于齐国、于天下,这都是一件大事。看着姜纯离去的背影,晋光慢慢放下挂历,又轻轻地皱起了眉。
无论如何,这次他一定要单独见一见兄长。
第17章 奔王城深藏覆面子,骂宸舆惊煞带甲人
还没来得及担心会在齐国被发现,晋光就又坐上厢车离开了公都。这回坐厢车倒不是如往常一样因为身体不好吹不得风,而是为了在这一路上藏得严严实实。
尽管是在姜纯的地盘上,一切也不能掉以轻心。晋光戴着冪篱出去,混在与齐公一同风尘仆仆的侍者之中。田蒙被姜纯留在了公都,此时率领百官来送,没有人注意到晋光的存在,甫一出了城门,姜纯立刻就把他藏进了车里。
回想起来,自从去年冬天被突然追杀,一向身为恬淡公子的他生活就完全变了样,以往是做一个单纯的贵族,他又不惦记哥哥的公位,案牍劳形也找不上门来。可当战乱的浪潮席卷,这世间似乎突然就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一向爱与他开玩笑的子明兄在这去中州王城的一路上一言不发,姜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原本健健康康的潇洒少年被折磨成这样,姜纯也是深深地惋惜。他这次是去见他的哥哥啊,在许久未见之后,在仓皇惊变之后,又该以怎样的心态去见面呢?
齐公的队伍一路畅行无阻,只在进王城的青龙关被拦下来例行检查。守关的将军明显有些意外,一边对着名簿查人,一边问道:“天子诏令定的是小满盟会,齐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先公初丧,仰赖天子遣使吊唁,纯是初继之人,应当早来答谢。”早有准备,姜纯照着晋光给的说辞从容不迫地解释了一番。
将军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探头看厢车里还坐了一个人,便又问:“里面的人是谁,竟敢与齐公同车?”
“是纯的侍从,名字叫熊德,名册上有。”姜纯耐心地解释着,“他在路上染了风寒,不能见风,车队轻装简行,只有纯才有厢车,所以让他进来同乘一车了。”
“风寒?”将军思忖一阵,面有难色,“侍从染上风寒,就不能进王城,天子是何等万金贵躯,这一旦是染上了……”
“此番是纯来面圣,侍从人等自然不会面见天子,纯会让他待在驿馆的,请将军放心。”姜纯早听出他话里的暗示,说着就把腰间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了那个将军。
将军也不推辞便收下了玉佩,挑起一抹笑道:“齐公真是礼贤下士啊,为了一个侍从也愿意花这样的大价钱。”
姜纯不语,一时兵士们已经查验完毕,只见将军抬手一挥,喊了一声:“放行!”
前面的队伍缓缓挪动起来,姜纯敛裾也上了车,却在低头进入车厢时,接触到晋光盈盈的目光。
一时语塞,只听对方真诚地道了一声:“仲约,谢谢你。”
“谢什么?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姜纯知道他是对自己失了玉过意不去,不过这种身外之物,自己倒从来也不怎么在意。
“我是想说,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收留。”要感谢的地方太多,晋光的真诚中带着深深的落寞,“要不是遇见你,我一定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这也不用谢我,一切都是我所心甘情愿的。”姜纯微微皱起眉,“说谢就太见外,毕竟现在还能叫我仲约的人,已经不多了,以后,更是会越来越少。”
没料到他会这样想,晋光抿了抿唇,感受到了心里同样的闷闷的疼。
“以前是父亲会叫我仲约,后来是世子和公主。世子的声音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他叫起仲约来,温柔婉转怎么也听不够。那时我以为我能永远做他的仲约,谁知道这天下一旦发生变化——即便是看似与你无关——也能轻易击碎你的梦。”姜纯苦笑着,车轮碾过的声音就像时间碾过的声音,将他带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时空中,“仲约这个字,简直就是京华学宫的遗产,是我在楚国留下的记忆之一。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继任齐公,站在公国的顶点上,以后还会有谁敢叫我仲约呢?”
他原来藏着这样的心事,一路上看似忙来忙去一点也不想念楚国,其实只是让自己忙起来才不会一冲动就回去了吧?他的心思沉稳厚重,一颗坦诚的心却再也无处寄放了。晋光默然良久,面对这样的哀伤,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我还是比子明兄好很多啦!”姜纯忽然笑起来,同样是苦笑,也笑晋光的人生,“我至少不用四处躲避,背上不白之冤,还总是徘徊于死地。”
“生时如何,死又何妨?”晋光早就开看了,只不过有放不下的事,“等我这次见到兄长,一切也该结束了。”
车队是在黄昏时分到达王城的,齐公的驿馆在宫城的东边,姜纯就在这里下榻,简单收拾了一番,尽管知道这时间不便入宫,却也请了门口的卫士去通报,决定赌一赌。
高大的宫墙隔出两个世界,晋光仍然戴了冪篱跟在姜纯身后,齐公的仪仗被屏退了,姜纯只带了晋光一个人,美其名曰是彰显齐公的忠诚,其实是要你知我知,做到绝对的保密。
“齐公容禀,陛下已经歇下了,不愿见客。”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姜纯回头看看晋光,才又央求道:“实在是有要事相商,这才过戌时,陛下怎能歇得这么早?烦请再次通传。”
卫士尽管不情愿再跑一趟,迫于齐公的威严也只好听命而去。姜纯仰望这高高的宫墙,余光瞥见一直不说话的晋光已经一手攥紧了衣袖,那些被攥出来的褶皱一道道显露着他的紧张。
又是这样,他原以为是哥哥不想见他,所以用卫士来打发,可现在他越来越笃定了,哥哥在当时就是一个被架空的君上,现在更是一个被架空的天子,背后操控的权臣决定着他“应该”见谁,而一个傀儡,见谁也没有用。
可是他今天必须见到哥哥,夜长梦多,等明天的太阳升起,这瞬息万变的时局又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情况。今天过关就已经很险,青龙关守将是哪方的人还不一定,万一只是假意收下姜纯的贿赂,其实转身就去向自己主子报告这个最新消息,那等到明天,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晋光攥着袖子的手开始发抖,在卫士跑过来时,额头上悄悄滴下一滴冷汗。
“齐公,陛下的确是歇了,请您明日再来吧。”
“岂有此理!”眼看着晋光冪篱下变得煞白的脸色,姜纯急中生智向卫士痛骂了过去,“齐国每年给王城纳的岁贡是最多的!楚国欠贡多少年了?晋国干脆直接派兵来软禁天子,秦国更是一刻也没有把天子放在眼里!天下四公,独守人臣之礼者,唯有齐公而已!若不是齐国雄踞东方给王城撑着,天子的位置哪能这么轻易就坐得稳?”
一向温润的姜纯耍起无赖来了,连晋光也是一惊,卫士更是吓懵了。他说的话确实都是没有被人轻易揭开的事实,天子的面子他一点也不打算给,继续破口大骂:“我堂堂齐公,好心好意一兵一卒也不带就来谢恩,天子非但不领情,还让带剑之士来回绝我!戌正未到,天子就早早安歇,而我齐公每日批复公文,常常通宵达旦,焚膏继晷,为天子平定东方,虽不敢言功,天子却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看来需要回去整顿兵马,我齐国也不再认这个天子了!”
姜纯骂完转身就走,撂下听得目瞪口呆的众人,晋光简直挪不动步子,姜纯已经走出三步远,只见宫墙内殿门大开,里面的内侍抬高了声音宣道:“齐公留步!陛下宣齐公入见!”
虽然心中窃喜,脸上却仍然覆满冰霜,卫士们移开了挡路的兵器,都垂首不敢看,姜纯与发着愣的晋光擦肩,大步往殿内走去。晋光不敢再发怔,立刻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不敢抬头不仅是由于礼节,更是怕一见到哥哥就会忍不住哭出来,晋光努力调整着呼吸,却只觉喉头哽咽,没有知觉地随着姜纯拜了下去,只听见姜纯一个人的声音。
“臣姜纯拜见陛下。”
“仲约啊,你到底有什么急事,在外面说那些话,还给不给朕面子!”晋悠揉着眉头,很是无奈,挥挥手让赐坐。
“确实有急事,而且是陛下也愿意一听的急事。”姜纯直起身子,挪到一边坐下。
“你一向做事谨慎,今日居然如此不寻常,别告诉我只是为谢恩就好了。”晋悠才不相信什么“急事”,他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天子,能牵扯上什么大事。
“当然不仅为谢恩。”姜纯看向从进来起就在忍不住簌簌发抖的晋光,“臣是给陛下带来了一个人,陛下一定想见。”
“谁?”晋悠并不相信有什么他非常想见的人,随着姜纯的目光望了过去,才注意到他带进来一个瘦小的侍从。
抬眼看看一屋子的仆人,姜纯为难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心里似乎有了些盘算,晋悠愣愣地一挥衣袖,仆人们都悄悄退了下去。
冪篱慢慢被揭开,那被帷幔遮住的小脸露了出来,比印象中瘦削苍白了许多,却分明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晋悠惊得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难以置信。
“小光?”
第18章 历生死兄弟终再会,辩忠奸君臣尽狂言
“小光,怎么是你?”晋悠眯着眼睛再三看了看,仍是掩不住震惊,“你……你不是已经死在去复州的路上了吗?”
晋光一愣,旋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于是苦笑道:“原来赵绪是这么跟兄长说的……”
一句话让晋悠想了又想,恍然大悟似的又盯着晋光看,看他脸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瘦得快要凹下去,似乎跟自己印象中的弟弟不太一样了。晋悠忙从坐席上下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过去,伸手就握住他的肩,竟是瘦骨嶙峋到硌手,晋悠皱了皱眉,问道:“小光,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也许正应该在去复州的路上被截杀,但多亏了帐下死士,保护我逃过了一劫。”苦笑渐渐散去,现在说起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来时,晋光只剩了平静,“是赵绪亲自带的人追杀我,我冲出了冰凌关,身边人都战死了,我独自穿越无人区到达楚国,幸好被仲约救下。”
平静的语气听起来仍然让晋悠胆战心惊,原来当他陷在这王城时,这唯一的弟弟正在经历生死劫难,这是他没有想到也没法去求证的。晋悠向一旁的姜纯投去感激的一眼,姜纯抿了抿唇轻垂首,敛着袍子站起来,为防万一,也为让这兄弟俩好好谈事,便行了个礼先退出殿去。
推开殿门站在门廊上,果然远远望见那边门口又有人来了,门口卫士拦不住,那带着甲将军打扮的人硬闯了进来,因姜纯守在门口没有想让的意思,只好按着剑在高高的殿阶下站定。
姜纯冷漠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听台阶下的人一拱手随意行了个礼便喊道:“晋国右师公魏帆代晋公求见天子陛下!”
“陛下睡了,有什么事就请明日再说吧。”姜纯漠然答道。
“你是何人?晋公的的确确有要事,若是耽搁了,你可担当得起?”
求见不成就用威胁,这求见天子的方法倒还跟自己一样,只是晋光在里面,这可是天机不可泄露的大事。姜纯轻蔑一笑,报出自己的身份:“寡人是齐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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