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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冯他没事，应该没事！”　李若水被众人追问得心中发紧，却故作镇定地轻轻摇头，“他刚才见鬼子人多势众，就主动现身诱敌，带着一部分鬼子转到山那头去了。他练过武，又在侦察营历练过，小鬼子轻易追不上他！”

　　“大冯……”　袁无隅面色惨白，无力的跌坐于地。

　　李若水的话，听起来固然很有道理，可熟悉附近战场情况的他，心里却明白，冯大器这回诱敌，绝对是九死一生。

　　独立旅和医务营为何迟迟还没抵达邯郸，第一个致命因素，是由于对地形不熟，出发的前几天走了很多弯路。第二个致命因素，就是由于四周围出现了大量的敌军。

　　鬼子、汉奸、土匪，就像一群群饿红了眼睛的野狼，随时都会扑上来，向独立团和医务营张开血盆大口。而后者却根本得不到任何喘息时机，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就要面临下一场战斗。

　　俗话说，蚂蚁多了，能活活咬死大象。冯大器个人武艺再好，体力再充沛，在鬼子、伪军和土匪轮番上阵的情况下，也很难坚持得了太久。更何况，冯大器对于周围的地形根本不熟悉，很容易就会落入土匪们精心布置的陷阱。”唉——“　几个以前曾经跟冯大器一道在侦察营共过事的老兵，蹲在地上，叹息着用手抱头。

　　鬼子人多势众，李若水虽然是好心给大伙留着脸面，可大伙谁将”人多势众“四个字听在耳朵里，不觉得无地自容？

　　刚才将独立旅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鬼子，顶多是一个中队。而独立旅虽然因为刚刚升格，没来得及补充到满编，总兵力也超过了两个半营。用两个半营国军跟一个中队的鬼子比，还说后者人多势众，这，这他妈的得多厚的脸皮？

　　“小冯他那么机灵，一定没事。”　被金明欣的哭声和四周围的叹息声，扎得心头冒血，徐旅长红着眼睛，用力摇头，“小鬼子同样人地两生，追一阵子追不上他，就会主动放弃。而小冯学过野外生存，手里只要有一把刺刀，独自一人在深山老林里活上十天半月都不成问题。”

　　话虽然说得响亮，他心里却非常清楚，自己其实是在自欺欺人。除非能与其他友邻部队相遇，否则，冯大器活着归来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而如果不是友邻部队提前跑路，导致软肋暴露在了敌人刀下，二十六路军根本不会败得如此狼狈。

　　仿佛唯恐他心中的愧疚不够沉重，话音刚落，山间就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啾——”，经跟着，先不顾一切去追杀鬼子的连长田镇农，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旅座，不好了，不好了。敌军，山那边又赶过来一支敌军。至少有一个团，顶多半个小时，就杀到咱们眼皮底下！”

　　“啊——”　正在为冯大器的失踪而羞愧不已的老兵们，纷纷跳起来，快速去翻捡地上的鬼子尸体，尽可能地收集武器弹药。本以为已经绝处逢生的医生和护士们，则个个脸色惨白，眼巴巴地旅长老徐和李若水，希望他们两个给大伙迅速点明一条活路。

　　“医务营，去山背面，架设野战救护所！”　令他们无比失望的是，旅长老徐几乎想都没想，就决定原地迎战。“其他各营，先尽可能地搜集枪支弹药，然后像先前一样，分区防守，不给敌军可趁之机！”

　　“是！”　回答声稀稀落落，除了经验丰富的老兵们，大多数独立旅的弟兄，都已经筋疲力尽，且对未来不再抱任何希望。

　　“我刚才带领弟兄们杀下来之前，粗略翻过地图。此地距离邯郸，已经不到五十里路！”　李若水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对，故意提高了声音，向徐旅长建议，“咱们不如一边坚守待援，一边派遣几个机灵的弟兄，向大部队求救。万一孙老总已经抵达了邯郸，肯定不会对咱们不闻不问！”

　　“对，咱们不能跑！万一甩不脱这伙新来的鬼子，沿途再遇到其他敌军阻截，后果不堪设想！还不如拼死一战，将这支新来的追兵打疼了，杀鸡儆猴！”　袁无隅虽然年纪小，但反应速度却远在寻常士兵之上，听出李若水有鼓舞士气的意思，立刻扯开嗓子高声附和。

　　他体内有旧伤未愈，所以喊话时中气难免不足。然而，这几句话，却立刻得到了许多人的高声响应，“对，胖子的话没错。打垮了新来的追兵，绝对能将周围的土匪和伪军吓得不敢再轻举妄动！”

　　“对，我觉得胖子的话有道理！”

　　“那就打，谁怕谁？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咱们累，小鬼子更累……”

　　“弟兄们，胖子刚才的话，想必很多人都听到了！“　徐旅长非常懂得把握机会，果断纵身跳上一块光秃秃的岩石，开始大声做战斗动员，“咱们累得浑身酸疼，小鬼子为了追杀咱们，同样也不好受。现在就看谁更能撑，撑到最后的，就笑得到最后。小鬼子再有本事，他也是一支孤军。而咱们身后，就是邯郸！最迟明天中午，就会有援军赶到。到那时咱们倒是要看看，小鬼子能往哪里逃！！”

　　“杀光他们！给死去的弟兄报仇！”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

　　正在收集弹药的老兵，果断站起身，大声高呼。

　　听他们喊得慷慨激昂，原本已经提不起精神再战的弟兄们，眼睛里终于亮起了几丝火光。纷纷举起手臂，高声附和。

　　旅长老徐向李若水投过去感激的一瞥，跳下岩石，大步流星奔向自己的临时指挥所。强压下心中的紧张，开始详细调整部署。

　　李若水快速跟上，站在临时指挥所内，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老徐出谋划策。二人原本就互相欣赏，危难关头，更是心有灵犀。竟然赶在追兵抵达之前，从容地带领弟兄们，建立起了一个比先前齐整了两倍的防御阵地。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串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由远及近。紧跟着，　一连串日语、打破了临战前的最后寂静。”是坦克！该死，小鬼子有坦克！“　紧张的气氛，开始肆意蔓延，独立旅和荣一连的战士们，手握武器，用枪口对准了坦克后一排排肮脏的铁帽。

　　还没等他们扣动扳机，山下的坦克，忽然停止前进。炮塔旋转，几团烈焰，从炮管口处喷射而出。眨眼间，就将中国军队的阵地，炸了个浓烟滚滚。


　　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十五）



　　“所有人退入交通壕，退入交通壕隐蔽！“　没等第一轮爆炸声结束，队伍中的军官们，立刻大声向身边的弟兄命令。

　　欺负中国军队缺乏重火力，日寇的每一轮进攻，几乎都会用炮击开局。而中方将士们，也早就摸透了这种招数，听到命令之后，果断快速撤离了第一道战壕。”轰隆！“　”轰隆！“　”轰隆！“　第二轮炮弹，落在空荡荡的战壕前后，炸得碎石飞溅，烟尘四起。紧跟着，是第三轮，第四轮……

　　中方将士精心构筑的战壕，很快就变得断断续续，防御作用大幅降低。

　　炮击声停止，坦克履带的摩擦声，再度传遍了整个战场。日军步兵嘴里发出一声呐喊，超过坦克，像蝗虫般扑向山坡。”弟兄们，回去干他娘的！“　怒吼声紧跟着响了起来，在营长和连长们的带领下，中国军人迅速返回残缺不全的战壕，用装满了子弹的步枪，对准迎面扑上来的鬼子。”哒哒哒哒……“　几挺捷克式率先开火，隔着一百五十多米远，将数名鬼子兵身上扫得红烟乱冒，紧跟着，弟兄们纷纷扣动扳机，将子弹如冰雹般向对面射了过去…

　　“横倒しにする（卧倒）！”　带队发起冲锋的日军少尉嘴里，发出狼一般的嚎叫。率领身后的士兵齐刷刷地趴了下去。随即，部署在他们侧后方的九二式重机枪，就发出了沉闷的咆哮，转眼间，就将捷克式的射击声彻底吞没。”啾——！“　”啾——！”　“啾——”

　　“乒乓，乒乓，乒乓！”

　　敌我双方的步兵，冒着被机枪扫中的风险，在一百五十米距离上，开始对射。三八步枪和汉阳造的射击声，此起彼伏。双方的伤亡数量，都急剧增加，却谁都不肯后退半步。

　　“轰隆！”　“轰隆！”　“轰隆！”　……

　　爆炸声，突然又响了起来。日寇的炮兵和坦克，发现他们的步兵攻击受阻，立刻主动为其提供支援。战场上的均衡，迅速被打破。正在与日寇步兵进行对射的中方勇士们，一组接一组，被炸得粉身碎骨。

　　“小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看到身边弟兄们相继倒下，一名操着东北口音的中国士兵，端起晋造汤姆逊跳出战壕，对准重新站起来的鬼子兵，就是一通狂扫。三名鬼子兵被扫了个措手不及，像葫芦般滚下了山坡。几乎在同一个瞬间，有枚炮弹呼啸而至，将中国士兵连同他手中的汤姆逊，一起炸了个粉身碎骨。

　　“隐蔽，隐蔽！放小鬼子上来！”　有军官红着眼睛，做出决定。

　　“隐蔽，隐蔽，停止射击，放小鬼子上来！”　很多老兵们，将身体缩卷在残破的战壕地步，无奈而又大声地重复。

　　这是老兵们用生命总结出来的战术，也是在己方没有炮兵的情况下，对付鬼子步炮协同战术的唯一办法。主动放鬼子兵靠近，利用日寇炮兵无法保证准确区分敌我机会，给与其当头一棒。

　　汉阳造的射击声，迅速减弱，很快就彻底消失不见。鬼子兵嚣张的叫喊声，则再度响彻山谷。为了避免误伤，坦克和火炮，都停止了对中方军队的狂轰烂炸。已经枪管发红的九二式，也暂时停止了咆哮，被日寇副射手们拖在身前，用衣服和钢盔拼命地扇风降温。

　　“打！狠狠的打！”　一营长老曹猛地从战壕里站了起来，端着捷克式，对着已经来到距离战壕不到二十米处的鬼子步兵，射出一排复仇的子弹。

　　“乒乓，乒乓，乒乓乒乓……”　躲在残破战壕内，已经将嘴唇咬破的弟兄们，纷纷站起来，用汉阳造对着小鬼子的胸口，快速扣动扳机。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日军步兵，像暴风雨中的庄稼般纷纷栽倒。带队的少尉见势不妙，带领着其余侥幸没有被子弹射中的鬼子兵，转身就跑。才堪堪跑出了十几米远，一营长老曹手里的捷克式，已经从背后找上了此人。“哒哒哒！”一个点射，将其送回了日本老家。

　　“打，打死一个够本儿，打死俩赚一个！”　已经杀红了眼睛的老曹，根本不管什么战术。迅速换了个弹夹，追着日军步兵继续扫射。两个小鬼子被子弹追上，惨叫着滚下山坡。还没等他将枪口转向下一个目标，半空中，一枚榴弹忽然凌空而至。

　　“小心！”　李若水一个箭步扑上去，将老曹扑出了五米多远。

　　“轰隆！”　榴弹在距离他们两个七米处的战壕边缘爆炸，掀起了大量泥土，迅速将他们二人全都埋在了残破的战壕当中。

　　“营长——”　在附近战斗的几名弟兄心中大痛，哭喊着扑上前施救。下一个瞬间，营长老曹顶着满脑袋的泥土从战壕底跳了起来，举起捷克式，将不远处的两名日军掷弹筒手，扫成了滚地葫芦。

　　“嚎什么丧，还不趁着鬼子炮兵没反应过来，杀个够本儿！”　一边转动枪口，继续朝后退的鬼子步兵扫射，营长老曹一边大声呵斥。紧跟着，又用脚尖轻轻踢李若水的肩膀，“小李子，还活着没，活着就自己爬起来，去山顶找医务营包扎。如果死了，就算老子欠你一条命，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噗，噗！”　李若水吐着泥土，昏昏沉沉地从战壕底部爬起。然后冲着老曹咧了下猩红色的嘴巴，俯身捡起一支步枪，开始朝日寇射击。

　　“你真没事么，别逞能！”　被他救了一命的老曹，根本不懂得如何说感激话。趁着更换弹夹的功夫，大声询问。”没事儿！”　李若水对他笑了笑，扭过过头，用汉阳造的准星，套上一名鬼子兵的后心，稳稳扣动扳机。

　　“乒！”　鬼子兵应声而倒，老曹的声音，伴着捷克式的扫射声，再度传入他的耳朵，“没事儿就好，其实是你去了医务营那边，也没啥鸟用。药早就用光了，绷带也早没了。她们顶多是用布条替你包一下，让你不至于活活把血流干！”

　　“噢！”　李若水低低回应了一声，一边用步枪射击，一边拉开自己与老曹之间的距离。

　　鬼子步兵已经退到七十米外了，鬼子炮兵，已经不用再担心误伤。因为坡度问题，无法直接爬上来的小豆坦克，也再度翘起了黑漆漆的炮口。

　　下一轮炮击马上就要开始，他必须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然后才能有机会守住阵地。

　　他所爱的人，此刻就站在山顶上。

　　他不能后退，也没资格后退。


　　第十一章　与子偕行　（十六）



　　“乒，乒，乒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轰！轰！轰！轰！”

　　……

　　连绵不断的射击声，被山风从山坡中央，迅速送上了山顶。

　　尽管没有参加战斗，尽管已经见过太多的鲜血和尸体，可当死神伴着枪炮声，在山坡中央往来穿梭之时，还是有不少护士如同受惊的小猫般，互相抱在了一起，瑟瑟发抖。

　　郑若渝当然不会这样，她恨不能抓起一条步枪，冲到半山腰与李若水并肩而战。但是，这个想法才一冒头，就被李营长和袁无隅两人，联手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前者是她的顶头上司，说出来的话就是军令，根本不准许她反驳。而后者，则将他自己，当做了所有女护士的贴身侍卫。无论郑若渝如何威逼利诱，都坚决不准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郑若渝无奈，只好收起了上阵杀敌的念头。拉着金明欣与自己一道，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努力给其他护士打气。然而，她和金明欣两人的努力，效果却微乎其微。

　　战斗已经打了整整三个小时，却迟迟看不到结束的的迹象。护士们即便再缺乏经验，也都知道，她们已经走在了生死的边缘。

　　如今，从山顶医务营藏身位置，朝半山腰看去，已经看不清楚战壕是什么模样。被炸断的树木，燃起熊熊大火，像蜡烛般，将天地间照得一片通亮。

　　“不要害怕，怕也没用。山坡太陡，鬼子的坦克开不上来！”　俯身握住一个护士的手，郑若渝笑着大声安慰。努力让自己的笑容，驱散对方心里的恐慌。

　　“嗯！”　对方拼命点头，然而，眼泪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往下流，胳膊和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没事儿，真的没事儿。这里距离邯郸没多远！总指挥一定会派人救咱们！”　松开手，她轻轻抱住对方的肩膀，“说不定，援军已经再半路上！”

　　“若渝姐……”　年青的护士双手抱住她的腰，忽然痛哭失声。

　　“没事儿，真的没事儿。我有枪，你也有。大不了，咱们跟鬼子拼命，拼掉一个算一个！”　感觉到眼泪的温度，她笑得更加温柔。“别哭了，至少别哭出声音。他们正在跟鬼子拼命，听到后会影响士气！”

　　哭声戛然而止。年青的护士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蹲在地上颤抖得如风中的垂柳。其他护士听到了，也纷纷用手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郑若渝又冲大伙笑了笑，缓缓站起身，拉着金明欣，再度向半山坡凝望。

　　哭声，其实传不了那么远！特别是在逆风，并且枪炮轰鸣的情况下，能被前方将士听见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是，哪怕有万分之一可能，她也不愿意看着其发生。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李若水做的事情，她必须努力做到最好。

　　在走进军营那一刻，她曾经说过，永远不会拖他的后腿。既然许下了承诺，就永不反悔。

　　她这辈子，从来没打算做一条蔓藤，缠着他，束缚着他，让他心中的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她只希望跟他一样，做两棵并肩而立的英雄树。一起长大，一起面对来自太平洋的风暴，一起开出绚丽的花朵，直到天荒地老！（注1：　英雄树，即木棉树，又名攀枝花。大革命时期在广州多有种植，曾经被当做广州市的市花。树高可达25米，花大如拳头，鲜红似火。）

　　这个承诺，她不知道李若水是否还记得。但是，对她来说，却是勇气和力量的来源。无论是在南苑，在逃亡的路上，还是在固安，每当她感觉到害怕，感觉到软弱。她都会看一眼他挺拔的背影，然后小心告诉自己，他还在战斗，还在努力坚持。然后，她自己也努力挺直身体，迈开大步，跟他相伴而行，并肩去面对所有危险和挑战。

　　已入秋多日，天气渐冷，可从山下吹上来的风，却始终都是热的，并且还带着一股浓浓的焦糊味道。这样的味道，郑若渝早已习惯，就像她习惯于自己的未婚夫一次又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