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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梦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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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今日,K犹且清楚记得,升任技术标准局局长后,于署长办公室内,首次阅览该份Daedalus Zheng机密报告原始版本的情景。那天光汹涌的早晨。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距今已约130年),该份记录电场不稳,破口甚多,呈像模糊,甚且在各处产生了各种深浅不一的铁锈色色偏;然而那完全无损于它所带来的震撼。毫无疑问,“梦境植入”的崭新概念突破了横亘于前数十年的技术障碍,关键的最后一步终告完成;理论创始者Daedalus Zheng居功至伟。其后,公元2091年,人类联邦政府颁行《生化人产制基本法》,宣告生化人量产技术研发成功,并谕令严格控管该技术——仅允许官方产制,制程列入绝对机密。
  那是人类“生化人时代”首次临至。自此,生化人量产工业遂逐渐步入轨道。凡依此标准程序产制之生化人,于初生时,均已具有明确之生化人身份认同,历经“梦境净化”以降低情欲能力,并具备一定程度之知识技能,明了自己的出厂日期、制造厂、编号与即将编入之工作单位等等。
  此即为一般生化人之产制法。
  然而,这毕竟只适用于一般生化人。
  在K身上则完全不同。
  K显然是个例外。例外处在于,除了明白自己身为生化人,自己的年龄,并具备一定程度知识技能外;对于其余数据,K的记忆始终陷落于一片空无中。
  他不清楚自己的制造厂、制造编号,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归属于任何一个工作单位。他似乎自始至终便诞生于一不完整之制程。K仅隐约记得,意识诞生时刻,他正独自躺在一座古典时代水泥构造的废墟之中。长形空间宽阔,除了斑驳灰墙与直立梁柱之外并无他物。污渍般的不均匀色块在墙面上散布生长。许多锈蚀钢筋裸露着自身,如人体因受伤而被拉扯于外的血脉。而在他身下,清水混凝土地面残留着一摊摊雨后积水……
  空气温暖潮湿。泥土的香味。水气与雾霭。高处,天光散射,教堂彩窗般安静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
  K坐起身来,定了定神,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身体手脚,弹了弹身上的脏污泥灰。
  远处隐约传来孩童笑语。无数细微回声在这梦境般的废墟之中荡漾。他站起来,走近窗边。铁窗后,整片蓊翠绿意占据了视野;枝叶间,他看见远处一座小小的游乐场上,几个孩子在西斜的金黄色阳光下奔跑追逐着……
  就在那一刻,K突然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他是个被遗弃的生化人。
  第二,即便如此,他“会”成为一个人类的。
  他将会成为一个真实的人。终究。
  并不是个多么强烈或急迫的愿望。感觉也不像是“下了决心”。其间意志之凝聚——如若真有所谓“凝聚”——亦缺乏任何迟疑、彷徨、擦撞或转向的痕迹。于那奇异之瞬刻,K仅是突然醒悟,即使身为一位被莫名遗弃的生化人(或许他正是一梦境植入失败,但不知为何却并未被按程序销毁的个案?一个瑕疵品?),那并不妨碍他成为真正的人类。而他,自此而始,便将一步步走向他此刻所预见的,那个崭新的身份与未来……
  一个伪造的身世。赝品般的人生——
  人类。分子生物学学者。人类联邦政府国家情报总署技术标准局局长……
  不,不是。并非如此。他和一般所谓“正常”生化人,并非仅有这么些相异处而已。
  那不仅仅是无知于自己的出厂编号与归属地而已。那不仅仅是,多出一段神秘难解的初生记忆而已。
  K高度怀疑,自己的“梦境净化”制程也明显出了差错。
  不,K并不觉得自己有着严重的情欲负担。他并不强烈感觉“性”或“爱”之索求——他毕竟,终究,是个情感淡薄的生化人。而是,他会心悸,他会恐惧,他感到真实无比之痛楚,仿佛永远失去了什么。多年来他重复着那个恶灵般缠祟着他的梦境:天光晦暗,老旧霉湿的公寓房间,激烈的号叫与哭泣,颈后抚贴皮肤的冰冷枪管——
  (起来!站起来!转过去!走!继续!)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还看!)
  (好啊,你爱看是吧? )
  (砰!)
  无数次无止尽的梦魇(噩梦中,时间如此漫长,仿佛他并不拥有一个梦境外的真实人生,仿佛他的一生仅为了在此耗尽)。隔邻房间的两具尸身。无数次冷汗淋漓的惊醒。每每自梦魇中脱身,他必然感觉心悸过速,搐跳逼近极限,胸腔膨胀,额角胎记涨大为翻腾扭动的紫色蛭虫。
  那是什么?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为何K会感到心悸,感到恐惧,感到痛楚?一个正常生化人如何可能有此宿疾在身?一个正常生化人,难道不该是完全健康的吗?
  一个历经完整“情感净化”程序之生化人,难道不该免于如此极端,如此暴烈之惊惧?
  那令K感到如此宁谧静好之初生记忆(雨后野地,孩童笑语);与如此恐怖血腥,持续复返之梦魇,为何会并存于他身上?
  (起来!站起来!转过去!走!继续!)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还看!)
  (好啊,你爱看是吧? )
  (锵。)
  公元2179年。缅甸仰光。生化人游击队的烧夷弹与电磁场攻击确实摧毁了该地所有户籍数据及相关电磁记录。然而重点在于,一方面由于缅甸政府实质控制力薄弱,近乎无政府状态;二方面其时缅甸政府与人类联邦政府之间关系紧张;因此所有电磁记录均未留下任何备份。是以,利用此一战争破坏留下的制度缝隙,K伪造了自己的芯片虫'1',取得了新的身份。而在学术单位与研究计划掩护下,早在攻读博士期间,于生化人解放阵线尚未发展出用以破解“血色素筛检法”的自体演化之前,K其实早已自行完成了类似的自体演化。遑论那在K被招募进第七封印后方才研发成功的“梦的逻辑方程”——那直接来自技术标准局研究同仁(以Woolf教授为主)的呕心沥血,K亦曾亲身参与;也因此,对于个中原理、技术机密,K必然知之甚详。
  无须多时,K也独力完成了足以克服“梦的逻辑方程”的自体演化。
  像一张千变万化的面具。K成功隐藏了自己。
  那便是K的“意志身份”——人类。分子生物学学者。人类联邦政府国家情报总署技术标准局局长。他意外的“情报生涯”……
  K想起之前在那漫长历程中曾亲身参与的,许多第七封印部门里的秘密任务。确实,K并非正统情报体系出身,而K所属之技术标准局,身处于第七封印此一专业情报官僚体系中,也往往显得尴尬。理论上,他们仅是技术部门,他们担负繁重研发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其实正是持续管理、监视并优化当下用以区判人类与生化人的筛检法;或必要时研发新筛检法。他们仅负责技术支持,正常状况下,不直接介入情报活动。而科学家出身的技术人员们,确实也并不适合直接参与第七封印与生化人解放组织间的间谍战争。
  改变始自于第七封印新任署长T。E。。正如于署长办公室中他对K透露的看法——他认为,高度专业之技术支持于整体任务中不可或缺;而就长期而言,培养技术人员对于情报工作的理解亦绝对必要——在T。E。坚持下,来自技术标准局的特定人员,才开始在短期受训后,少部分参与对外情报工作。
  而在K升任技术标准局局长之后,T。E。更修改内规,要求K于第七封印高层会议中固定列席。
  这是直接以内规操作之巧门来提升技术标准局的决策位阶了。
  是在这样的制度变革过后,他才真正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情报员的。
  亦因如此,K才有机会主导那些针对生化人间谍的检验与审讯工作……
  K再度踱步至窗前。建筑与建筑间,黎明前的黯淡天光下,原本近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已疏疏落落散布了蚁群般奔跑逃窜中的人车。尚有为数众多的人潮自建筑底部如海水般阵阵涌出。而视野边缘,高处,或因光线幽暗,那巨型水蛭形体看来依旧模糊。银白霞色镶嵌在犹有星光闪烁的,深蓝的夜空中。
  然而K一点也不想逃。
  K转身回到桌边,点起一支烟;而后踱回落地窗前,闭上眼宁静地吸着。
  烟雾安静匀散,聚拢。鼻息般细微而均匀的韵律。
  他想起几年前,台湾北海岸的那个夜晚。
  那时维特根斯坦项目(Wittgenstein Project)早已结束,针对G?del的审讯也已过去一年多了。K在一次例行性长假中独自一人来到台湾北海岸。许久以来,一人独自生活的K早已习惯了每年的单人旅行。对他来说,每一趟寂寞而安静的流旅都是一次自我省思的机会——关于他的身世,他的工作,他的祈愿,他自身往后之人生……
  或许也能如此说:那是K给自己的病假。独属于一人之秘密疗养。他当然不能让组织获知自己重复的梦魇。他必须隐藏自己胸腔深处的心悸宿疾。他必然亦无从呈报自己的恐慌,自己的惊惧,自己的愿望,自己对初生记忆无人知晓的乡愁。他也必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作为一个情感淡薄的生化人,他极可能并不明白,爱是什么……
  然而他想了解。他想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他想知道,作为一个人——如果,如果真有一天,他真能成为一个“人”——就一个人类而言,爱的暴烈,或恨的暴烈是什么。他想品尝罪疚,嫉妒,残忍,贪欲与傲慢的滋味。他想知道,梦魇中驱使着那贴近他后颈的枪管,驱使着那残虐、暴力与厌恶的,究竟是什么……
  不,K并非全然不明白这些。他仅仅是不确定自己是否确知。他只是怀疑,那是否直接关联于他意识中最初浮现的那个想法——弃去、隐匿生化人之身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许多年过去了,K并不觉得自己已获致解答。事实上,此刻他几已是全然过着一个真实人类之生活了。但尽管如此,那“成为一个人类”之渴望,却依旧在K的心中徘徊不去。
  如此温柔,如此固执。
  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在那异地的旅行中,K意外遇见了Eurydice……
  * * *
  '1' 芯片虫又称为随身虫、皮夹虫、ID虫等,由早期证件芯片演变而成,为一以“曼氏裂头绦虫”(Spirometra Mansoni)作为基底生物之类神经生物。其虫体约1厘米见方大小,厚度极薄,可长期寄生于人类之皮下组织或肌肉组织中,于人体无害。
  芯片虫之主要功能原为个人资料之载录。由相关政府单位将个人资料记录于芯片虫之神经系统中;主要用以代替古典时代之身份证明、驾照、签证、护照等相关纸本文件,作为识别身份之用。然而为方便起见,至古典时代后期,除身份证明之功能外,证件芯片遂开始整合为具信用卡、商店贵宾卡、车票、笔记本、手机通讯、影音播放等多用途之功能芯片。至22世纪初叶(约2120年代)左右,配合植入技术,“芯片虫植入”遂普遍为社会大众所接受。目前芯片虫之一般植入位置为左手手背。于植入后约60小时,芯片虫即自体内长出结缔组织线路,将虫体完全固定于人类手背皮下组织中;植入后约120小时内,虫体外延之神经系统与循环系统也将与人体固有之神经、毛细血管等组织接合完毕。至此,由于芯片虫内载录之数据已部分转植于人类左手手背之邻近皮下组织细胞中,即使经手术拔除芯片虫,则于一定时间(约13个月)内,尚可经由人体左手手背之邻近组织细胞进行侦测,读取数据。
  而芯片虫植入人体之时间则依各国习俗与法令之规定有所不同;多数均于成年时(18岁)或稍早(15、16岁)植入。在某些亚洲与美洲国家,甚至为此一芯片虫植入举办一类似“成年礼”之仪式,父母宴请亲朋好友共同见证其子女之长大成人。此外亦有相关惯用语产生,例如“连个芯片虫都没有,还来跟人家凑什么热闹!”“长那么大了,处理事情还这么幼稚,跟个没长虫的小子一样!”;意即乳臭未干,或行为思想幼稚之意。而约自2140年代起,部分特定群体亦对芯片虫发展出相关习俗,例如每十年即进行手术将芯片虫取出,制成标本收藏,作为纪念;再向当地政府申报缴费,领取一新芯片虫,重新植入。10年后则再次进行手术、制作标本收藏,如此反复。另亦有部分新兴宗教习于人死亡后,将尸体中芯片虫取出,同样制成标本收藏,甚至供上神坛,并发展出“芯片虫崇拜仪式”等等,不一而足。


第10章 
  2214年10月15日。晚间6时52分。太平洋西界。台湾北海岸。
  日落时分。时序已至深秋,阳光已隐没至海平线之下。宝蓝色夜幕犹透着一点乳白色微光。
  K正独自步行,离开码头边灯光明亮的鱼市场,沿着无人沙滩漫步,享受入夜后的冰凉海风。滨海公路上方偶有几艘飞行船经过,但次数并不密集;探照光圈如昆虫触角般试探着周遭洞黑的空间。近处,霓虹闪烁,游乐场中,旋转木马的彩色拱顶在黑暗中亮着橙黄色的光。
  那是个吸引人的景点,在游人众多的白日里想必相当热闹。但此刻,原先流连驻足的皆已散去。于K所立足的这片海滩上,行走的海风拂去了所有声响,人声或音乐皆已随气流灭失。然而视觉中,于突出于整片黑暗的,光之工笔轮廓上,随着那旋转木马拱顶轴心而流动起伏的众多人影物件,却依旧如此美丽虚幻,仿佛一场集合了所有光之残影的幽灵聚会。
  便是在此刻,K突然看见了Eurydice。
  而Eurydice也同时看见了K。
  仿佛自无意识之深处突然浮现。此刻,海滩上全无人踪。莹蓝色的月牙已在稀薄的云翳间露了脸。月光下,一道道白色浪花规律舔舐着沙滩。K突然看见前方数米处,极近的距离,一名女子独自站立,面朝海的方向。
  女子转过头来。月光照亮了她的脸。
  K立刻认出她来。而她应当也认出K来了。
  那是Eurydice。褐发黑眼的Eurydice。他们初识于两年前的第七封印新进人员训练课程里。地点是香港,模拟案例的小组课程。原先以K的层级,是不可能亲自主持此类课程的;但由于此次新进人员讲习规模极小(仅有学员七位),原定讲师又被临时派往曼谷,是以K便暂时接下了此次教学任务。
  Eurydice看来安静。气质优雅。小组讨论时某些一闪而逝的幽默亦令人印象深刻。K犹记得她认真的深褐色眼瞳、她鼻梁的弧度、彼时光泽闪亮的短发。甜甜笑起来时,她原先小动物般的眼眸会闪过一丝狡黠。而那笑容又像是绿色池塘的涟漪,仿佛叶片,很轻很轻地飘进了水里。
  许久之后,K才发现,他几乎记得首次见到她时她所有举止的细节。
  当然Eurydice相当美丽。但这样的美丽也说不上太过罕见。K那时已35岁,见过的美丽女人不在少数。是以他难免纳闷:是什么蛊惑了他,使他记得了如此多细琐之事?
  淡蓝色月光下,他们彼此招手,打了招呼;而后立刻便笑了出来。大约是为了原先彼此表情上的惊愕吧。
  “局长怎么会到这里来?来度假吗?”Eurydice问。
  “是的,是度假啊。”K笑着说,“风景很美。你呢?也是来度假的吗?”
  “算是。”Eurydice停顿了一下,“嗯,其实我是在这附近长大的。是回乡了——”
  “真的吗?”K开了个玩笑,“我想你可以直接说实话;据我所知,我们单位正好有个这附近的案子必须处理……”
  “不是,不是,”Eurydice十分捧场地笑了,“我来这里,真的只是回家乡看看。”
  有一瞬间,K觉得自己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初识的微笑。一轻盈之物悄悄坠入池塘。但此刻的坠落发生在一种比黑暗更黑的阴影中。那使得现时两人面对面的距离并不像实际空间上那般靠近。
  “原来你是在台湾出生的啊。”K说。
  “是啊——”Erydice欲言又止。
  “那,或许你知道其他一些游客不常去的好地方?”K体贴地换了话题。
  Eurydice想了一下。“有的。”她又微笑起来,“不过,很难说明是在哪里……”
  “是吗?”
  “嗯,跟我走吧。就在附近,很快就到了。”Eurydice做了个手势,“但得靠点运气……”
  他们沿着海岸线慢慢走去。他们谈论了天气,谈论了堆满了新鲜海产的鱼市场(标榜远洋海鱼的观光鱼市近年几乎吃下了原本属于养殖复制鱼类的半数产值),谈论了月色,也谈论了如同于夜的布幕下镂刻出光之轮廓的,华丽如梦的滨海游乐场。Eurydice向他解释,在他们即将前去的海岸,在外海,或由于海底特殊的暗礁地形,常会有某些固定涡流产生。于特定季节,在潮汐与洋流的推波助澜后,那涡流将会特别强劲;其结果便是造成某些近海软体动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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