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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命大臣自顾不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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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盘腿坐在草蒲团上,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吐纳,原本该澄明透彻的心境,蒙了一层薄纱似的。
死去的七殿下萧启与友人何镇,何祭酒府上的两个灵牌;好友杨寻在马车里投来的怨恨的一瞥;还有卧病在床、精神不济的老师,走马灯似的,一个一个从许观尘眼前晃过。
还有……
许观尘恍惚睁开双眼,撑着面前小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很熟悉的感觉,眼前一片黑暗,那病终于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甩了甩脑袋,企图让自己能看见什么,最后抬手摸了摸四周,扶着屏风向外走。
循着残存的记忆往外,在扶住门框,却忘记脚下门槛,扑倒在地的时候,他暂时服了软,向萧贽求救。
他看不见,其实那时,萧贽就站在他面前两三步,他若是没有被门槛绊倒,就能撞进萧贽怀里。
许观尘就伏在他脚下,却轻轻唤了一声:“萧遇之。”
萧贽叹了口气,俯身拨开他散落在额前的头发。许观尘眉间一点朱砂,又淡得没有颜色了。
萧贽把他抱起,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声问道:“冷还是热?”
“……热。”
萧贽喂给他一颗丹药,又抱着他往福宁殿后边走。一边走,一边又问他:“还敢去不去找萧启?”若是去雁北找萧启,他这越来越厉害的病要怎么办?
但是许观尘咬紧了牙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昏过去了。
萧贽偏了偏头,惩罚似的,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又用脸贴着他的脸颊。
许观尘这病时冷时热,冷热总是间隔不久就发作。昨日夜里犯的是寒症,今日发的是热症。一冷一热发作过一回,就能有几个月的清净。
寒症须浸温泉取暖,热症就要待在冷处。
他那身子骨不能总泡冷水,更不要说现在还是冬日。
福宁殿后边有一个寒潭,寒潭底下,原本是关押皇帝要亲自过手的犯人的地牢,萧贽便着人把地牢给改了,给许观尘养病用。
这时许观尘蜷在石床上睡着了,萧贽坐在一边守着,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发热。
寒潭底下不透光,此时也已是夜色渐沉。
小成公公端着蜡烛进来,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把蜡烛放在较远处,拿着大氅上前,伺候萧贽披上。借着很昏黄的烛光,见萧贽抿着唇,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也就没有说话,放下装着点心的食盒,留下蜡烛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许观尘醒了。
他醒时,萧贽正好又一次伸手探他的额头。
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许观尘闭上眼睛装睡。萧贽不觉,碰了碰他的额头,由他继续再睡。
寒潭下弥散的寒意,将身上热意驱散,许观尘睁开眼睛,想着翻身坐起来,就告诉萧贽他已经醒了。
只可惜预估错误,计划失败。
石床太小,许观尘翻个身,就翻到了地上。
就扑在萧贽怀里。
唯一一支蜡烛放得很远,堪堪映出许观尘双眼中微微的亮光。
四目相对只一瞬。
萧贽知道他醒了,却在他抬手推开自己之前,抢先按住许观尘的手,装模作样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许观尘已经不发热了,身上渐渐冷下来。
萧贽还是把他抱起来,像带他来时那样,带他回去。
知道他醒着,萧贽便有意做无意的模样问他:“还要不要去找萧启?”
许观尘还是没说话,靠在他怀里装死。
萧贽紧紧地抱着他,走出寒潭,穿过灯火明亮的走廊,换了个说法问他:“还敢不敢吵架了?”
这一回许观尘想了很久,吐出来一句“对不起”。
他转念一想,萧贽好像也不怎么好过。头天夜里才娶的媳妇儿,第二日就与他提和离,他要是萧贽,心里也难受。
于是再说了一句“对不起”,还斟酌了词句,试图解释。
“吵架……是我的原因,是我不对,我只是忽然忘记了……”许观尘一时失神,险些把自己失忆的事情也说出来了。
不能说。
这件事情,是他的死穴。
就像妖怪绝不会把脖颈送到道士手里,小道士也绝不会把自己的死穴,送到萧贽手下。
谁也不会告诉。
就算萧启此时活过来,他也不会说。
萧启……
许观尘转头看萧贽:“七殿下与我,没有别的。”
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件事情也有必要跟萧贽解释一下,而且很重要。
但是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
“你……”许观尘晃了晃双脚,把方才那句话掩过去,“你先放我下来吧。”
萧贽把他放在檐下廊前的宽栏杆上,要他坐着歇一会儿。
廊外正飘雪,廊下点着灯笼,细雪被风吹着,吹入廊内,烛光照得雪花泛着盈盈的流光。
萧贽站在他面前,烛光照着,也打下一片阴影。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给许观尘披上。
这么,许观尘捻着系带,忽然又觉得,有必要向萧贽解释一下,方才没有解释完整的事情。
“七殿下与我没有别的。素来是君臣,止步于友人。”
“七殿下从前是有名的贤王,就算他为名声考虑,与我也不可能有别的什么。”
“有一年我们在湖上泛舟赏雪,七殿下饮酒,酒酣耳热的时候,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灭了。他鞠了一捧冷水,泼在自己脸上了。”
话毕,许观尘低头,呵了呵手,仿佛才捧过冷水。
他说话时,萧贽就站在他面前,垂着眸,看他打坐时扎在发上的香草。他一抬手,就捻下落在许观尘发上的一片嫩叶。
嫩叶在指尖捻碎,萧贽一言不发,往殿里走,许观尘咳了两声,也拢起衣裳,跟在他身后。
接下来就是轮值太医的统一看诊时间。
萧贽受伤的右手要换药,许观尘的病也要再诊。
只是许观尘看着,萧贽那右手好像是越发厉害了,原先手心里两道疤,现在好像不止两道。
察觉到他在看,萧贽一反手,用手背对着他。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轮值太医道:“陛下这几日,还是不要提笔书写了。”
那样多的事情,怎么偏就说写字一项?
许观尘不明白,抬眼时,萧贽也在看他,仿佛要看看他有没有听见。
用过了饭,又用过药,许观尘想要搬去偏殿睡,萧贽没有点头,他自己搬去了偏殿。
萧贽不再过来,许观尘一个人守在正殿。
太像了,像说书人口中,闹了矛盾分床而睡的一对儿。
因为还病着,晚间功课也没来得及做,飞扬把他赶到榻上去睡,用被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守在榻边,盯着他,不许他睁开眼睛。
飞扬跑上跑下,吹灭殿中蜡烛,只留给他一支小小短短的蜡烛。
许观尘试图喊他:“飞扬……”
飞扬帮他扯了扯被子,锦被差点盖过他的眼睛,认真道:“睡觉。”
许观尘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头来:“好嘛。”
飞扬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哥,你是不是怕黑?”
他全没听见许观尘说“不是”,自顾自地替他做了决定,把自己的宝藏玩具拿出来,预备给他挑一个伙伴。
一把宝贝木剑。
不行,许观尘怕睡着了,被一剑当心。
一个宝贝沙包。
也不行,许观尘害怕在梦里,把沙包当成豆沙包。
一个宝贝布偶。
可以……可是飞扬舍不得。
飞扬挑了一会儿,最后挑了一个小木人,放在他的枕边。
“哥。”飞扬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也堵住他的反对,“睡觉。”
许观尘闭上眼睛,因为病得难受,身上困倦,在飞扬极度关切的目光注视下,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飞扬抱着满满一匣子的宝贝玩具,出去时遇见某个人,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
飞扬腾出一只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哥哥睡了。”见那人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他一扬脑袋,颇得意道:“是飞扬哄哥哥睡的。”
飞扬走后,那人脚步无声,进了内室。
只有木人被放在地上时,发出一声轻响。
许观尘睡得正好,却忽然有个人碰了碰他的脸,然后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顺着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揉。
许观尘在很深很深的梦里惊道,惨了,小木人成精了。
这个小木人,手长脚长的,搂着他,简直想把他闷死在怀里。
第17章有多喜欢
这回的病,来得更厉害些。
许观尘在榻上躺了两日,除却道士的早课晚课,连吃饭喝药都在榻上。
飞扬每天都过来,白日里与他说话,晚上看着他睡觉,把自己的宝贝小木人放在他枕边,不过——小木人的位置,总是被萧贽取代。
萧贽晚上过来,清晨就走。许观尘有所察觉,但是汤药安眠,他困得厉害,抓不住人。
第二日飞扬哄他睡觉的时候,许观尘试着从他口中问一些事情。
飞扬是小孩心性不假,但如今,小孩心性才是最不会骗人的。
许观尘也没有想着要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惊天秘密,只是闲话一般与他说话:“在这里待了三年,飞扬认得人了没有?”
飞扬重重地点点头:“认得。”
许观尘用手指了指自己,飞扬便一字一顿道:“哥哥。”
“那观尘哥哥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飞扬想了想,又道:“马车。”
许观尘想着,他应当是不懂得,以为自己问他上次出宫,是怎么回来的。
许观尘揉了揉他的脑袋,又问:“上回在七殿下旧宅门口,飞扬为什么……”
一听见七殿下,可是了不得。飞扬气得把怀里的宝贝玩具都给摔了,站起来,低着头,气呼呼地看着许观尘:“不许提他!”
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这样大,竟是连提也提不得。
“好好好。”许观尘连忙起来哄他,“不提他,不提他。”
飞扬坐在榻边,气得嚷起来,命令他:“睡觉!”
“好好好。”许观尘迅速躺下,盖上被子,“睡觉,哥哥睡觉。”
飞扬帮他盖被子,把他的手都收进去,再把被子拉过了他的头。
许观尘窝在被子里憋了一会儿气,实在是憋不住了,露出一个脑袋来透透气。
飞扬还是坐在榻边,双手架在双膝上,一言不发。
许观尘拍拍他的背,温声道:“小飞扬怎么了?生气了?”
飞扬“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许观尘继续哄他:“小飞扬的木人呢?今晚不让你的小木人陪哥哥了?”
飞扬想了一会儿,定定道:“小木人今晚和飞扬一起。”
“好嘛。”
待他好了一些,许观尘再问他:“那陛下呢?”
这小孩子实在是不得了,一听陛下,猛地回头,连眼眶都红了,忽然之间就要落下泪来。
许观尘被他这一阵一阵的,吓得不轻,忙坐起来,用衣袖给他擦眼泪:“怎么了?怎么了?哥哥不问了,不问了。”
飞扬扑在他怀里哭:“哥哥是飞扬一个人的哥哥。”
“但是……”许观尘不解,“我没有认其他弟弟啊。”
“飞扬要和哥哥一起睡!”
他这句话嚷得大声,外边有人听见,警告似的,叩了叩桌案。
一听这声音,飞扬哭得更大声了,抽噎着控诉道:“三年……飞扬都三年没和哥哥一起睡了!”
外边人再捶了一下桌子。
“殿下……陛下……”飞扬继续道,“这两个‘下’,飞扬一个也不喜欢。”
许观尘哄道:“好好好,不喜欢,不喜欢。”
“哥哥也不许喜欢……”飞扬打了个哭嗝,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断开了,“……陛下。”
许观尘还没来得及应他,小成公公捧着糖罐子适时出现,把飞扬哄着骗着带走:“观尘哥哥还生着病,天晚了,不要打扰他睡觉。”
许观尘一个人坐在榻上发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扬在外边,又不知道看见了谁,一跺脚,恼道:“还以为飞扬不知道……”
他提高了音量,里间外室,与许观尘说话:“哥,你的木人来啦。”
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
许观尘看着掀开床榻帷帐,站在自己面前的萧贽,自觉地往里边挪了挪位置:“小孩子闹脾气。天晚了,你要是想睡就上来睡。”
“让他知道,不就又要哭了?”
话是这么说,萧贽却解了外裳,放下帷帐,在他身边坐下。
“我明天哄哄他就好了。”许观尘躲进被子里去,“劳陛下吹灯。”
萧贽顿了顿,下榻去吹了灯。
药力作用,许观尘很快就睡着了,萧贽把他揽在怀里,用指腹摩挲他的喉结。
第三日的时候,许观尘哄了飞扬好久,才把他给哄好。
最后飞扬口出狂言:“难道夫君比弟弟还要紧吗?”
许观尘用卷起的经书敲他的头。
晚间吃着药,许观尘强自打起精神,想要从小成公公口里套一些话来。
从小成公公的身世谈起,他道:“抄家流放,奴才那时还有几月就满十八,侥幸入了宫,又侥幸认了成公公做干爹,所以旁人喊一声‘小成公公’。”
成公公是从前老皇帝身边的内侍,后来萧贽封王开府,老皇帝就把成公公派给他,许观尘在王府里住着时,与他有些交情。
“干爹如今在丽山为先皇守陵,已守了三年,年节也不曾回京。”
许观尘半坐着,枕着手,另一只手端起药碗,皱着眉头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我这病……是不是越来越坏了?”
小成公公忙道:“小公爷可别胡说。”
许观尘不语,一口一口地喝药。
“想来,不过是早了些时候。”小成公公想了想,“大约是那日晚上,小公爷被陛下折腾得有些过了。”
偏偏小成公公说这话时,一脸纯良,正直无比,更显得许观尘想到的事情胡七胡八。被一口汤药呛红了脸,他低头,试图把自己埋进药碗里。
小成公公见他模样,也笑了笑,转头去拿蜜饯盒子来,放在他面前的矮桌案上:“不过,奴才现在也不明白,陛下同小公爷,到底是怎么成的。”
许观尘捻起一个糖渍的果子来吃,心中叹气,你问我,我还想问问萧贽呢。
小成公公再问:“小公爷还和陛下吵架吗?”
许观尘鼓着腮帮子嚼蜜饯,道:“这几日都不曾见他,我想与他说话也没机会。”
小成公公自然知道萧贽每日晚上过来的事情,在许观尘面前,也不说破,只是温和地笑。
此时提起萧贽,许观尘捧着药碗,有些走神。
他只隐约记得,萧贽过来时,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摸摸他的脸,试试他的呼吸,仿佛很怕他死了。可是萧贽有时候把他揽在怀里,又险些把他闷死勒死。
小成公公唤他:“小公爷?”许观尘抬眼看他,小成公公哄他道:“还剩下最后一口,小公爷再忍一忍苦,喝完吧。”
“……好。”许观尘点点头,晃了晃药碗,仰头将碗底药渣也喝干净。
最后一口苦得他眼睛都红了,火急火燎地拿蜜饯吃。
小成公公捧起蜜饯盒子,递到他面前:“小公爷从前,从来不和陛下吵架。”
很可惜的是,许观尘并没有接收到对面发过来的暗示。
小成公公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小公爷与陛下,也不常说话。”
许观尘心思一动,仍不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小公爷病着,一个月里,有几日在温泉宫里、寒潭底下,还有十来天在榻上休息,剩下几日,就在屏风后边打坐。”
“小公爷同陛下在福宁殿里,小公爷打坐,陛下就批折,分明就只隔着一扇屏风,一整日谁也不与谁说话。”
“话也不多说两句,到底是怎么成的?”
你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许观尘闷闷地想,要真是一句话也不说,他还能把名字同萧贽的写在一起,那应当就是——
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不能更喜欢了吧?
小成公公趁机道:“晚上陛下过来,小公爷同陛下讲和吧?”
许观尘用沾着蜜饯糖渍的手指按着唇角,出着神想事情,又点了点头:“嗯。”
小成公公望了望窗外天色,恨不能叫天色现在就全暗下来。
“小公爷还做晚课吗?奴才下去预备预备。”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许观尘坐起来,“你去看看飞扬,早晨我就看他抱着糖罐子在吃糖,让他别吃了。”
许观尘下了榻,净了手,披上道袍,又拢了拢头发,用驼骨簪子束好,在屏风后边的草蒲团上坐好。
案上换过新的香草,许观尘随手挽了个结戴在手上,开始做晚课。
近日他打坐,都要扣上香草,以安定心神。
是他道行尚浅。这几日打坐,若不如此,他的心魂能飞到不知道哪里去。
案上香烛焚尽时,许观尘睁开双眼。
面前案上,仍旧是香草香炉,龟甲铜钱,还有一柄有着浅浅牙印的拂尘,一个木匣子。
他不再看那拂尘,只是打开那匣子。
匣子里装的是一颗一颗桐珠,他上回扯坏的散开的念珠,小成公公找遍福宁殿,帮他捡回来了。
许观尘数过两遍,还缺一颗,所以还没重新串起来。
龟甲与铜钱,原本是预知后事的,可是许观尘连前事都不记得。
今日还未卜过卦,他抿了抿唇,捧起龟甲。
耳边忽然传来萧贽的声音:“什么事情,要问飞扬,问成德,还要卜卦问天问地,你怎么不问问我?”
第18章风吹烛动
许观尘回头去看,萧贽就站在他身后,一掀衣摆,在他身边坐下。
他二人挤在一张草蒲团上坐着,许观尘觉得渎神,萧贽也觉着渎神了。
萧贽好不避讳,直接问他:“又在问萧启下落?”
许观尘摇头:“不是。”
确实不是,他还没有想好要算什么,萧贽就来了。
萧贽又道:“明日有位雁北故人来京,你要是想问萧启的下落,不妨去问他。”
小道士情爱之窍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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