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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图-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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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般因果业障,诸多痴缠纠葛,或无意而始,或有心而发,到头来皆似南柯一梦,醉时欢颜靡靡,醒后余者泛泛——
  苍白无色的手掌从焦黑皮毛上寸寸抚过,指尖拨开翻卷的伤口,轻触里面半生不熟的骨肉,那狐狸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
  可是琴遗音还能听到它微弱的呼吸声,苟延残喘,却不曾断绝。
  手指在狐颈处微顿,只要他稍稍用力,它就能结束痛苦往生极乐,虽是百年修行一朝丧,总比生不如死要好。
  不知道是否察觉到了危机,半死不活的狐狸竟然动了一下,身躯在他掌下不受控制地发抖,足爪颤巍巍地在地上爬动,本能地想要逃生。
  并非畏死,而是不甘。
  琴遗音不是没见过坚毅的生灵,可那样的性情本能往往属于先天开智的灵长之流。天道虽公却泛,魂魄有恒沙之数,但从凝现之初就注定了天命根基,能与之相抗的寥寥无几,而这些都不该属于一只出身荒凉之地的野狐修。
  他品尝过妖狐的一滴精血,须知妖类修行不易,对狐族来说,尾巴是他们道行增进的标志,自一至九,一尾对应一重大境界,到九极之数为终。狐性天生蛊惑之术,自成采补之道,故而天下狐修多为声色魅惑之辈,纵有大成者,也难免沦为下乘,虽进境快却根基不稳,到最后不进反退,堕入魔障。
  可是琴遗音尝到的那滴精血里没有混杂浑浊的秽气,除了血液本身的腥甜味,就只有一股如烈酒般炽烈的气息。
  暮残声的修行道,是在漫长的厮杀中初窥门径。面对正法戮命的人族修士和反复无常的妖魔鬼怪,生杀胜负都是无谓因由的常事,妖狐在腥风血雨里张开爪牙,硬是撑过了这些年浮沉不定的岁月。
  他比世间任何一只妖狐都过得苦难,也比他们都能走得长远。
  “……”琴遗音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手掌下移,托起妖狐的头,那双血红的眸子正半阖着,勉强掀了掀眼皮也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白影。
  “你根骨不错,但也仅是不错,能有今日造化除了机缘,更赖与魂同生的这份心神……然则,此心非大业障者不可得,有此业障者大多另有造化脱胎换骨,不成仙神便成魔怪,怎么会沦为你这茹毛饮血的野物?”
  冰凉的吐息近在咫尺,暮残声的耳朵不自禁地颤动了几下,听到有人在对自己说话:“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么?”
  前世?
  满含血腥气的喉咙里滚动几下,暮残声觉得自己全身从里到外无处不疼,已经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费力睁开眼,想看看这见死不救还喋喋不休的混蛋究竟是何许人也。
  可他这一睁眼,就撞进了无边无际的苍白里。
  那本是一双罕见的眸子,眼白尽是墨黑,唯有最中央的瞳孔银白如倒映了两只星子,细碎的白光从此弥散,于眼中陡生迷雾重重。
  雾中有万象光影转瞬即逝,也有百态众声旋即无踪,无论形容还是声音都好像被这雾悄然吞噬,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可是当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暮残声又觉得眼前一晃,无数高大草木拔地而起,千树花开于刹那,花萼间不见花蕊却吐人面,男女老幼应有尽有,或张口哭笑,或闭口无声,神情各异,唯有眼睛都看向这边。
  世间因缘事,无谓爱怨憎;心有六欲处,常在娑婆天。(注)
  人有七情六欲,心生五蕴三毒,妄念起便入歧途,执迷不悟堕入魔障,便成了孕养心魔的根源。
  心魔应运而生,无色相无真身,以人心罪欲为本源,虽为天地正道不容,却因妄念不绝而不死不灭。然则万物有得必有失,心魔修他化自在道法,法正自我愿心之道,不尊自然,不循天道,只能化转外界见闻经历为自身灵台天地,虽有造化之能,终也圈禁在这一方心牢。(注2)
  这是只被琴遗音主宰的天地,此间无净秽之土也无清浊之水,只有生长在无界荒野上的千万棵玄冥木。这种树木一年长一寸,十年抽一枝,百年开一度,自花瓣间绽出人面,俱是心有魔障的众生色相。
  勘破魔障者离枝化无重归大道,执迷不悟者常开不谢必入歧途。
  琴遗音轻笑了一声。
  那一瞬,暮残声听到了万人齐呼,千种声色叠加在一处,震得他心神剧颤,恍惚间已魂飞别处。
  万象生灵出于六合之内,立命五行之中,不管妖魔鬼怪还是人畜草木都有其来历去处,故对于修行者而言,一身血肉不过是此间寄魂之所,唯有剖开皮骨色相,才识本来面目。
  琴遗音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只狐妖的前生——
  三百多年前,中天境的主宰还不是如今的御天皇朝,曾经统治它千载的姬氏王族在岁月消磨之下由盛而衰,各方势力风起云涌,最终在先皇驾崩后开始了连年混战。
  男孩的父亲是沙场老将,统领姬朝左军,战无不胜,声名远扬,他也随父从军,箭破旌旗,长戟饮血,年纪轻轻就做了先锋。
  等到少年长成了青年,父亲早已马革裹尸,彼时宗室内乱,他奉命率军保护少帝回宫登基,离王城只剩不到百里之遥。
  然而兵疲马乏,若前进恐吃败仗,若后退怕误大事,更有残兵俘虏被拘营中,无论进退都是累赘。
  战耗连年,成败一举,君令催急,将莫不从。
  权臣进言,君主赐剑,年轻的将军下令让伤兵和俘虏兵全部留下,做了九死一生的设伏陷阱,而他亲领奇兵连夜奔袭王城,终于在那一日的逢魔时刻破开了逆臣防卫,听少帝一声令下,大军席卷而入。
  他在腥风血雨中勒马伫立,背后是堆砌袍泽的尸山血海,面前是欣喜若狂的姬氏少帝。
  后来,少帝如愿登基,功过奖惩一朝落定,他成了金殿之上最年轻的重臣。
  可他记得那道山谷,记得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士兵因为受伤不能前行,被以设伏为名留在那里葬于黄土。无数乌鸦遮天而来,落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啄食或鲜活或腐烂的血肉,它们的叫声像极了垂死之人的呜咽。
  都说为帝者无心,为将者无情,而他始终不能看开。
  没过几年,朝堂权力分立,各派明流暗涌,他虽有战功却无家世根基相助,又生得孤直性情,不受姻亲之盟,不肯趋炎附势,成了金殿上再鲜明不过的靶子。
  那年冬,母亲病逝,他行军多年的伤病也随悲痛一并爆发,曾经纵马提戟的将军如今只能在院墙里对着天空发呆。
  与他不和的文臣趁机上奏,君主顺水推舟夺他大权,另立心腹为将帅,赠他财宝佳人安养残躯。
  他面对传旨中官沉默良久,接下旨意交出帅印,却跪辞了赏赐。
  那一年他方过而立,已经是两鬓霜白如半百老人,他自请协助镇守边关,从此将自己逐出了王城。
  他来时有千军万马,走的时候只带了一队老兵。
  西北边陲之地有一座孤城,他就带着无家可归的老部将们驻守在那里。此地常年飘雪,封冻万物,就连城墙也凝结了厚厚的冰,不再年轻的将军站在城楼上,身边倚着长戟,手里握着一壶烧酒。
  琴遗音慢慢眨了下眼。
  这一瞬间,光阴飞逝,转眼后城楼上已经不见了将军,城外却多了一座坟,尸骨入土,旌旗覆顶,坟前除了灵幡石碑,只有一把长戟立在风雪里。
  这就是妖狐曾作为人的一生。
  前世他乃前朝大将,命主征伐,本能助姬氏新君中兴王朝,没想到未败于沙场,却输给了自己和朝堂。因他此生为乱世之将,无论自愿与否,总归犯下杀业太多,所以这辈子他不为人胎,转世入了畜生道,化为了妖狐。
  琴遗音无声吐了口气,心魔幻境的光阴又往前回溯几年,场景再度归于凝冰的城楼上,他自己也化身为一名士兵,持枪守卫,寸步不移。
  背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拖着长戟一步步走上来,浑浊的眼睛扫视一周后慢慢变得精亮起来。
  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就要咳嗽两声,路过“士兵”身边的时候身形微晃,被对方顺势扶了一把。
  “将军!”他关切地低声道,“风寒雪大,此处有我们,您还是回大营吧!”
  “老夫无事。”将军摆了摆手,重新站稳了,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你叫什么名字?从军几年了?”
  他道:“卑职张泉,从军四年,家父曾是将军的老部下,自小便教导我要为将军效力。”
  “张泉,张泉……”将军喃念了两遍,再盯着他现在这张脸皱眉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你是张明的儿子?”
  “是。”
  “哈,果然是那老小子。”将军爽朗地笑起来,好像年轻了十几岁,“当初他退伍娶妻的时候我还去喝过喜酒,没想到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你父母亲现在如何?”
  “家母一切安好,家父两年前已经病逝了。”
  将军的笑戛然而止,半晌后垂下眼,轻声道:“他也走了啊……”
  心魔现在的样子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他抿着嘴唇眼眶微红,分明是有心事憋着,却又支支吾吾不肯说。
  将军自然看出来了,便问:“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
  “将军,我小时候听爹说起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张泉的脸上浮现出憧憬,让将军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回忆起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
  鲜衣怒马,纵横厮杀。
  “……您是姬氏的战神,是英雄,可为什么我们如今会留在这偏远的苦寒之地?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朝廷也没有派人来看望大家呢?”
  沉沙折戟,风霜摧人。
  将军回过神来,他看着年轻人脸上的疑惑与不甘,那一瞬间眼中风起云涌,尽在心魔掌控中。
  张泉迟疑了一下:“将军……”
  “这里不好吗?”将军反问。
  张泉点头,又赶紧摇头。
  “是不好,不仅偏远还贫寒,每天吃风刀子,过的是苦日子,更没什么乐趣。”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相比之下,王城就繁华多了,十里长街市井琳琅,大公子小姑娘都穿绸戴花,见了就觉美……若是等到逢年过节,嘿,光是灯火都能把你眼睛晃瞎。”
  张泉忍不住想象那样的盛景,可呼呼寒风把他拉回了现实,瑟了下脖子。
  “那么美的地方,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刀拼剑砍打下来的,现在我们却在这样的地方吹冷风,只有做梦才能回到那里……你说,谁能甘心,谁能不怨恨呢?”将军亲手给他系着披风带子,动作很慢,声音也很轻,“我走的时候在心里发过誓,早晚会带着我的兵回到那个地方,让对不起我的人后悔。”
  张泉打了个激灵,却觉得血液都不禁沸腾起来,呼吸都变得粗重:“那将军……”
  “来这里第一年我想着怎么招兵买马,第二年我想着怎么走私盐铁,到了第三年……”将军说得越来越慢,“第三年有外族流寇侵袭这里,我率兵把他们赶尽杀绝,回头就有城里的老百姓来送水粮和御寒衣物。”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才想起,我除了是个将军,还是个从军吃饷守一方百姓的兵。”
  张泉欲言又止。
  “朝廷有人对不起我,老子怨恨他们理所当然,若有机会拿他狗头下酒也是痛快,但是……”将军闭了闭眼,“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兵,让他们一生为国却成了贼人;我不能对不起我的百姓,让他们不仅苦于生计还要毁于战火。”
  张泉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可是现在这样,您就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自己吗?”
  “你说得对,这个问题老夫也想了很多年,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些岁月,到了如今这把年纪才明白……老天爷本不公,人世本不平。”将军浑浊的眼里亮起了光,“既然如此,我还计较什么得失公平?争来争去,不过赢了一筹又输一筹,还不如坚守本心,做好我生而为将该做的事情。”
  张泉张口欲言,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憋了半天只呐呐问出一句:“您就……没有心愿吗?”
  “心愿……”将军转头凝望着远处的大雪山,忽然笑了起来,“我以前遇到过一个算命的,她说……”
  ——“将军一生征战,虽是保家卫国,到底是杀业太重,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来世投为畜生偿还罪孽,您可曾后悔?”
  在他当年离开王城的前夜,于十字街头遇到摆摊卜卦的白衣女子,她头戴幕篱看不清面貌,他却总觉得对方一直盯着自己。
  后悔吗?当然不会,但人生在世,总会疲累。
  顿了顿,将军的声音随风传来:“如果可以,我只想……隔世之后,愿不为人。”
  张泉屏住呼吸,紧接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随着这句话一并袭来的,还有一把长戟。
  年迈的将军宝刀未老,长戟在掌中抡转,戟尖在电光火石间无声倒回,刺入了“张泉”胸膛。
  “好玩吗?”将军的眼里泄露出一线红光,他本来有些枯瘦的身形拉长变幻,最终化成了白发血眸的妖狐模样。
  他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心魔幻境之内无虚实之分,念想便是化形,其五感俱全、六欲皆在,分不清是梦非梦,故而琴遗音纵横此道多年,还是第一次被自己摄入其中的魂魄毫无预兆地破了梦。
  难不成是自己睡了这千年,境界退步了?
  他不觉恼怒,反而笑了起来,热切地盯着妖狐,欢喜极了,就连声音都带上了旖旎的味道:“当然好玩,你啊……太好玩了。”
  暮残声冷哼一声,手中发力一震,“张泉”的身体顿时破碎开来,转眼化为飞灰。
  耳中只有一句低喃余音:“我会再来找你玩的,别早死了。”
  一刹那,这片冰雪城楼和远方高山都如浓墨晕水般化开湮灭,头顶穹空皓月飞逝,万里长天都化为苍白颜色从上方倾落,一瞬间满目皆盲。
  暮残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注:婆娑天,指婆娑世界,即佛教所言的释迦牟尼佛所教化的三千大千世界,又由于此世界的众生安于十恶不肯出离,忍受三毒及诸烦恼,故又称〃堪忍世界〃,如今谓之现实世界。 注2:徐胜治《灵山》(钟离权答梅振衣  他化自在天) 没错,前世记忆里给将军算命的女人就是净思,也就是说她在上辈子就看中大狐狸,打算收他为徒,原因请静待下文娓娓道来~


第十二章 尘烟
  暮残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和风温煦地拂过地面,轻轻打在他的身上。暮残声睁开眼,四肢微微用力便要站了起来,结果腿脚一软又险些趴了回去。
  苦经一番天定劫后又挨三道紫霄雷,暮残声这条命算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如今虽劫后余生,到底是伤重。
  他扭头去看身后的尾巴,那七条狐尾生得毛丰骨长,拖在身后煞是好看,可是当他沉下妖力探视体内,发现四肢百骸的外伤虽无大碍,经脉和内府却被雷霆所伤,现在仍有劫雷之气纠缠其中。也不知是祸是福,这劫雷之气一面刺激经脉损伤处再生,一面又让这伤势恢复得缓慢,像一个循环往复的锻体过程,若能熬到最后固然能让体魄更佳,可是这过程也苦不堪言。
  暮残声拧眉又松开,转头张望四周,入目皆是满目疮痍,那雷池早被天劫破坏,流水也渗入那些被劈开的沟渠中,半点也不见端倪了。
  除此之外,再无人迹。
  暮残声脑中隐隐作痛,昨夜那场怪诞奇诡的梦境将他元神摄入,最后虽然破梦而出,却也损了元神,而这恢复起来却比形体更加棘手。
  若叫我知道你是谁……
  寒意在眼中一闪即逝,暮残声便将心气平复下去,再看了一眼周遭,然后迈开足爪远离此地。
  万鸦谷极凶大恶,外人不敢擅入,修行者在负伤之际也不会选择这里落脚,以免节外生枝。昨夜一场惊天雷劫之下,万邪退避不敢出世,现在还蛰伏于洞穴中,等待夜幕降临再出来活动,按理说暮残声应该借这个时机赶在落日之前离开山谷,可是他掉头而行,直奔山谷深处。
  那里有一道既宽且长的山沟。
  这条山沟贯穿了大半个万鸦谷,周遭寸草不生,唯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偶尔从上空飞落,啄食其中陈年积腐的尸骸。浓重的煞气伴随着死气纠缠相生,聚而不散,几乎凝成如有实质的阴灵恶相,化为山谷上空遮天蔽日的阴云。
  暮残声在山沟边缘停住,他面前有半块残破的石碑,上头的文字大半都风化模糊,只有最下方的“虎翼军”三字还依稀可辨。
  他见了这三个字,便从心底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悲恸与愤怒,一如昨夜那场怪梦里对着伤兵营下达绝令后,回首时无声泪流的年轻将军。
  那个带他入梦的人说,这是他的前世。
  修行者相信转世重生之说,暮残声也不例外,他曾经觉得自己上辈子大概是造孽太多,不然这一生怎么会难得安宁,然而这想法总是自嘲的调侃,从未有过深思。
  如果这个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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