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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行-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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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澜又是轻轻的点头,扭头垂眼拉近烟灰缸,食指点点烟蒂,一小段烟灰落了进去,他说:“我没怀疑你。”
  他这么一说,贺驷反倒有点不自在了,如果二人都不说,心照不宣就过去了。周澜这么一说,倒像是刻意的。
  刻意的,
  刻意的安慰对方。
  你知道我多疑,但我没怀疑你,所以,不用怕。
  贺驷心里突然就噗通地一声。
  他也不知道周澜有没有察觉到,正忐忑之际,只听周澜说:“老马那边问题不大,这事对他没什么好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也不能太肯定,你替我多留意,还有老赵。”
  “嗯?”周澜看着他,清澈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
  “明白。”贺驷低声应道。这样的命令挺隐晦的,所以他也不必高调的回答。
  这其实是一种授权,你只是个班长,不过我授权你去监督那些营长们,他们是我的嫡系我的骨干,不过你有权利监督他们一举一动。
  ——你是我更相信的人。
  “如果问题不在我们团里,”周澜掐灭了香烟,他终于理出了另一个方向,与此同时贺驷心有灵犀的接上了话:“那就是出在日本人身上了。”
  那就应该是今信的问题。
  周澜估计的没错,这些都是今信在背后捣的鬼。
  此时此刻,今信在司令总部里,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他是个深沉的性子,又是做信息情报的工作,常年的不动声色,可是最近一切太顺风顺水,顺得他吃饭睡觉都能笑出来。
  为帝国辛苦了这么多年,他得到的荣誉多到数不清,但是现在连菱刈隆大将都对他赞赏有加,更别提来自本土陆军总部的那些赞赏。
  那些不仅仅是赞美与肯定,对于今信雅晴来说,更重要的意义是他骨血的真正回归——他的儿子,一步一步的向他接近,向他无限靠拢,他相信,最终有一天,他的儿子会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帝国战士,与他并肩为至高无上的天皇效力,将今信家族的武士精神发扬光大。
  他发自内心暗自赞叹,杜云峰的事情上,他处理的时机得当,山下照男那一枪的当机立断,这是多么英明正确。
  在周澜与日方靠近的进程中,今信急不可耐的要推波助澜一把。这个过程应该更快,不但快,还要彻底断了周澜回关内的念想。
  今信通过他的情报渠道,几经周折的联系到了一个美国记者,当然,出面联系那名美国记者的是个“反战人士”,那人明面上是一家酒店的老板,将“保安团当走狗,从日本人那买武器镇压中国老百姓”的信息,在一次酒后“不小心”透漏给了那个美国记者。
  那天周澜与今信手下交接武器的时候,地点就在那家酒店的包厢,一切都是秘密的,只是进门前,有个简短的礼仪性握手,被早已经埋伏在暗处的记者抓拍到了。
  那天包间走廊里的大灯全部开着,锃明瓦亮,记者连闪光灯都省了,照片虽是个侧脸,但是清晰的很。
  周澜一时猜不透今信的企图,尤其是长久以来他没有在今信那里感觉到任何恶意,除了……除了他把杜云峰逼上了绝路。
  今信的友善只是为了钱吗?以前这个理由能说得过去,现在就牵强了——今信给了他那么多武器支持,一步步的把他的武装打造成日本的爪牙,目的何在?
  杜云峰是我周澜身边的人,他造反这件事关东军司令部为什么如此大动干戈,不仅步步紧逼,最后还要置于死地。而且,那天杜云峰问周澜:
  “你用日本人威胁我?”
  “日本人是神仙吗?消息比耗子还灵,我这边刚开枪造反,他们就得到消息了,还有时间做好埋伏,打我的伏击。”
  杜云峰当时说的这个话,周澜情急之下没有仔细想过,不过他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里,这句话一次次浮现在脑海里。
  是啊,日本人怎么会这么快。
  悬崖上,今信不顾性命那一扑绝不是虚假的,山下照男开枪虽然可以算情非得已,但是不是事先得到了今信的某种授意呢?
  那么,周澜想:
  今信对自己的多番的善意照顾,和对杜云峰的赶尽杀绝,这中间是个有没有联系?
  本来,在周澜的计划里,山下照男的必死无疑的,陪葬的还有那漫山遍野的日军。
  那么,现在,这个死亡计划里是不是要把今信也加进去?
  今信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报纸已经被搓得卷了边,油墨毕竟不干净,贺驷就伸手把报纸折叠起来,装进牛皮纸信封里。
  周澜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心有所感的打断他,又一个疑问冒出来。
  这封“信”是谁邮寄来的?
  “好好检查,”周澜靠近桌子,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给我寄信的人不会光光想告诉我个新闻这么简单,一定还想告诉我什么信息。”
  “好。”贺驷闻言立即把报纸倒了出来,凌空抖了袋子,见再无它物,就仔细的检查起报纸。
  可那报纸上并无其他人为的标记,贺驷又不认识英文,不知如何下手,心里就有些急了,手上动作也急切起来。
  “不要急。”周澜不催他,越是要找线索,越是要有耐心,尤其是疑问特别多的时候,千万不能先自乱阵脚。
  周澜总是很安静,天大的事也不慌张,就像他做天大的决定时,也不会喜怒形于色。
  在他身边久了,都会不自觉地淡定很多——贺驷这个当年的毛头小子,从只晓得打牌喝酒砸响窑,到学会不动声色的观察人,如果吸引他的人不是周澜,如果他不是常年的跟在周澜的身边,他未必是今天的他。
  那些英文内容,交给周澜去看,贺驷沉下心研究那个薄薄的信封,就这么一个袋子,简单的很,里里外外看了数遍,也没有找到什么特别。
  周澜看报纸的时候抬头扫了他一眼,提醒他:“裁开看看里面。”说完放了一把小匕首在桌上。
  贺驷都没看清那把小匕首是从什么地方抽出来的,周澜的动作很随意,可见是随身带着的,看方位,应该是腿上,最可能的是别在脚踝里的。
  他时时刻刻都带着防身的家伙。
  那袋子从开口就能把里面看个一览无余,不过贺驷还是很听话的拾起匕首,那把小匕首通体银白,十分锋利,刀身软软的,裁纸时压在桌子上都能微微打弯。
  信封划开了,还是一无所有,贺驷摸了里面一把,突然就有了微微不对的感觉。
  “团长”手停了,他望着周澜,“好像有东西。”
  周澜当即放下报纸,接过信封,迎着窗口的阳光看看,并无异常,他又摸了摸,纸似乎有些滑,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闻了闻指间。
  “是蜡。”他说。
  贺驷立即就明白了,赶紧跑到楼上书房拿了瓶墨水,又抽了一支毛笔出来。
  回到一楼的时候,周澜已经去了小会客厅。
  贺驷进了小会客厅,反身锁好门,然后不能周澜吩咐径自去拉上窗帘,那窗帘是加厚灯芯绒的,又是暗红色,明亮的小房间瞬间就光线暗淡了。
  他这一些列动作无疑是很得周澜的心,周澜打开台灯,将墨水小心翼翼的涂抹在信封上,那白蜡写过的纤细字迹就显现了出来。
  “过来看。”周澜一挥手。
  贺驷站在窗口,是个望风的姿势,但其实他是怕周澜不想让他看纸上的内容。
  他赶紧勉好窗帘缝隙,走到书桌前,挨着周澜,看清了牛皮纸上短短的一行字。
  “元月七,我在第一次见你的地方等你!”
  没有落款,说明字迹周澜肯定是熟识的。
  贺驷扭头看他——他的眼神里有呼之欲出的神情,周澜读懂了。
  他是想问:是谁?在哪?
  周澜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的说:“到时候带你一起去。”
  会面的日期还有几天,贺驷想,这个人可能是现在不方便就马上见,或者人根本就不在奉天。
  周澜没说是谁,贺驷就没问,但他越是不问,越是心里打鼓,这么隐秘的方式,到底是谁呢?
  会是大哥吗?
  想到这,他心里就突然空了一下。
  不过他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周澜给了他一个很私密的任务,让他去天津。周澜现在是不方便再出关了,那“五十万”绝不是小数目,进了关,搞不好“仁人志士”要拿他开刀,他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等他办完想办的事了,就无所谓了。
  贺驷去天津的任务并不复杂,就是带周澜的哑巴叔和杜云海来奉天,他们得秘密的来,不能让日本人知道,也不能让关内的人知道。
  至于他们来奉天干什么,贺驷还不知道,他只管把人悄悄带来就好。
  很多事,周澜不说,他就不问。
  毕竟他已经是周澜身边最近的人了,毕竟周澜把整个任务交给他是十分的信任了——周澜在天津的家人,一直都是杜云峰亲自照顾,这团里没人知道地址和家里人的详细情况。
  周澜会用别人的家人做手里的砝码,自然深谙此道,不会让自己的家人落进一样的处境。
  他把那比利时租界的地址在心里暗暗记下来,一个普通的早上,他车也没开,乔装打扮了一番从保安团侧门出来,乍一看是个送菜的小贩,确定没人盯梢之后,他直奔火车站去了。
  宋书栋把课本收进布包里,送走最后一个学生,他抬腿出了门槛。他在小山村里已经很有段时日了,自从金小满得了杜云峰的令,就把他藏了起来,藏得非常严实,就在这人不管鬼不问的村子里扎了根。
  想起金小满,宋书栋眼圈红了一下。
  那天他看见保安团的汽车浩浩荡荡开过去,捆着的金小满就跪在车上。悬崖下,枪一响,他就吓跑了,他想救金小满,但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量,后面的几声枪响跟催命似的,把他撵得一路连滚带爬,几乎哭出声来。
  他想,小满对不住了,我救不了你。
  他没什么本事,手工的活计什么都不会,倒是能识文读字,就在这小村子里当了小教书匠。
  锁上祠堂的木门,他今天的课就上完了,他得赶紧回家,家里还一个大活人呢。
  杜云峰是从鬼门关上熬过去了,身上七七八八的伤无数,亏得年轻身体底子棒,那肉皮子也合,伤疤留了不少,倒是没落下残疾。
  如果脑子坏了不算残疾的话。
  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能帮忙劈柴做饭,迷糊的时候捂着脑袋撞墙,撞得墙皮噗噗下落,灰头土脸的也肯不停下。
  宋书栋无数次在他耳边说:“杜哥你醒醒,我是宋书栋啊!”
  瞪着眼睛灌了好几天的苞米糊糊,他终于眼珠一转,看着宋书栋说:“书栋!”接下来的几天他又一言不发了。
  他虽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却记不清了过往。
  直到有天夜里,他被梦魇住了,鬼压床似的醒不过来,扭来扭去十分痛苦,宋书栋睡在旁边被他弄醒了,就见他气都要上不来的样子,就使劲的推他。
  杜云峰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大喊了一声:“慕安。”
  宋书栋也坐起来了,问他到底怎么了,只见杜云峰红着眼睛,转过头看着,他问他:“慕安是谁?我这里好疼。”
  他紧紧捂着心口,连呼吸都哽咽了。
  话说贺驷到了天津城,这是人生当中他第一次出关。
  之前二十年的浪荡岁月里,他过得欢欢喜喜,浑浑噩噩——因为总是欢欢喜喜而显得浑浑噩噩,也因为一路的浑浑噩噩才能一直的欢欢喜喜。
  奉天是他呆过的最大城市,刚从黑鹰山下来的时候,他简直眼花缭乱,觉得奉天城里人多车多,搞得他总是想躲闪,活得很慌乱。不过他这人是个灵活的性子,慌乱就慌乱了,却不自惭形秽,很快就能变着法儿的把自己融入新生活。
  刚有汽车的时候,他就自告奋勇的学习驾驶,叫几个要好的伙伴把那程家的大汽车推出大门,他就敢在外边宽敞的场院里前前后后,走走停停的练习。
  他心里有谱,只要不撞塌了房子,撞倒了人,大哥和军师不会难为他,所以当别人进驻程家大院还忙着争地盘,抢好吃的好玩的的时候,他就开始掌握一门技术了。
  还是一门能更接近大哥和军师的技术。
  当后来有人发现开车是个好差事,能跟大哥和军师出去见世面,吃香的喝辣的的时候,贺驷的车已经开得又稳又好,那乘客早已经习惯由他掌舵了。
  这种不锋利的努力,默默的精明,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也是一路求生经历的造化。
  他是个遗腹子,他爹娘是从小的娃娃亲,他爹当年从村里出去前,就和他娘成了亲,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还没热乎够就分开了。很小的时候,他隐约记得他娘讲过,他爹是要出去北平念书,本打算着学成了就在北平安家,到时候把她娘接过去,没成想北平闹□□,一阵一阵的不太平,一次□□时,他爹被军警敲了后脑勺一棍,就再也没醒过来。她娘突然成了寡妇,受了莫大的刺激,生完娃娃没几年就死了。贺驷从小缺少精心的照料,营养也不好,黑黑瘦瘦的,很不起眼,又跟奶奶过了几年,就彻底没了亲人。
  他有自己的家,有房子,还有一条小土狗,就是没亲人了。
  乡里的人有心善的,看他可怜,隔三差五的施舍点吃的。
  当然也有那心里冒坏水的,就欺负他无依无靠。
  靠人施舍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他七八岁的时候就上树掏鸟窝打牙祭,夏天蚂蚱蜻蜓,还有洋槐树上的洋辣子,他火苗子撩一把就吃,他最喜欢春天,榆树钱漫山遍野,淘洗干净蒸饼子吃,又香又甜。
  一年四季总有他能找到的吃的,哪里产什么野果,他一清二楚,连最难熬的冬天,他也活下来了,别人在河面上打出洞,他上去帮忙收网,总能得点好处,或者干脆等人家走了,他再撒出自己缝缝补补的破网,大群的鱼过去了,总还有零星的落网,吃不饱,也饿不死他。
  他再穷再饿的时候也没偷鸡摸狗过,他总记得这村里有人对他好过,饿的时候给过他一口吃的。他也隐隐约约记得他娘说过,他爹是知书达理的人,不能偷,更不能去抢。
  直到有一天,他到处找自己的那条小土狗,他东奔西跑了一下午,扯着嗓子的呼唤,直到他闻到一股奇异的烤肉香气,才生出了很不好的预感,他一路奔到村西头河边的一个大沙坑。
  那大沙坑是村里人挖泥盖房子的遗址,坑挺大,不算深,几个村里的野孩子正围着石头胡乱搭起的炉子,上面架着纵横的杨树杈。
  杨树杈上,他的小土狗已经熟透了。
  他大喊了一声冲了下去,发疯似的跑过去,还一脚踩到了丢弃的狗肠子。
  他大喊着你们偷我的狗,你们为什么偷我的狗,一边和那一群孩子扭打到一起,他太瘦了,不一会儿就被一群人按在了最底下,分不清来的拳脚都是谁的,反正都招呼到了他身上。
  临走那帮孩子还在他身上愉快地撒了泡尿,然后一路欢笑的各回各家吃饭去了。
  ……
  他瑟缩成一团,不知是秋风凉,还是心里太冷,他不停的发抖,等到眼泪流干了,他终于不抖了,仰躺在一身的尿骚味中,望着一望无际的夜空,星光闪耀,银河纵贯天际,他竟然不着边际的想:天大地也大,大得只有我一个躺在这!
  他爬到石碓边,拾起火镰,拢起一小堆火,肉香再一次弥漫起来。
  他面无表情撕啃那小小的尸体,只是将吐出的骨头一块一块的揣进破烂的衣兜里。
  他如同嚼蜡的吃着考得冒油的狗肉,边吃边无声地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我没有爹娘?为什么我连只狗够保护不了?为什么好人不偷不抢还会被人打死?
  想着想着,他的眼神就长大了十岁。
  那天夜里,他家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里多了一座小小土包,因为太小,根本不起眼,土包前是个缺岔的破盆,那是小土狗最喜欢的小狗食盆子。
  第二天早上下了一场好大的秋雨,雨后盆里积了不干不净的泥水,然而也没人去管了,村里那个黑不溜秋的瘦弱的孩子从此不见了。
  天津城可真大,比奉天大多了,火车都进了城,还开行了好一段才进站。贺驷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黑呢料的上衣裤子,不时髦,但挺干净利索。踏着火车台阶,踩上站台,他想,这就是大天津了。
  走出蒸汽氤氲的车站,贺驷抬眼看了看火车站顶楼的大钟,早上八点多,火车还提前了不少。在人头攒动的拥挤中,他大步而行,同时不动声色的观察四周,他这几年个子一个劲的窜,人群中,有那么点高人半头的架势。
  没人跟着他,他这一路上都很小心翼翼,连一夜的火车颠簸中都留着半个眼睛。
  按照心里牢记的地址来到比利时租界区,并不难找,房子在租界边界,二层普普通通的样式,他知道以周澜和杜云峰的实力,远可以买比这豪华得多的宅子,相比之下,这五尺围墙圈起来的小楼,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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