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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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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夜没合眼,多少有些乏,走到韩寂身边时,嗓音低沉,说了句,“回帐吧。”
韩寂立马展笑,跟在他身后一步远,亦步亦趋。
走了一会儿,云阶顿脚,抬手作请姿,意思要韩寂走前边。
见韩寂老老实实大跨两步,他才跟上。
回到营帐,云阶用凉水擦把脸,抖擞精神,抽出天象书翻看一眼,他对那厢干坐着的韩寂说道,
“今年春雨似乎早很多?”
韩寂把坐热乎的椅子连同自己挪到桌案边,略带愁色,“司天监上报,今年天象不吉,西官仙后座时而隐匿不见,时而异常眩亮,还有南官朱雀也较之幽暗。”
云阶默然片刻,说道,“新君继位,国本尚不稳,天人感应星象有变属正常,无须太过在意。”
韩寂忙不迭点头,“祸兮福所倚,我不担心天象一说。”
云阶不接话,眼神发直盯书册,似有所想。
韩寂因昨日几句龃龉耿耿于怀,此刻提不起心思打趣,生怕又惹他不高兴。
于是一大段的沉默。
良久,云阶清咳一声,开口道,“有件事我想应该和你说明。”
韩寂笑不出,勉强勾了下嘴,“你说。”
忽闻凡生禀报,“主子,京城急件。”
韩寂挑眉,喜忧不明,“帐外侯着。”
云阶连忙道,“不急,你先忙,我去躺会儿。”
说着要起身,韩寂按住他的手,“没什么可回避的,你也与我一道我参详。”
随后扬声,“进来。”
凡生一脸麻木不仁地把一小沓信件搁桌上,拿余光瞧了眼云阶,不轻不重说了句,“有封是宫里的。”
“知道了。”韩寂随口应道,没问哪一封才是,将信件分成两半,另一半推到云阶面前。
云阶此刻不知该不该站起让韩寂坐主位,凡生说完果断离场,打消了他的游移不定。
韩寂一拿到信便拆封,一目十行浏览。
云阶盯了会儿韩寂,才启开最上一封信件。
好巧不巧,他手上正是宫里的来信。眼见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劲,韩寂半分没察觉,
他正当怒火冲头。
其中一封信函,淮南一带数日连降暴雨,冲垮河堤,河水泛滥导致民田被淹房屋倾塌。他离京之前早早下发饷银,命淮南知州整固河堤,可那知州自恃老臣玩忽渎职,进程一拖再拖,以致于灾情一发不可收拾。
啪一声,韩寂甩手扔出信函猛拍桌子,“这个老家伙,越发糊涂,早晚得砍了他!”
而后他看向云阶,怒气见缓,“你那可有要紧事?”
云阶将手中的信和未拆封的信函一并放到他面前,“该是有吧。”
韩寂见他嘴唇和面色一般浅白,以为只是一夜未眠累的,拿起信垂阅,却就那么一眼,他像被人蒙头捶了一棒,怔怔抬头。
云阶露齿一笑,“祸兮福所倚,咱们定康后继有人,是件要紧的喜事。”
此信所言,君后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反应强烈,加之忧思过度,寝食难安,恐生滑胎之象,希望君上回京予以安抚。
韩寂手指略微发颤,手不自觉垂下,藏在信纸底,“就一次,元夕夜宴,醒后方知,宿在杨氏宫里。”
“这事无需多解释,”云阶站起,打断了韩寂的话,他背过身拿笔墨,“我这儿都是些粗纸,若不能用,只能上别处去找。”他捏着墨锭眼睛询问。
韩寂点了下头。
于是云阶开始有条不紊得碾墨,
帐内陷入沉静,墨锭一下一下碾砚台,发出轻微的磨砺声。
砚台融出一汪玄青的墨池,云阶将墨锭搁置,再次出声,“处理好正事,叫我一声。”随后走往床榻和衣躺下。
韩寂双眸蒙了层灰,好像那墨锭磨遍了他的五脏六腑,将眼里的黑,悉数抽离。
这事不能怪凡生没提醒,不能怪云阶耍手段弃他,怪只怪相思成疾,误把苦酒作良药。
晌午过后,天□□得极快。
天云无处依,重重郁结。
韩寂回书完毕,却没叫醒云阶,独坐在营帐里发愣。
床榻上的人没转醒过,也没翻一次身。
到伸手只见虚影的时候,韩寂终于站起,来到床边,挨着云阶躺下。
这时云阶动了下,往床内挪了一身。
隔了一炷香的时间,寂静中有了声响。
云阶翻过身,仰面躺平。
“韩寂。”
“嗯。”
闷声的回应近在枕边。
“你见过最寻常的人家是什么样?”
韩寂默了片刻,“父慈母爱,兄友弟恭。”
云阶笑得无声,韩寂见不着,他埋在云阶肩头。
“有比那更寻常的。小时候隔壁的两户邻里因为一只鸡蛋足足争吵一个月,后来他们怀疑是我偷的,守在我家门口数落我娘,我娘迫不得已带着我远走百里在京城落脚。到了京城,饿极的乞丐与狗争食,流浪汉抓身上的虱子充饥,视财如命的地主老爷肆意□□下人,这些我日日都能看见。你可知我是怎么做的?我像所有人一样躲着走,无限止地忍,而从没想过出人头地。直到我娘去世,我才走上这条路。”
韩寂把头埋得更深。
“看吧,我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得过且过,寻常至极,我怕被人说是非,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韩寂始终沉默着,隔了一会儿,云阶扭侧头,颈旁气息萦绕,温热,微促,
“你是真心的吧?”
感觉到韩寂点头,他接道,“我那般待你,你却不计较,想必心里忍下许多,所以我想,你这次来是不是劝我回京,”
韩寂僵了一下,云阶咯咯笑了两声,“你我到今日,算起来相识不过一年多,却是我有生以来最难过的一年,我不喜欢纠缠不清的人情,咱们该有个了断。”
韩寂声音略微发飘,“你想怎么了?”
“别强迫我回京城,其他都随你。”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你和我都不希望这事被别人知晓…我只是个俗人,做不成日日期盼君王临幸的男宠。”
又是一晌静默。
“韩寂,”云阶说道,“你有你的天命,我有我的底线,互不强求。无论多久,一辈子也行,你还惦记我,三秋五载来看我一回。”
一阵窸窣,韩寂从床榻坐起。
却是无话。
纵有万千言语,无从说出口。扎在他心里的执念,容不得他忍受各安一方徒然相思。
论狠心,他到底比不过。
床沿倏然一轻,营地的火把这时亮起,云阶只见到韩寂的背影,转眼消失,身旁的余温也很快散尽。
第29章 第 29 章
二十九
晨光曦微。
云阶出营帐时,见童怀守在门口,便知韩寂已然离开。
虽然韩寂没同意也没否决,但也无法和他拖延下去,想来国中发生的事情不小,该是连夜启程的。这一去,大概不会再来。
凡事皆有因果,不一定非要有个结果。
他知自己再一次弃了韩寂,可又能如何,他已经站在最低线。除了军营,天下之大无他可去之处。
并非舍不得虚名,十几年的颠沛,世上勉为其难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也就这度过七年光阴的军营了。
今年的天象确实异常,春雨不仅提早一月,雨势堪比去年决渭河之水。
部分地形较低的营盘积水成塘,不得不转移并帐。
器械库虽幸免,但连续几日大雨,空气潮湿,许多旧兵器沾了水,很快出现锈迹。
云阶命士兵在兵器房内点上火堆,日夜看守。
这天大帅差人前来巡视,临了唤他前去帅帐。
许是不放心,要亲自过问。
云阶隐约感觉,杨湛前次忽然造访,那捉摸不透的眼神,心中已然生疑。
帅帐四周的卫兵较往日少一半,云阶打伞站在帐外,里头有人,杨湛正在训话。
雨像铁珠打在伞面砰砰响。
依稀能听见帐内杨湛的声音。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军营重地每个将军士兵都如你二人这般……还打什么仗!卷铺盖回家亲热去!”
“这事传扬出去,二十万大军一人一句闲言,你们还如何在军中立足?!”
“你是卫威将军,一军表率,军规军法纲常伦理被你吃进肚里了?!还是位高权重无所畏惧?!他是你的兵,不是你媳妇,你要有半分羞耻之心,断袖这等事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敢有!”
断…袖
云阶心一沉,油纸伞打偏了些,雨水从他铠甲倾泻而下。
嘤嘤的抽泣声中,闻得一声冷哼,
“此事我只罚你,去外头面壁,你的脑子需要好好清醒清醒!胆敢再犯,勿怪军法无情。”
云阶忙退后三步,两人垂着头一前一后出来,小兵掩面啜泣飞奔进雨中,那将军丢了魂一般往营帐边走去。
一会儿,卫兵请他入帐。
杨湛怒气未消,悉数拿去吹凉热茶,杯盖磨杯身啪啪得响,“凌将军,正好,也得叮嘱你几句。”
云阶心收得更紧。
杨湛喝口水才道,“你底下的那些个将军士卒,不可懈怠管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支军队若无军纪约束肆意妄为,不是死在敌军的刀枪之下,而是自取灭亡。”
“遵命。”云阶拱手恭敬回道。
杨湛这时踱步到他身旁,手掌拍他肩膀,“年轻一代将领中,你可是佼佼出众,我对你寄于厚望。”
云阶抱拳半垂眼。
杨湛很满意看着他笑,“大雨还将持续十日左右,器械库那边情况如何?”
“一小部分兵器遇水生锈,但无损失,属下已命人点起火杖日夜把守。”
“嗯,千万谨慎。淮南水灾泛滥,流年不利啊。”
杨湛轻叹一声,也再无话。
这一声叹,似亘古吟唱的风翩翾而来,家国与私欲交纵鞭笞下,流石不动的惆怅。
云阶默然离帐,看了眼营帐外角落背影。
十日后疾风劲雨骤歇,延绵细密的春雨到来。
却在此时,一向好战的燕军终于按耐不住。
五万铁骑齐头压境。
旌旗高举,迎风呼啸,旗帜上云一字如龙盘卧。
竟是云遮天亲自领兵叫阵。
一个骑兵出列,□□马蹄碾踏泥泞,他扯洪亮的嗓音冲韩军军阵喊,
“对面的听着,我家元帅有令,今日一战由他单挑定输赢。我军若败,后退五十里,反之亦然!同意就请出战!”
何等嚣张的口气,这边阵中有人忿忿发声,“大帅,末将请战!”
杨湛点头许可。
那将军大吼一声手执长戟策马冲出。
云遮天端坐马背,面如冠玉,丹凤微挑,幽眸若深潭,完全不像四十有余之人。他手中一柄长剑悬于马侧,春雨淅沥,那剑身却干洁无比,不沾半滴雨水。
长戟披风而来,迎面横扫。
云遮天握紧剑柄,破雨出刃,兵器相接铮得一声,长戟居然被生生削断了矛尖。
将军呆目瞬间,剑刃刺进他的前肩,刺穿肩膀。云遮天还算留情,只将剑抽出,并未削下他的臂膀。
燕军骑兵轰然叫好。
韩军肃穆以待,又一将军请战,结果无出不同,纷纷落马。
前赴后继已有五位将军负伤,杨湛面色开始发沉。
云阶眼眸半眯凝视阵前,内心惊躁蠢动,如此下去,势必折了我方士气。
那厢云遮天挥起剑身指对面军阵,蔑笑,“看来你们定康江郎才尽,覆国在望。听闻前次破了我军奇袭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据说挺能打,何不出阵会上一会?”
周围一干将领目光投向云阶。
云阶紧了紧握剑的手,蹬马上前,杨湛看着他,道,“凌将军小心。”
两军相隔百丈,中间二人对峙。
斜风细雨骤磅礴,泥水四溅开来。
云遮天斜眼看他腰侧的剑,摇头叹息,“佩剑将军当真不中用啊,把我宝贝的阴阳契都给丢了,怎你手里就只一柄?”
云阶不作答,透过雨帘,甚觉此人眼熟。
明明刀兵相对,云遮天拉起家常来,剑在眼前挥了一把,“你可知,我手中的名为万仞,阴阳契是用它剩下的玄寒铁打造而成,同出一脉,不知今日能否分出个高下。”
云阶拔剑,空中划道剑花,“请赐教。”
随着一声雷鸣,云遮天踏跃而起。
三丈之内剑花瞬变。
云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见招拆招,一时难分高下。
只那同出一脉的剑,不知是否相克,每每剑刃相碰时,云阶觉得自剑身传到手上的力道,让他不由地跟着颤动。
“小子,武功不赖嘛!”
剑与剑互抵,两人相距咫尺。云阶看清了他的脸,脑中闪现一双眼睛与之重合。
“是你?!九龙云!”云阶脱口惊道。
云遮天被认出却不恼,一个侧旋足尖蹬他马首,稳稳坐回马背。
云阶的战马受惊,高抬前蹄嘶鸣。
那云遮天趁势再次出招,却显然有意相让,虚使几招,就此空隙,让他控稳战马。
“你假扮客商混入我军军营,目的何在?”
“当我傻么?你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此刻又非威逼利诱严刑逼供,我会白白告诉你?”
云阶陡生怒意,招式至狠,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云遮天猝不及防手臂被刺中,万仞险些脱手落入泥泞,他挑眉瞧了眼流血的伤口,压低嗓音说道,
“罢了,今日且战到此,后会有期,不想自找麻烦的话,最好闭口不言。”
他拉紧缰绳掉转马头,高声下令,“撤军。”
第30章 第 30 章
三十
燕军守诺,后撤五十里,无关紧要的五十里,韩军不可能几十万大军全部起营拔寨,顶多将布防外扩。
云遮天乔装改扮化名九龙云混入军营三日,云阶特意传问当日把守的士兵,获悉他们一行人除最后一夜九龙云一人走动过,其他都老老实实寸步未出,而且九龙云到他营帐的途中也并未有异常举动。
这一肯定的事实让他十分疑惑,琢磨几日仍想不透,于是决定把这事禀报杨湛。
却不知流言何时起从何来。
说燕军有细作潜伏在韩军军中数年,一路有惊无险平步青云,荣升主将,只待有朝一日上位大帅,提领三军与燕氏里应外合吞并一举吞并定康,因此这几年燕氏才屡战屡败。
流言如风,不消几时传遍整个军营,关乎国家存亡,所有将卒一致认为宁可信其有,议论声如深海涌动的暗潮。
近几年中没有几个将军战功突出并符合流言所传。
若非童怀怒气冲冲地向云阶转述,他还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集矢之的。
对此,云阶不以为意,依旧禀告去岁末云遮天乔装成商队一事。
杨湛听完甚是诧异,同样不解其目的所在,可是与近日盛传的流言相联系,答案呼之欲出。
以当下的形势来看,散布流言惑乱军心怕是对方狗急跳墙的一招。
全军恍然,流言很快平息。
可是天道不酬勤。
这日云阶正在器械库督造,一队卫兵前来传话。
行至帅帐,卫兵拦下他,“凌将军,请卸剑。”
云阶愣了一瞬,往常面见杨湛从未有过卸剑一说,不及多想,他听命将佩剑交出。
杨湛坐于帅案后,一张脸阴晴难辨。
云阶跪膝,“参见大帅。”
杨湛随手一指,目光锁定,“嗯,凌将军,请你来有事相问,你家中可有亲人?”
“我自幼随母亲四处谋生,母亲已离世,再无亲人。”
“你父亲呢?”
云阶迟疑一会儿,回道,“没有父亲。”
“也去世了?”
“我从未见过我爹,娘也从没提起。”
“可知你爹姓名?”
“不知。”
“这么说你是随母姓?”
“我娘…是姓凌。”云阶开始有些不安。
杨湛站起身沉沉叹气,“凌将军,非我不顾念将帅之义,来人,拿下,关禁闭,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探视。”
云阶愕然,慌忙问,“属下所犯何罪?”
两名持械卫兵进入帐中,一左一右立他身旁。
杨湛眉心深沉,“流言止于智者是没错,可桩桩件件都指向你,我不得不重视,待事实查明,会于你一个公道。”
“还请大帅明示!”云阶追问。
杨湛默默片刻,思虑后才道,“这些天军中又起谣言,关于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
“说你是云遮天之子,只是空穴来风也罢,却非无稽之谈,你原不姓凌,这倒不甚紧要,可云遮天以身犯险亲自混进我军阵地,又在临行前特地去见你,他为何这么做?前次两军对垒,云遮天武功如何有目共睹,与他交战十载据我了解,此人生性乖戾,暴虐好胜,隐忍多变,却在你刺伤他之后一言不发地败走。也许这都是他的阴谋,可诸多事实摆在眼前,我不能不谨慎。”
云阶听完自知无法解释,黯然道,
“清者自清,对方意在扰乱军心,望大帅明查。”
杨湛深看着他,不再多言。
在旁人看来他已坐实传言——云遮天之子,潜伏定康伺机而动,双方里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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