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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麦-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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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此刻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了,她顶着爷爷,又看看哈森和阿鲁斯阿爸,竟然没有落下眼泪,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
真的出乎乌兰的预料,哈斯巴根没有像往常一样开玩笑。尽管在他的语气里还能察觉到孩子的痕迹,看上去却像大人一样:“姐,爷爷,先回包吧,别冻着,我先去煮茶。”说完,哈斯巴根催马冲向蒙古包,边跑边回头向哥哥喊:“哥,羊杀不?”
哈森牵着牛,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乌兰的脸。听到哈斯巴根在马上问,便把脸扭向弟弟:“嗯,挑只肥点的吧,等我。”哈森望着弟弟的背影,心想这孩子的确懂事多了,往后不能总把他当小孩说来说去的了。
这天傍晚,乃林郭勒河上游呼日郭勒金这一带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公路局的皮卡勘测车正在返回的路上。他们今天没能到达目的地。驶过额尔德木图老人的蒙古包又向西行驶了三十多公里,车就浯在雪里了。三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车弄出来。他们不敢再冒然前行了,便调转车头返程。车里此时又在播放着乌兰的歌: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代,我的家曾在那美丽的水草边……
司机和那个勘测员都在后悔当时没有应乌兰的邀请去包里喝点热茶,因为此时他们都饿了。中午在车上干吃了几包方便面一点都不顶事。小伙子建议返程路过额尔德木图老人的包时去吃点东西。多少年来,草原上不论是亲友还是陌生人,只要进入任何一户牧民家,主人都会热情招待,绝不会让客人饿着肚子离开。三人主意已定,便顺着原路向额尔德木图老人的蒙古包方向驶去。
这三人口福很壮,当他们到达额尔德木图的包时,哈森刚好煮好了羊肉。三人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天还没有黑,整个蒙古包里热闹起来。三人与一家人围坐下来,边吃着肉边和阿鲁斯谈论着有关这一带地势土质的话题。
一下午与大伙亲热的寒暄,使乌兰的情绪松弛了很多。但一直也没有谈论录唱“呼麦”的事。乌兰只是说想大家了,暂时没有紧要的工作,打算回来和大伙一起过年。也没有提到是否还要回盟里的话题。只是当那个勘测员聊起日前新公路上出了车祸的事时,乌兰的情绪沉下来了。她本不想刚一到家就向大伙告知此事。
眼下勘测员提及此事,乌兰便把哈森拉到一旁小声告诉他:“(47)阿哈(哥哥),他们说的那人是旭日干,我看见他家嫂子了,给她留了点钱,也不知道该帮她做点啥。”
哈森听到这个消息,险些把手里的肉掉在地上。他嘴里刚刚撕下的一块羊肉就挂在牙上,呆呆地看着乌兰。
“对对,是叫旭日干。”勘测员听到乌兰的话了:“你们认识他?就是那个一直在这条路上拉人的旭日干。真惨,其实那人挺好的。”
那个蒙古族小伙子看着哈森和乌兰以及阿鲁斯都愣着,又看看哈斯巴根。哈斯巴根偷看了一眼额尔德木图爷爷,然后向小伙子挤着眼睛摇着头。小伙子会意地点点头说:“唉,先不说这个了,我们吃点东西赶快往回赶,要不一会天就黑了。”
呼麦 十九(4)
另外两人似乎也感到了不该聊这事,便低头吃肉喝茶。
包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了。一直在一边慢慢喝茶的额尔德木图爷爷看着小伙子问了一句:“(48)昂阿,齐蒙古勒呼努?(孩子,你是蒙古族吗?)”
小伙子点了点头:“(49)某恩,阿伯额,毕蒙古勒混。(是,爷爷,我是蒙古族。)”
爷爷接着问他:“你们从哪来呀?”
勘测员抢着话:“老爷爷,我们从查干达莱苏牧那边来,那有我们临时建的工作站。您有什么事吗爷爷?我们今天就赶回那边去。”
爷爷放下手里的茶碗,用手抹了抹胡子往后靠了靠:“唉,旭日干那孩子不是就住在查干达莱最南头吗?挺好的孩子!开那汽车干啥呀!”
一家人再没有说话。大家只是默默地吃着东西,明显的,胃口没有刚才好了。哈森一言不发地靠在一边的哈纳上,手里端着茶碗,不吃也不喝了,只顾礼貌地陪着客人。
沉寂了片刻,额尔德木图爷爷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对那个蒙族小伙子说:“你知道查干达莱的庆格尔泰老汉吗?”
小伙子想了想:“您是说那个拉冒仁呼日的爷爷吗?瘦高瘦高的?我们在查干达莱建站那几天见过他,您有事找他?”
爷爷眼前一亮,接着对小伙子说:“是,就是那个老汉,他是我的兄弟,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他啦,孩子,你们还来这边不?我想请你们带个信给庆格尔泰老汉,说我想他了。”
小伙子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便看看另外两人,然后对爷爷说:“行,我们回去时帮您带个话,他要是方便,我们再来时就把他给您接来,您放心吧。”
爷爷点点头表示谢意,随后额尔德木图老人倒在毡子上,像是睡了。
勘测车走后的这天夜里,五口人睡在包里,使得包里温暖安逸。后半夜呼日郭勒金西面远处的雪地那边传来了零星的几声狼嗥。一家人都听见了。
哈森怀念旭日干,一夜没有睡着。天刚蒙蒙亮,哈森便起身出了包去看看那几匹马。从东方地平线上露出的冬阳白金一样明亮的金边儿,可以断定今天是入冬以来最晴朗的一天。马儿身上的鬃毛被那金光照得映着人影儿。一夜没有风雪,空气尽管寒冷,但却新鲜通透得使人看得更远。哈森抱起一些干牛粪,准备拿到包里加些火。阿爸阿鲁斯迎面出了包。他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儿子哈森说:“来,孩子,远一点说话。”
哈森跟在阿爸身后走到十几步外停下:“阿爸,有事?”
阿鲁斯回过头看着儿子:“你发现了吗?(50)我看乌兰这次回来心里好像麻烦得很。(牧民口音:心里很乱)”
哈森没有言语,只是低着头。
阿爸转开话题:“还有,我看你舅爷爷的情况嘛,不好,我心里觉得要有麻烦,他好长时间没有提到庆格尔泰爷爷了,不妙呀。”
哈森抬起头看着阿爸:“是啊阿爸,您来之前我就害怕得很,就怕不等乌兰回来就……”
阿鲁斯半天没有说话。
哈森看看蒙古包对阿爸说:“您也别着急,有我和弟弟,我先加点火去。”
阿鲁斯温和的看着儿子:“去吧。”
太阳已经像一面缸口大的镜子了。竟然不知是什么冬季依然留下的鸟穿过硕大的太阳后融入天空一闪即逝了。阿鲁斯背着手望着天边的一丝薄云,心里担心着爷爷是否还能看见春天归来的候鸟。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呼麦 十九(5)
蒙古包里的人们都醒了。乌兰已经梳理好长长的大辫子,她嘴里咬着一只皮筋儿双手在给辫子收梢儿。随后,一切似乎回到了几年前草原的生活里,她拿起大铝壶把化开的净雪装进去,开始煮茶了。
额尔德木图在这个早晨显得异常的精神。他起身后就坐得直直地看着孩子们。等哈森加了火,乌兰煮上了茶,便对哈森和乌兰说:“来,孩子,把哈森他额吉给我做的新袍子拿来。”爷爷笑呵呵的。
哈森和乌兰对视了一眼,随后到箱子里捧来崭新的袍子。
爷爷看着乌兰:“去吧孩子,给爷爷打些水来。”
乌兰还是和哈森对视了一下,拿起一个盆转身出去了。
爷爷微笑着脱去身上的旧袍子。
乌兰很快用盆装来了干净的雪:“爷爷,您要水干啥?”
爷爷始终微笑着:“没啥,我想洗洗。”
乌兰赶忙把炉火上的茶壶取下来,换上那装着冰雪的铜盆。很快那雪水全部融化了并冒起了热气。
额尔德木图爷爷挽着内衣的袖子平和的问:“昨天回来,孩子,爷爷还没有问你,还出不出去了?呵呵,那城里真的就那么好?”
哈森已经把新袍子展放在毡子上。听到爷爷问乌兰,自己也侧着耳朵等着乌兰回答。
说话间水已经温了。乌兰端下盆,在炉火上放回茶壶。又把盆端向爷爷:“您别问了爷爷,上次我回来不是已经和您说了吗?我哪都不去,就陪着您。”
爷爷跪坐在毡子上,捧起温温的水,洗一把脸,把头发抹整齐,高兴地叨唠着:“嗯,好,你不是说再添些羊吗,添多少呀孩子?爷爷还能吃上那肉吗?嘿嘿嘿嘿。”爷爷心情越来越好。
哈森和乌兰为额尔德木图爷爷穿上了崭新的乌珠穆沁式的棉袍子,乌兰上前系好爷爷袍襟的扣子。
爷爷高兴极了,这袍子不是那种让他讨厌的袖子单*剪再缝上肩头的新式袍子。他兴致勃勃的对孙女说:“你也穿上你的大袍子,一会爷爷带你去看那金子一样的云彩。”
按照额尔德木图爷爷的吩咐,乌兰翻出了自己当年参加那达慕大会时穿得那件大袍子。那是一件崭新的经历了三十年草原历史的老袍子。是当年她的母亲熬都格日勒嫁给她的父亲时,娘家给做的东乌珠穆沁盛装袍子。母亲自从出嫁时起,就没有舍得穿过。熬都格日勒那时曾经说过,如果自己生个女孩,就把这袍子留给她,她希望女儿能够像自己一样唱歌。等她长大了就让她穿着这个袍子参加草原上的节日,让人们看到她的美丽,听到她犹如自己一样骄傲的歌声。如果自己生了儿子,就把这袍子送给儿媳妇。这袍子从乌兰的母亲去世后,一直就跟随着乌兰。后来参加那达慕演出时,爷爷就让她穿上了它。
一家人遵照额尔德木图爷爷的吩咐,在这个冬季少有的温暖的上午,哈森赶着勒勒车,全家人随着老人来到了那个乃林郭勒河上游最高的雪兀之上。
在那里,的确像爷爷所说的,他们真的看见了天边犹如金子一样的云朵。那天的天光呈现出深冬少有的蔚蓝。太阳时而躲到云的后面,把那云彩的轮廓镶上了金丝一样的边迹。一片长空笼罩在这千年的蒙古草原之上,她的边缘竟然与大地形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难以触及的遥远的浑然。伸向那里的银丝般的乃林郭勒河弯似乎顷刻间翘起了她的终点。那里是她的源头,那个源头如同与天边相接,等待着冬阳点燃春天,融化整条河道里面的坚冰向蒙古高原的深处一泻千里。
从这天中午返回蒙古包的路上开始,人们就惊奇的听到了额尔德木图老人一路不停地“呼麦”歌声。直到回到了他的蒙古包里,身穿崭新的棉袍子的爷爷端正地坐在毡子上,依然没有停止歌唱。
乌兰高兴极了,她面对面地跪坐在爷爷面前,仔细聆听着那熟悉的歌谣。爷爷唱的轻松自如,毫不吃力。这让哈森非常吃惊。他仔细端详着爷爷的面孔,从那张脸上,没有人发现任何不详。只有阿鲁斯心里一直在紧张,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用歌喉在草原上驰骋了一生的苍老灵魂,借助长生之天的云彩反射着沧桑的回光。
阿鲁斯把哈森和哈斯巴根叫到门外,默默地吩咐兄弟两人:“孩子,把那勒勒车的围栏拆下吧。”
包里的歌声停止了。父子三人步入包内,看见乌兰正在把一碗奶茶递给爷爷。额尔德木图老人接过奶茶轻轻咳嗽了两声,他喝了一口茶,把碗放在一边,微笑着看着所有人:“呵呵,孩子们,爷爷唱的歌你们听见啦?这是我一辈子攒的声音,我好像摸到了我的冒仁呼日了,呵呵,那可真是把好琴呀,可惜她不会留给你们了,我现在拉给你们听吧。”
爷爷微笑的端坐着,他慢慢伸出左手,缓缓抬到额头前抖动着,右手似乎捧着琴弓在左右摆动。
人们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冥冥中听到天边传来了闷雷一般的琴声,好似远行的雄马在草原尽头面向古老的蒙古包发出告别的嘶鸣。那此刻的嘶鸣被蒙古利亚从未停止的风沙包裹着,化为穿透时光的啸叫,随着老人抖动的双手缠入在那啸叫之中的,仿佛是这草原世界上最为凝重的颤动的低音,最终凝聚成千年浸泡而成的浓酽的歌声──蒙古喉音──“呼麦”!
爷爷额尔德木图说:“要是庆格尔泰在,就好了。”
他的双手以及嘴唇停止了颤抖。那端正的身姿却劲塑在敞开着门的那呼日郭勒金冰天雪地之中敦实的蒙古包里。('E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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