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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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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大雨惬旗息鼓,晨光明亮,万物清新,像广播体操一样朝气蓬勃。得茶晨练跑出校门外,回来时到开水房提水。他看到了吴坤。他看到他满足的神情,如愿以偿,胜券在握。他不知道,这些算不算一个男人的幸福的神情。
  吴坤看到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得茶你快回去,白夜正等着,她有信要转交给你,快去。”他走了过去,在吴坤的胸口重重地拍了一下,吴坤会意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谁都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源于底事。
  他几乎没有和白夜寒暄什么,他们甚至连通常的握手也没有,得茶慌慌张张地半斜着脸,问:信呢?是谁给我的信?这么说着的时候,一只女人的手就从桌上推了过来,手指下按着一封信,得茶看到了粉红色的贝壳一般光滑的手指甲,和手指甲下面的信封上的杨真的字迹。信是杨真写来的,很长,里面还夹着一批照片。原来前不久杨真去顾港山中采茶,发现了几组有关茶事的摩崖石刻,信上说:前些天接到了你的信,说有志于收集有关茶事的实物,以便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将来或许可以自成一家。我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没有考虑成熟的想法是不会轻易提出来的。你问我有什么意见,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我什1的一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一生,为人类的永久的幸福生活奋斗的一生。我现在的处境,用范仲淹的说法,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但这个君,不是君王,而是人民。你选择的治学方向,也是为人民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更加直接地为人民。我们的目标既然如此一致,我怎么会不举双手赞同你呢?
  而且,说到茶事,我目前的处境,反倒是对你会有些直接的帮助呢。
  关于我下放劳动的茶区顾诸山,尽管你已经知道地名,《茶经·八之出》中专门点到了它。但是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没有亲临现场看一看,所以根据我手头的资料,仅供你参考。写到这里我想扯开去再说几句,我在这里除了茶园劳动,没有别的精神活动,所以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听说沙文汉活着的时候,也在专门从事奴隶制社会的研究。不过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从事革命活动,以后又搞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外事,再教书,重新拣起学业,研究经济学,没搞几年,现在又来从事世界观的改造劳动。因此,就我目前的情况而言,是自己也已经无法判断我有没有机会完成自己想干的事情。如果不能,做一架人梯,让你们这样的有为青年从我的肩上踏过去,便是我的最大心愿了。我相信,真理会在历史进程中显现它的真理性,但这显现的过程,是要靠我们大家的努力,尤其是你们这些青年的努力的。
  好吧,让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顾塔山。陆羽在《茶经》中曾说,浙西的茶,以湖州的为上品,而湖州的诸茶中,他首推的就是生在长兴县顾诸山的茶。我记得陆羽好像是写过《顾请山记》的。《吴兴志》里提到顾诸时曾说它“今崖谷之中,多生茶茗,以充岁贡”。《吴兴志》里提到的顾请山明月峡,还有一段很漂亮的文字,我现在全部抄下来给你:明月峡,在长兴顾诸侧,二山相对,壁立峻峭,大涧中巨石飞走,断崖乱石之间,茶茗丛生,最为绝品。张文规诗日:明月峡中茶始生。
  关于明月峡,明代的布衣许次纤在他的《茶疏》中也有记载,说:姚伯道云:明月之峡,厥有佳茗,是名上乘。这个姚伯道为何许人也,我这个半瓶子醋就不知道了,请你查出后再写信告诉我。
  又,明月峡所产的茶,明代人有把它叫做芥茶的。长兴这个地方叫界的不少,比如罗岑,悬臼岑,应该算是一个方言词吧,老乡说这个字发“卡” 音,我猜想,也就是小山谷的意思吧。手头没有工具书,方便的话也请你帮我一并查阅。
  至于这个地方何以某事如此之盛,大约总是与山形及太湖水有关的吧,我所知仅为皮毛,此事你可访你爷爷,他才是这方面的真正专家。长兴是茶圣陆羽久居之地,你家世代事茶,想必是知道的。陆羽为湖北天门人氏,安史之乱后来浙江,他对浙江的经济也是有贡献的。因为陆羽在长兴,故而有了推荐顾淆紫笋茶给皇家的可能。又因唐大历五年紫笋茶被定为贡茶,才有许多官员包括杨汉、杜牧等人有关茶事的摩崖石刻。这些珍贵的石刻此次被我发现,高兴的心情,不知道用什么才可以传递。我觉得,无论搞经济研究还是治史,都离不开实事求是,而实事求是的精神之一就是说话立论要有证据。这批摩崖石刻与唐代贡茶关系密切,是研究古代浙江经济的重要史料。我不知道在我之前有没有别人发现和利用过这批石刻的史料,但就我个人而言,这次摩崖石刻的发现,无疑是为我提供了一个为党为人民继续工作的机会。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大女儿白夜在南访工作,这次她专门带着照相机过来,利用星期天来此山中帮我拍摄,现在,照片已冲洗印好,还算清楚。我让白夜与信一并送来。当然,你若有可能来顾诸实地考察,那是再好没有的事情。
  顾诸茶如今已经没有了一千多年前的盛况,我想给你寄点来,请你爷爷和姑婆尝一尝。但是某事的情况你不应该比我知道得少,真正好茶,都作为出口物资换取外汇了。白夜带了半信封,说是让你们尝一尝。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我目前的状态,过多地与她接触是不利的,她不是还年轻吗?她应该有更通畅的生活。这次我们在明月峡间谈了很久,我还是有点为她担心。你们都是同龄人,在可能的情况下,帮助她,与她共同进步吧。
  这封信写得长了,就此打住,问你爷爷和姑婆好,听说小布朗已经从云南回来了,也向他问好。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可能回到学校重新工作,想念杭州的一切。即颁夏棋杨真1966年5月 28日这是一封多么好的信,杭得茶心急慌忙地想,一定要好好地从头再读几遍。然而,即便信写得那么好,那么情真意切,得茶还是没有心思立刻再读。他手忙脚乱头不敢抬,便只好抓起那叠照片来看。
  照片的每一张背面都有解说,一看就是白夜的字迹。得茶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原因,反正他觉得白夜的字就应该是这样的——女人的字。得茶喜出望外的神情显然带动了站在一旁的白夜,她指着照片告诉得茶,这里共有八张,分三组,其中金山外岗村白羊山那一组,就有唐代诗人杜牧的题字:“……刺史樊);I杜牧,奉贡(茶)事 春”。
  白夜说:“我查了一下史料,这一组石刻时间跨度是七十多年,正是顾港紫笋茶作贡的盛期,最高年贡额是一万八千四百斤。”“这里讲的唐兴元甲子年——”得茶疑问。
  白夜立刻接口:“公元784年——”得茶还没有点完头,白夜又继续解释,“唐兴元甲子年是袁高的题词……您看——大唐州刺史巨袁高,奉诏修贡茶……赋茶山诗……岁在三春十日。接下去这一张是贞元八年于邮的题字——贞元八年就是公元792年——肯定不会错,这些年代,我都已经查过了。”另外两组石刻,一组在悬臼界霸王潭,另一组在折射齐老鸦窝。白夜指着那些落款,说:“这个杨汉公,做过湖州刺史,为了推迟贡茶时间,还给皇帝上过奏折,皇帝也还真的批了,也就是说,得到了诏从。那是为老百姓说话,不容易。还有这个张文规,写过著名的茶诗,你记得吗?”得茶吃了一惊,说实话他的功夫还没有到这一步。白夜并不让他尴尬下去,旋即背道:“牡丹花笑金钢动,传奏吴兴紫笋来。”得茶看了看白夜,这才算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她,他说:“没想到你对茶也有兴趣。”她站了起来,两只手撑住了桌面,上身朝得茶倾斜,她的脸离得茶的脸很近,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摇着头,仿佛很认真,仿佛在撒娇,仿佛因为什么而陶醉了,又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一股从昨夜挟裹而来的男欢女爱的强烈的气息就扑面喷出,得茶便看到了她着碎花衣裙的胸部——一松开两粒衣扣而不是一粒的胸部。她的略黄的浓发盘在头上,被阳光照出了一圈光环。
  她突然呈现出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风貌,用一种仿佛有些做作的声气回答:“我对什么都有兴趣。”这些话和动作,可都是当着吴坤的面的。得茶看到了她的眼_睛,他被她目光中的神色吓出了冷汗,手指甲叩在桌上,发出了轻微的喀嘻嘻的响声。他发窘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想起了那个“芥”字,立刻就去翻书,一边翻辞典一边说:“那个茶字,你父亲还等着要呢。”他听到了她的笑声,略带沙哑,很响亮。她说:“不用翻,辞典里没有这个字。”得茶困惑地看着她,她又说:“两峰相阻,介就夷旷者人呼为岑,你要出处吗?”得条任着,看看吴坤,吴坤一边翻抽屉,一边得意地朝他笑。白夜也笑了,对他说:“吴坤,你看,杭得茶他脸红了!”吴坤关上抽屉,有些发窘地说:“白夜,你别吓唬得茶,他还没有女朋友呢。”说完这句话,拿着手里的一叠证明,朝得茶挤挤眼睛:“得茶你别怕她,她这是外强中干,你们谈,我去系里跑一趟,很快就回来。”杭得茶见吴坤走了,呼吸都紧张起来。想了想站起来也要走,找了个借口说:“还有那个姚伯道……你爸爸也要他的资料,我去找找,你坐一会儿,失陪。”他走到门口,想想有点不礼貌,才又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对方没有一点声音。他鼓起勇气,再看了一眼,怔住了,一个准备结婚的女人是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的,她让他走不成。
  她说:“吴坤到系里去开结婚证明了。”“你们会很好的。”他语无伦次地回答。
  “请你帮助我一件事情,”她严肃地说,“我请你陪我等他回来。”他想说,他上午要出去,他要办的一件家事,也和婚姻有关。但是看着她严肃的神情,他却摊摊手说:“这太容易了。”她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头往后微微仰去,仿佛因为感激而陶醉。她的这个神情,往往在她想要特别强调什么的时候,重复出现,就像电影中那些重复播放的经典镜头,永远地刻在了杭得茶年轻的心里。
  他还记住了她的许多可以反复回味的表情和话语,比如她用纯正的普通话、用她那略带沙哑的女中音说:“我知道你会陪我的,我从我父亲那里已经深刻地了解了你。”她的单刀直人般的话实在让得茶吃惊。但白夜懂得用什么样的方式为他压惊。她说:“看见了吗,我有茶,顾清紫笋茶。”“你有顾诸紫笋茶!”杭得茶终于可以为茶而欢呼,但他的脸更红了,他觉得自己的欢呼很做作。
  她没有呼应他的欢呼,却从身边那只漂亮的小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两只手指如兰初绽,轻轻一弹,撑开信封,把手臂伸向得茶,她说:“请看,请闻。”但实际上得茶根本没来得及看和闻。他只看到了她的手,他看到她取过来一只茶杯,她说:“只有一只茶杯。”她冲了一杯茶,顾清茶是长炒青,细弯如眉,略呈紫色,浮在杯面,看上去没有龙井茶那么漂亮。得茶说:“是山中野茶。”“你喜欢吗?”“很难搞到这种茶了。”得茶回答,他心里有些乱,羞涩使他两眼不定,东张西望,有失常态。
  “你喝,”她把茶杯推到他眼前,“早上我洗干净了,这是你的茶杯。”“是我的,你喝吧,我们家有茶。”“我爸爸让你喝的。”她的话有点撒娇,她是一个女人气十足的女人。
  邢瓷类银,越瓷类玉,茶汤泡在龙泉梅子青色的杯中,衬托出来的一片野绿色和喷散出来的一片扑鼻香,把得茶四下里不知往哪看的目光定住了。他端起杯子,轻轻地吸了一口,说:“好茶。”“怎么好?”“说不出来,也许……是那种不成规矩的香吧。”她伸出手去,眼睛看着他,拉过得茶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杯子,端到嘴边。她看着他,芳唇一点,含住杯沿,在他的嘴刚才碰过的地方吸了一口,得茶的气就短了起来,他说:“你坐你坐,你喝茶,我看书。”他取过那本昨夜没有心思看的《文物》,翻来翻去,他能感觉到她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品茶,一会儿看看杯子,一会儿看看他,他的心就又慢慢地平了下去,重新抬起头来,说:“我真的为杨真先生高兴。”“因为我去看了他吗?”“你早就应该去看他的。你知道他不敢来看你的原因,是怕他牵连了你,我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他发现白夜根本不和他处在一种状态下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泛滥的情感世界里,她几乎可以说是多情地看着他,声音充满着磁性,她问他:“问你一件事情,知道马是怎么变成骆驼的吗?”她的大眼睛很黑,黑得发蓝,波光都嫌。得茶被搞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正要结婚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却很清醒,缓缓地深沉地说:“马,背上驮着太多的东西,它累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它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别再往我身上压东西了。就在这时候,天上飘来了一根羽毛,不偏不倚,就落在了马背上。只听咕隆随一声,马背压塌了,马就这样成了骆驼,懂吗?”她朝他挤了挤眼睛,但她挤出了泪水,她接着说:“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得茶傻乎乎地重复了一句。
  “可是因为这样,它背的东西就更多了,而且还没有水喝。”她突然被她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说笑了,就仰着脖子把杯中的茶大大地喝了一口。
  杭得茶就这样走近了她,他为她倒了一杯茶。十分的茶,倒得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她对他说谢谢,泪眼汪汪的,不再有刚才那种失态;得茶摇摇头,他看着她时不再害怕了。就这样他以为他是了解她的了,他认为他非常了解她。她孤苦伶什,无所适从,迷乱仿惶,她在命运的转折点上,寻求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是来结婚的,事实上他们已经结婚了,可是她依然不愿意结婚。那么谁是那根羽毛呢?
  吴坤好久才从系里回来,满头大汗地骂着人:“今天倒是节日,六一儿童节,可是关办公室的大人什么事情?都跑到哪里去了,说是学校有紧急会议,传达中央精神,怎么不早说!这半个月,系里就那么乱糟糟的,找谁谁就不在,还让不让人结婚了?”杭得茶和白夜都紧张地站了起来,问:“证明开出来了吗?”吴坤这才笑了,扬了扬手里的那只信封,说:“没有我干不成的事情!”那两个刚才留在屋里的青年男女对视了一下,长嘘了一口气,从此他们有了他们的隐私。杭得茶的目光一下子暗了,仿佛他的生命突然地被笼罩了,他说:“对不起,我该走了,我的确是有事,的确是有事。”他边说边退,他的目光,再也不敢望她一眼了。
  与得茶同岁、在辈分上高出一代的杭布朗,在与异性交往的过程中,完全呈现出另一种风采。没几句话他就和翁采茶打得火热了。杭得茶一开始甚至为他表叔的过于坦诚没遮没拦的行为感到难为情。比如他们刚刚吃罢了饭,布朗就拉着采茶到门口稻场上。开门见山,山上有茶,茶间有姑娘采茶。布朗见了姑娘,就激情澎湃了,他就对采茶说:“姑娘,唱个歌好吗?”采茶吃惊而着迷地看着他,问:“唱歌,什么歌?在这里唱?”她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做派与众不同,令人慌乱。
  杭布朗不慌不忙地抽出别在身后的萧来,他要高歌一曲,而且真正做到人乡随俗,广播里不是也在播这首曲子吗?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哥哥呀上皈下皈勤插秧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插秧插来密又快摘得某来满屋香多快好省来采茶好换机器好换钢他到底已经在杭州生活了一段时间了,到底能够听出一个大概意思了。在他想来,这首江南的采茶歌,不就是一首情歌吗?这里面不是有一个插秧的哥哥和一个采茶的妹妹吗?他不知道眼前那么多妹妹中,哪一个是他的。他只是快乐地吹着萧,边吹边在她们对面摇头晃脑。那些姑娘都惊讶地停下手来,手里还拎着一片新叶呢,她们又禁不住窃窃私语,然后掩嘴而笑。天底下的姑娘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喜欢勇敢的小伙子,英俊的小伙子,快乐的小伙子。慷慨的杭布朗觉得不能只顾自己出风头,他还得顾及他的表侄杭得茶呢。他就一边吹着萧一边用脚钩着、用肩膀撞着走出门来听他吹萧的杭得茶,想把他也推到前面去。他的举动让采茶的姑娘们大笑起来,被布朗撞得跌跌绊绊的杭得茶面孔都红了起来。
  比杭得茶脸更红的当然要数翁采茶。她兴奋地走到门口场地上,和对面山坡上的小姐妹们高声对话,露出那一口结实的白牙。她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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