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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爱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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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就是不断重叠的影像,每个影像都令人恐惧,散发着陈年的腐臭气息。
  最可怕的是,爱也会重复,重复到无可重复,依然重复。
  ——四月的日记
  四月抱着啤酒柔软的身体,缩在沙发角落里看《布拉格之恋》,泰瑞莎闻到托马斯的头发上有女人下体的味道,突然绝望。
  记忆中的某个章节突然被打开,原来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她突然明白过来。不知从何时起,又为了什么,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她阅读的书籍,主人公的名字,故事的情节,甚至作者名字,书名,正如她听歌时也总是忘记了那是什么歌,谁唱的,她也从不关注谁写的歌词,谁作的曲。
  她渐渐成长,成长到了除了自我的生活以外,对万事不再关心。只是有一些莫名的情节,不知何故盘踞在她的记忆里。比如妻子闻到丈夫的头发间有女人下体的味道,比如一个起床后立刻要闭着眼睛吃面包的女人,比如抱着绝情的母亲的身体在水中绝望地游泳。这些残碎的片段,构成完全不同的故事,深藏在记忆深处,记不起根源,却也没有忘记。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记得完整的故事,甚至不记得某些清楚的细节属于哪本小说,却清楚地记得这些毫无关联的残断细节。它们沉在记忆的深处,某天,或者像今天一样,被电影中一个类似的片段将它们唤醒,如同啤酒瓶里冲起的那朵瞬间便泛滥成黄水的花,立刻蔓延成了大片的斑驳。
  她常想,心底有太多琐碎片段零乱地滋生,心脏的斑驳发出一片片剥落的声音。这提醒她注意,注意到自己开始慢慢地苍老,慢慢地失忆,慢慢地清醒,慢慢地绝望。清醒的人总是容易绝望的。四月有时会因为绝望而变得快乐,快乐于她能清醒地认识到绝望的生存。她以为全世界的人在独处的时候都和她一样,落寞与无助,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镜头突然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然后消失于黑暗。剧终。托马斯和泰瑞莎消失。所有的纷扰、不平、压制、愤怒、发泄统统消失。她将碟退出来,放进盒子里。这是菀带给她看的,或者菀还想保留它,她说是从朋友那里借的。疙瘩在广州时曾经买了一大堆碟,其中好像就有这一张。疙瘩是个喜欢枪战片的人,她不知道他也会看这种静默的片子。她有些惊奇,便记住了。
  那天,她陪着他去买了几十张盗版碟,然后她到他房间替他填报销表,而他则一直在旁边看碟,她听到耳里的全是轰轰的巨响。他看的就是好莱坞的枪战片,没有放这张片子。她毫无兴趣,填完表想离开,他却坚持让她等在那里,说很快有个会议要在楼下召开,她一直等到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些开会的人们才一个个地出现。电视里还在轰隆作响,无趣之极。
  她不喜欢太过热闹太过喧哗的东西。比如,枪战片。所有的浮华焦躁都是虚空的,一切最终归于平静。平静的力量才是巨大的,可以将所有的喧嚣都吞没。虽然她愤怒时,会制造出各种喧嚣来排泄。她似乎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但是,她惟一离不开的,是寂静。
  她实在太过喜欢在寂静中游游荡荡,任凭自己的思绪翻飞。这些翻飞,仿佛一次次远离肢体,她不再羡慕远游,羡慕那些陌生的景色——思想中有太多的陌生需要她发掘,一天天,一年年。就这样,不停地翻飞下去,挖掘下去。消失于空白的黑暗之中,仍然会有大片的茫然。她对此坚信不疑。
  门“咔嗒”开了,璀懒洋洋地站在门口玄关处脱鞋,一只手撑在鱼缸上,鱼儿被他惊动了,纷纷从水底向上游去,仰着花花绿绿的小脑袋等着他喂食。
  他把鱼食整袋都倒进了鱼缸,走进来,怎么不开灯?他伸手开了灯。
  突如其来的灯光覆盖了她的眼睛,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与托马斯消失的时候,她捂住眼睛时想。
  你这两天在做什么?她将手放下,注视着他,眼睛却仍然有些不适应明亮,不停地眨动。
  哦,没什么呀,还是老样子,一切都还好。他简单地说,我们出去吃饭吧,就不用做了。
  不用了,我已经买了。四月指指桌子上的饼,我已经吃过了,还剩下两个,你要是想吃就吃了。或者,你自己去吃吧。
  别犯懒了,天天吃饼,营养不良。璀伸手拽她,赔了一个温暖的笑脸,走吧,走吧。
  你要关心我的营养,平时就会回家了。四月冷淡地甩开他的手,我们各自想办法活着吧,别管太多了。
  你怎么了?璀仿佛从未听过她的牢骚似的,一脸茫然不解,你今天碰到什么倒霉事儿了?拿我撒气?
  四月瞪着璀看了许久,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以为这样的家庭生活是一种常态。隔几日回来,吃饭,做爱,睡觉,然后消失不见。她甚至没有能力闻到别的女人的气息,想必,即使是有,也已经给他消灭得干干净净了。
  璀不会授人以柄。他一向活得谨慎。他说,他需要些安全的感觉,就是偷的安全,打的安全,奸的安全。她只能这么理解他的安全了。别无他法。她倔强地以为。
  安全便是如此,干净地消灭一切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发生,也永远不会发生。施人以假相,还之以信任。他就是如此欺骗这个世界的。他竟胆敢如此欺骗,如此信任她的忠诚。她突然开始无限地痛恨他。立刻站起身来,将啤酒放开,算了吧,我累了,想早点睡了。
  她安静地说完这句话,却将手中的杯子用力扔了出去,水“哗哗”地随着破裂声在地板上流淌。我要睡了!她愤然尖叫,像头母狼般凶狠地瞪着他,然后用力甩上了卧室的门。
  她似乎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婚姻,她对于婚姻的感受,已经将自己逼入了生活的绝境。不是因为婚姻变了,而是她变了。她知道。现实是,她变了,她变得不能承受。而不能承受,通常都是因为已经有了更好的出路。
  她闭上眼睛,痛苦地希望断绝自己的所有隐隐而生的希望。她总是安静地躺在现实上,不敢翻身,生怕惊动了现实——这周遭的环境,众人的疑问,几年的婚姻事实,之后的残碎信念。生活似乎都残废了,这一切,只是因为她的改变造成现实更加尖锐。那么,她现在想改变什么?只是为了些隐约的情感变化改变吗?有无这样的勇气?她不敢确定,一点点也不敢。
  璀或许已经走了,她没有听到他的敲门声,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寂静,恍如一切没有发生。
  她沉浸在《布拉格之恋》里,看见跳舞的人们,看见满街的坦克,看见调情的目光,看见一次次出卖与背叛,看见那些被压抑的自由通过性来无限释放。
  没有爱也可以做爱。她可以想象,想象她根本没有看见璀回来,她也没有愤怒地暴发。她只是听见了这句台词,没有爱也可以做爱,真希望我也像你那样。
  二十五 动手动脚
  同事看见四月,立即痴头怪恼地笑,听说了吗?
  什么?她将桌子上的文件一张张摊开。有许多许多事要做就可以将每一秒时间都谋杀,把每一份空虚都消灭。她只需要摊开、收起这个过程,这个过程的延续是一种解脱。把寂寞全覆盖在纸张之下,与阳光隔绝,单单闻到孤独的纸张味道。
  纸张的纹路会在阳光下裸着灰色颗粒跳舞,散发出温暖的活力。她想。这种怪异的感觉使她尽可能地将纸张与阳光隔绝。她厌恨它们的舞蹈的活力,这种活力将她抛弃在外,手足无措。她要纸张和她一起寂寞。她是个自私的人。
  哦。同事转身便走,神秘地回头冲她眨眼睛,你很快会知道的。
  哦。她奇怪地望着同事的背影,怔了怔。这么激动?脸上都涌上了狂喜的血色,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她想。若是没人倒霉,大家不会如此欢快。这就是人世间最真诚的真理,在公司体现得最为分明。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一边揍她,一边说,你以为谁会体恤你,这世界上,没人在乎你,除了你自己!每个人都想看你的笑话!她已经忘记了父亲为何要这样歇斯底里地教训她了,或者是她对某个小朋友太好,或者是因为她说老师比父亲更加权威。谁知道?她只是记得父亲这样说过,而且,事实证明,大部分情况下,他并没有说错。
  楼上的庄嫣突然从门口探出头来,四月?疙瘩来了吗?
  没有。他上午开会。她说,冲庄嫣笑笑。庄嫣是个有些奇怪的女子。庄嫣和她来往甚少,但是她却已经听说了太多的传闻,关于庄嫣和外国人的。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寂寞的中国单身女子,精力旺盛的外国男人,总是难免惹些闲话,好事之人必然是多的。
  四月刚来公司时便注意到庄嫣喜欢穿旗袍,淡灰的,暗红的,咖啡色的。种种让四月郁闷的颜色穿在瘦小的身体上,脸色越发显得憔悴。庄嫣对所有的人都说过,这是因为她需要向德国人展示中国人的美丽。或者中国人是美丽的,或者不是。这与德国人无关。四月听到庄嫣如此解释时,极为客气地笑笑,心里却漠然。穿中式服装找出这样造作的理由,真亏她想得出。她只能代表她自己的美。她应该知道。
  哦。庄嫣的甜美笑容随即消失在门后。四月却立刻听见屋里的同事发出剧烈的“咕咕”声,仿佛把笑压在了喉咙里。四月抬头四处望,看见同事们的脸被强压的笑扭曲成了饼状,他们一个个地面面相觑,然后,暴发出疯狂的笑声来。
  四月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怎么啦?有什么好笑?那几个同事越发大笑起来,歪歪倒倒,一副失态的模样,各个用手抱着肚子。
  他们笑的模样惹得四月也忍不住笑了,你们怎么啦?
  哦,哦。一个同事好不容易按捺住自己的笑,知道吧?庄嫣的事儿?上个星期,她抓到自己的老板嫖娼。这个女人,还在办公室里跟老板为了这件事儿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四月有些迷惑。不过是吵架,值得那么好笑吗?
  当然好笑喽。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吵的。她拍着桌子对老板吼,你不是个男人!你敢做不敢当!你是爱我的!话音未落,几个人又笑翻在椅子上,一副不能自控的模样。
  是吗?四月笑了笑,觉得有点无聊。她也实在想象不出,一向温情脉脉得几乎有些神经质的庄嫣这样做时会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她怎么抓到他嫖娼的吗?从他报销的电话单子里查到号码,打过去一问,结果竟然是家暗娼院!这群无聊人,笑倒之后又忍不住开始宣传这个天大的笑话,断断续续地掺着笑说了下去,她把老板堵在会议室里逼供,非要人家承认。那老外气得脸都紫了,只剩下大喊大叫的份儿,在办公室里吼的声音全楼层都听见了,他重复地喊,我和你有关系吗?小姐!你凭什么管我的事儿?
  噢,那她是怎么说的?四月看着他们乐,也忍俊不禁了,的确,她没有理由管这种闲事呀?
  咳,你没看出来,她在追这个老外吗?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下午还端汤来给老外喝。
  是吗?四月不再感兴趣了。若是恋爱纠纷,那便是甚至连当事人也无法说清楚的乱账,旁人在局外不停地议论,哪怕全部是事实,也是说不清缘由的。这世界,有了恋爱,世间便全乱了。从此不再清净。
  最好玩的是,她的老板申请把她调到咱们部门来,结果她跑去跟格曼说,疙瘩上次在部门舞会上对她动手动脚,她不能来跟这种人共事。然后又跑到总经理那儿说,格曼对她别有用心,她死活是不能来的。几人又开始大笑,眼泪都被笑容晃了出来,这多有意思啊!这世界多美妙啊,有这么多老外跟她有染!还挺光荣!
  哦。四月的心略微有些下沉。她想起疙瘩那双湛蓝得几乎如婴儿般天真的眼睛,还有他一贯的粗暴与细心。他似乎充满了矛盾。但,惟独没有轻浮。她想。有些愤愤然,仿佛被戳了一刀,胃痛。
  庄嫣的脸突然又出现,四月,我帮你把报告带下来了。格曼签过字了。她轻巧地走了进来,披了件奶白色的披风,下面悬着一圈圈光滑的流苏与褶皱。看上去很糟糕,似乎应该是赴晚宴的服装。四月想。她不动声色,笑笑,注视着庄嫣那张笑得甜美的脸,谢谢。
  不用。庄嫣消失在门口。匆匆忙忙,正如她一贯的作风。
  她来这儿打听消息来了,生怕和疙瘩同处一室,哈哈。同事肯定地说,脸上带着猎奇的庸俗笑意。四月看看他,突然觉得对这一切都开始厌倦。私情,告状,纠缠。这一切都和她能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她却不得不身在其中,听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让自己在办公室生生不息的事端中,潮湿地生长霉菌。
  其实,全世界都与她全无干系。
  她仿佛做了些什么,用来推脱浑身开始的懈怠与厌倦。极为响亮地将茶水杯扔出房间?或者,干脆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她应该是听见了“啪”的一声脆响的。
  睁开眼睛,她才明白这一切又都只是她漫无边际的幻觉。玻璃杯仍然安静地站在原处,盛了半杯清水。她也只是坐在原处,抱住瘦弱的肩,控制自己不得已的寒颤。
  天气尚好,天是粉蓝色的,云彩若游丝般轻轻滑动。她无法控制对自己的厌恶,厌恶自己不得不活在这个怪诞的世界里,看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众人的欲望流淌。她习惯于这样抱住自己,抵抗寒冷,祈求忘记对自己的厌恶。
  她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个男生收到了一封肉麻的情书,署名徐殊。她委屈得当众“哇哇”大哭,她无法理解,自己怎么可能爱上那个甚至还拖着鼻涕的肮脏男生。一群如同街头巷尾的长舌妇的女老师们立即因此而信了四月的无辜,开始唧唧歪歪地在全班排查笔迹,如临大敌般紧张,老师甚至在班上宣读了这封“黄色信件”中的一句——我们应该睡在一起亲嘴。此言一出,全班皆哗。当老师最终揪出了那个女罪犯时,四月通红的眼睛充满同情地看着那个一向成绩优异的女生,她的脸色漠然得令四月寒冷,昂着脑袋从四月面前走过,一如往日的高傲。
  四月那天也极为厌恶自己。或许,那是她第一次厌恶自己。她不知道究竟是谁拖累了谁。看着那个骄傲的女生沿着长长的走廊走进老师的办公室,无辜的她却对自己充满了强烈的厌恶。那个倒霉的高傲女生将因以她的名义写出如此性感的情书而受罚。而她,却怀疑自己是不是彻底地错了。
  或者,她不应该把橡皮借给那个拖鼻涕的男生,或者,她不应该坐在他的前排与他不时交谈。或者,一切来源于她制造的诱惑,这只是她的罪恶,诱使这封可怕的情书诞生。
  四月回想起这一切,突然觉得浑身的肌肤开始暴裂,裂出一块块鸡皮疙瘩来。这世界永远是互动的,错误与罪恶也是一样。它起源于罪犯的阴暗心理与受害者不妥态度的刺激。她当年的处境,正如疙瘩现在面临的指责一样,起源于庄嫣狭隘的心理与疙瘩随便的举止。两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她当年在有意无意间对那个男生使女性独有的小手腕,渴望获得异性的重视。疙瘩在有意无意之间,摆出男性的豪放,以骗取女子微笑的关注。或者世界原本应该是隔绝的,漠不相关的,相互封闭才是种常态。他们因为自己的有意无意,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但是,她怎么会如此不愿去相信这一切呢?并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故事,只是非常简单的一个故事。一个男子,抗拒不了女子的诱惑,抚摸了,碰触了。这不太重要。每一个人,每一个物,只要是可爱的,便是设下的一个圈套,用来激活人心底压抑的罪恶。
  或者这是事实。疙瘩对庄嫣,一个在德国人面前处处体现中国美的女子,动手动脚了。她想。这是个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实。
  二十六 夜  谈
  会议在子夜十二点散去。疙瘩已经倦得入睡,将脸掩在肥白的手臂下,小臂上的金毛柔软地扩张出烂漫来,像一条条枫林里伸出的金色枝茎。
  四月也已经疲倦了。她收拾起桌上的文件,用力贴在脸上,冰冷的感觉。仿佛有些清醒,看看收拾妥当的庄嫣,笑笑打招呼,便准备离开。
  已经晚了。庄嫣突然开口,而庄嫣开口主动攀谈是四月从未想到的事情,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和她一样自持的女子,不敢相信。
  要不,你睡在我屋里吧。我住公寓。庄嫣笑笑,四月,我有话要对你说。
  四月仍然一脸的惊讶,你?
  是啊。庄嫣将白色的披风紧紧裹在肩头,微微缩了缩身体,我相信你。
  电梯“叮”一声响,门缓缓张开。她们仿佛迈进了一张严酷的大嘴,之间的言语立刻消散无踪,只留下了尴尬的沉默。直到电梯门再次发出“叮”的声响,缓缓张开,将她们吐了出来。
  明天是周末。明天早上再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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