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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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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小提说:“肯定。”高海群说:“你就等着我的信吧。小提。”
  浦小提刚想对他说“别叫我小提”,但高海群估计到了她要说这句话,就提前跑了。浦小提只有怔怔站着,看着高海群的背影,心想这个影子如果穿上了军装,会变成一个绿影子吗?
  学校分配的第一榜上,浦小提果真分到了掏粪队。不料后来事情起了变化,掏粪队(当然人家的正式名称不是这样称呼的,是环卫×队)看了学生的有关简介,说,这个1米60的女生我们不要。空粪桶就有几十斤,满载时就靠百斤了,一个小姑娘还不得被压垮了?老姚说,这可是个好姑娘,吃苦耐劳肯干扎实,最适宜在你们这样的部门工作了。环卫队还是不干,老姚再出身贫下中农,在真正的工人阶级跟前也得让步三分,最后只好把浦小提换下来,另派他人。
  这时分配已近尾声,零星单位已满额,调下来的浦小提被统分到一家重工业工厂。老姚无计可施,只好放她一马。
  在工厂欢迎新工人的会上,浦小提看到了白二宝。白二宝很高兴,说:“你不是分到环卫局了吗,怎么到了这里?”
  浦小提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想上环卫局呢!”
  白二宝说:“当老大哥多好!工人阶级有力量。”
  浦小提默不作声,看着浓烟缭绕的厂区。工厂的代号叫做“C”,叫人一听就生出保密和重要的感觉。新工人各发了一套工作服,还有劳保手套和帽子胶鞋什么的,每人捧着一大堆,如同打土豪分田地般兴奋。忙不迭地穿戴起来,姑娘小伙都焕然一新,像年画上的领导阶层那样光鲜。
  白二宝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走到浦小提面前说:“我要的是最大号的衣服,你呢?”
  浦小提说:“我是小号的。”
  白二宝说:“以后有谁欺负你,就对我说。我保护你。”
  浦小提说:“这家厂子有几千人呢,谁知道你分到哪里。”
  第十章
  没想到浦小提和白二宝分到了同一个酸洗车间,车间里充满了硫酸的气味,呛得人涕泪滂沱。浦小提试行多年应对气味的法子全线失守,对付猪屎人粪行,对付强酸不灵……
  白二宝和浦小提同工种,要把酸洗槽子里浸泡的金属板,每隔一段时间翻动一遍,让金属的含量更加纯粹。这其中当然还有很复杂的科学道理,但以白二宝和浦小提那样的文化水平,是没办法理解的,好在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给新工人指派了师傅,浦小提的师傅是女的,姓郝,30多岁,头脸不是很胖,但肚囊已有中年妇女的饱满了。
  “小提你倒板子的时候,要这样操作,才能避免工伤。你看我,十几岁进厂,到现在只伤过一次小脚指尖……”郝师傅边比划操作要领边说。浦小提注意看着,低声道:“只有我们家的人才叫我小提……”
  郝师傅大惊小怪:“我还不比你家里人和你亲啊?告诉你吧,一朝是师徒,一辈子是父子。大眼瞪小眼的,好些人就这样瞪成了夫妻。后来就改成男的带男的,女的带女的了。”郝师傅说的动情,脸就从黑瓜子变成了红瓜子。浦小提只得接受师傅为亲人,给师傅起了个外号叫“好瓜子”。
  白二宝的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40多岁汉子,脸色青黄佝偻着腰,白二宝毫不犹豫地管他叫“老病”。厂区是个巨大的方框,车间在顶南端,厂门在北面,要走一段很长的路。下班时,因为跟谁都不熟,浦小提只有和白二宝一道走。
  两人到了厂门口,警卫走过来说:“打开包。”两个人就把背着的草绿军挎打开,警卫仔细翻看。白二宝说:“这是干什么?好像咱们是特务。”警卫看看他们的新工装,也不恼,说:“这是纪律。厂子里的贵金属,严禁带出大门。”
  浦小提对白二宝说:“我往东,你往西,明儿见。”白二宝吃惊说:“你们家不是也在西面吗,怎么不是一条路?成心要甩掉我是不是?”浦小提说:“我真的要到东面有事。”白二宝说:“你有事,我没事。我陪你到东面去。”
  浦小提叫苦不迭,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拒绝白二宝,只好别别扭扭地和白二宝一道往东走。一直走到了环卫局,浦小提说:“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进去打听个人。”
  白二宝这次很听话,不吱声等在外面。浦小提走进去,对传达室的老头甜甜地说:“大爷,跟您打听个事。您这里有一封给浦小提的信吗?”老头的长寿眉飘了起来,说:“谁?啥小提?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有这么一号人。姑娘你一定是走错门喽。”
  浦小提松了一口气说:“是没有这么个人。可要是来了一封写着这人名字的信,您可千万千万替我收着。”
  老人家警觉道,“你是谁?”“浦小提说:”我就是浦小提啊。“老头大惑不解:”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没事找事呢!你是这单位的吗?不是。可你干吗非让人把信给寄到这里呢……“
  白二宝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大声问道:“浦小提,你完事了吗?”浦小提赶紧走出来。两人一道又复向西。
  第十一章
  浦小提和白二宝开始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车间气势宏伟,如同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稻田里的水就是有着强烈腐蚀性的电解液,稻田里的庄稼就是一块块贵金属板。工人们就好比是插秧的农夫,要一趟趟地在田间忙碌,不断调整金属板的位置,让置换反应完成的更彻底。金属板重达几十公斤,还有呛人的挥发气体和极富腐蚀性的电解液。几天下来,新工人们引以为自豪的新工作服就面目全非,无数洞穴潜藏在衣服的褶缝里,千疮百孔。要是有喷溅起的电解液恰好从破损的窟窿里崩进去,皮肤就会被烧成垩白色。
  浦小提欲哭无泪,深感真不如到环卫局扛粪桶。粪桶虽然臭,总还不伤人,在这里长干下去,电解液扑到脸上,就会变成麻子。好在她仔细观察好瓜子的脸庞,虽不甚光滑,却也并不见到明显的坑洼,可见麻子的概率也不是太高。
  金属板的分量也着实让人吃不消。浦小提觉得每一块都比自己的身体还重,简直就是重如泰山了。在浦小提有限的知识范畴内,泰山就是重量的极致了。
  每当她抬起一块金属板,连尾巴骨都在使劲,从周围不断传出的放屁声,就知道大家都不轻松。
  好瓜子袖手旁观,说:“徒弟,我知道你难,可我不能帮你。你也别恨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有你练出了这股劲,你才能在这儿干下去。谁让你是工人呢!”
  浦小提于是知道了,工人不仅仅是光荣,更是受累流汗的苦活。她咬着牙,埋头苦干。常常是连续搬动几十块金属板连头都不抬。胳膊红肿得发烫,好像两节烧着好煤的烟囱。连脚后跟都疼,浦小提恨自己太不争气,明明是手在做功,怎么小腿都抽筋。问过好瓜子,才知道这是车间里的强酸在作怪。
  隐忍着坚持着,浦小提渐渐攒出了一身蛮劲,瘦骨伶仃的一个小姑娘,伸出胳膊,一疙瘩一块的踺子肉,能把菲薄的皮肤顶透。十个手指,好似练过邪门武功,往金属板上一抓,如同老虎钳子,绝不脱手。
  “今后你嫁了哪个男人,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朝他下三路来这么一下子,保管他从此乖乖地再也不敢犯贱。”工间休息时,好瓜子做了一个双龙抢珠的姿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浦小提本不明就里,从师傅们暧昧的笑容中恍惚明白了,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知道绝不能恼,工休的主要娱乐就是这种段子,你要和大家打成一片,你就得适应这种气氛。
  大家就向好瓜子起哄,说:“你是不是在家尽来这套路数啊?”
  好瓜子说:“哪能老来?自己的家伙什,糟坏了还是自家心疼。还得大鱼大肉地滋养着给他补。也就是吓唬一下,叫他知道厉害就是了。”
  大家就说,看不出好瓜子这么贤惠,懂得“围而不打”。
  其实大家这一番话具有考察意味。新来的人都要过这一关,练出一身踺子肉容易,内心里还要和大家伙合群。要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坐怀不乱的假正经,大家就得讲话小心。凡事防着点。浦小提虽无大恼,但也未曾喜形于色,看在她是个姑娘的份上基本过关。
  白二宝则不然,很快就成了胡说八道的老手。
  对白二宝的胡说八道,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很不以为然。老病可不是普通人,是车间副主任。老病对白二宝很严格,白二宝表面上唯唯诺诺,肚子里可不服。
  第十二章
  食堂开饭的时候,几千工人麇集一处,如同兵蚁大战,蔚为壮观。有的窗口专卖包子,有的窗口专卖米饭,各排一队,龙飞蛇舞。遇上好吃的,队伍更是排出十丈远。白二宝不管站在哪儿,只要一见浦小提进了食堂,就张牙舞爪大喊大叫:“我在这儿呢,我给你站队了。”工人们一阵哄笑,浦小提不理他,站到队尾。
  浦小提出了厂门往东,白二宝也不跟着了,独自向西。浦小提到了环卫局,看门人已经换成了一个中年妇女,还没等浦小提开口,就说:“我不是告诉你多少遍了吗,没有一个叫浦小提的人,也没有给浦小提的信。”浦小提彻底绝望了。高海群的父亲已经调走,家也搬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浦小提突然很恨高海群,觉得自己太傻,把一句敷衍的话当了真。她再看一眼环卫局的大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这门都有异样的亲切,从今天开始,她厌恶这个门了,决定以后再也不来了。
  白二宝的工作区域和浦小提紧连,就像两个并肩劳作的农民。臂膀是他们的镰刀,金属板就是成熟的稻子。他们埋头倒动金属板,热汗肆无忌惮地挥洒。刚开工,白二宝和浦小提脚前脚后,相差不到一尺。干着干着,距离就拉开了。浦小提再熬炼吃苦,体力上也赶不上人高马大的白二宝。白二宝拎转金属板,好像抚平一块糖纸。浦小提看得发呆,从心底羡慕白二宝那一身腱子肉。没做出不登环卫局大门的决定之前,浦小提对白二宝的一切殷勤视而不见,现在再看白二宝,反感就减低了。白二宝也敏锐地感到了这种变化,干得更加起劲。中午吃饭的时候,割舍了自己酷爱的面条队,排了包子队,大呼小叫地招呼浦小提。浦小提还是默默地站到了队尾。
  饭后上班,又是两人并肩倒动金属板。浦小提翻着翻着,突然发现自己这一行的板子,被人提前翻过了。就像割稻子,人各一拢。割着割着,突然发现自己的田垄越来越窄,原来有好心人帮你提前把稻子放倒了。浦小提昂起酸楚的肩颈,看到白二宝正在前头为自己翻板。须臾间又感动又觉没有面子。擦擦汗说:“白二宝,你狗咬耗子。谁求你来了?你赶紧回你工作面去!”
  白二宝说:“不识好人心,我是心疼你!”浦小提说:“谁要你心疼!管好你自己。”说话的口气不由自主地像上学时的中队长。浦小提不用这种口气说话还好,此话一出,白二宝立刻抖擞精神,面前的这个小女工,毕竟不是当年颐指气使的好学生了,看着旁人离得还远,白二宝说:“小提,你是我的阶级姐妹,我不心疼你谁心疼你!”浦小提说:“不许你叫我小提。只有我们家的人才能叫我小提。”白二宝不屈不挠地说:“我就不能成为你们家的人了吗?我偏要叫你小提———小提———小提……”
  浦小提又急又气,忙放下自己手中的金属板,摘下手套去堵白二宝的嘴。工作面的通道本来就窄,白二宝一手抓着金属板,又要躲开浦小提的抓挠,一个趔趄,手中一滑,湿漉漉的金属板就直直地滑脱下来,正正地砸在了脚面上。嘶啦一响,工作靴腐蚀出一窝大洞,金属板的犄角猛扎进去,白二宝哎呦一声,跌趴下去。若不是浦小提鼎力相助,白二宝半个身子就栽进了电解池,会被蚀成一套骨架。
  车间里一时鸦雀无声。这是最怕发生的事故,人一旦蘸上了电解液,不死也得脱层皮。所以,平日里千叮咛万嘱托,就怕出事,还真正就出了事。
  浦小提的师傅好瓜子跑过来说:“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叫救护车,快送医院!”白二宝的师傅老病是当班的负责人,看了看现场,沉稳地说:“白二宝,你就是伤了自个儿,也该在你的工作面上,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白二宝痛得龇牙咧嘴,脑子却还不糊涂,知道这是师傅要救他,马上就坡上驴:“小提人小力弱,差点跌到电解池里,我来救她,没想到……”
  第十三章
  浦小提愣愣地看着事故的发生,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人来问她事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毕竟人是倒在她的工作面上啊。但是,即使有人来问,她又说什么好呢?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一路拉着警笛。重工业厂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救护车怪叫,意味着一起严重的工伤已经酿成。大家相互打听,越说越玄。到了晚上,流传的版本就成了电解车间的一个小女工差点掉到电解池子里,一名男工奋不顾身拼死相救。结果是小女工全须全尾毫发未损,男工受了重伤。
  浦小提沉默无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赶到医院去看白二宝,医生说白二宝右脚粉碎性骨折,术后暂不能探视。浦小提眼泪汪汪地说:“他的骨头还能长起来吗?”医生说:“这很难说。”浦小提说:“报上都登过了,连人的小手指头扔到垃圾堆里多少个小时拣回来,还能接上,他那么大的一只脚,怎么难说呢!”医生说:“你是他什么人?”浦小提说:“工友。”医生说:“我还以为你是他妹妹呢,那我就不说了。既然是工友,你就该明白,骨头碴子都被强酸泡酥了,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浦小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张口就问妈:“人骨头断了,吃什么最好呢?”妈妈说:“吃新鲜的猪蹄子啊。和接骨草一起炖汤,脊梁骨断了都能接起来。”
  浦小提找到父亲,说:“爸,你就杀一头猪吧。”老父说:“我家小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馋了?又不逢年又不过节的,杀的哪门子猪啊。”
  浦小提只得实话实说,说车间里有一个工友骨头断了,吃这猪蹄子大补。老父说:“这猪又不是咱自家的,是公家的。哪能说杀就杀呢!”浦小提耍开赖,说:“不管不管我不管。我只要新鲜猪蹄子,您要是不杀猪,我就自己到圈里砍下一只猪脚。”
  老父虽然知道女儿绝无持刀砍猪的能力,但此话一出,知道了小提的决心,也就不再说什么,磨刀去了。当浦小提拎着香气扑鼻的瓦罐子走进病房的时候,前来慰问白二宝的工人们一下子都闪开了。
  医生的担忧成了现实。白二宝被强酸腐坏的脚骨拒绝愈合,被酸剥蚀的皮肤也长久地保持溃烂状态。浦小提刚开始还想说明这不是自己的错,但看着白二宝的烂脚掌,觉得什么话都抵不上人能举步如飞。白二宝的师傅老病在第一时间拿下的口供,对认定事实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个工人受伤,若如实报上,就成了工作时间打闹玩耍。责任自负之外,从上到下都要受到严厉的批评。现在是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白二宝被断为“工伤”,劳保福利一概享受,还不停地有人提着麦乳精代乳粉之类的营养品慰问。浦小提只要不当班,就到医院帮着白二宝洗脸洗衣。其实白二宝伤的是脚,虽说行动不便,但日常生活并无大碍,只是浦小提生性善良,不如此就觉得良心不安。她总想等白二宝的伤彻底好了,自己的过失也就算赎完了。桥归桥,路归路,咱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不想白二宝的脚伤好的极慢,时不时地还有恶化趋势。炎症变成了很少见的产气菌感染,整个腿肿的像老树桩,一按直冒泡。医生说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要截肢了,要白二宝家里人有个准备。白二宝的妈哭鼻涕抹满了医院的半面墙,他爹说,保命要紧,该咋治就咋治。不过人是叫厂子给闹残的,厂里要一养到死。
  好在最后用了一种进口药,白二宝才算保住了一条囫囵腿。右脚变成了一疙瘩肉球,走道再也使不上劲。出了院后,白二宝特别爱在人前夸张地显示自己的瘸和拐,一来二去的,全厂没有人不认识赫赫有名的瘸勇士。
  白二宝终于可以重新上班了,只是干不得重活,在车间里当安全员。浦小提真比白二宝自己还要高兴。觉得自己的有期徒刑算是出狱了。
  第十四章
  这天,白二宝在工厂的主干道上拦住浦小提说:“咱俩啥时候办事?”浦小提说:“啥事?咱俩的事不是都完了吗?你也成了英雄了,我也当了你的护理员了。你的脚也好了。”白二宝说:“可我瘸了。我得娶你做媳妇。”浦小提说:“那我要是不乐意呢?”白二宝说:“那我就说你在医院里伺候我的时候,已经是我的人了。”浦小提咬牙切齿地说:“白二宝你不要脸!你不能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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