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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机变-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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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觉得越活越难。”
  “你还没活呢。”
  正说着,见队副刘正雄一身簇新地来了,西服领带皮鞋还理了新发,看上去还挺有型。他放下装着苹果桔子香蕉的大兜,坐在方晓飞床边,“挺好了嘛,比我想的还好。”又说,“刚从我老丈人家出来。”
  接下来又说了一堆吉利的拜年话,平常队副不是多话的人,今天不知怎么地了,好不罗嗦,最后好不容易刹住尾说:“好好养着,队里没事。”
  “队里有你们,我不担心。”方晓飞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刘正雄思索了一下,直截了当地,“方队,我听说龙琪成了植物人?真的吗?你准备怎么办?”
  这话一说出来,上官就趁空儿踹了他一脚。
  刘正雄倒被这一脚踹开了话匣子,“上官别踢我,我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你思量一下,你若是方队的亲妹子,你不也得问问你哥哥的打算吗?”
  上官听着这话不吭声儿了。若方晓飞有个亲人在,这话还不是早问出来了?高情大义还是留在大会上说,自家人关起门,总得算计一下切身的利益。其实就这个问题,她也很想知道答案的。
  方晓飞沉默了片刻后,“我现在,是什么也不能说的。”
  的确,他现在什么也不能说,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刘正雄显然是有准备的,“过日子不是玩的,你还年轻,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这叫什么话!上官文华很不满意,却没表示出来。刘队副这话,也不是没道理的,陪一个植物人过一辈子,这得付出多少?
  上官看着方晓飞,刘正雄也看着方晓飞,方晓飞却始终不愿说什么。
  正月初二,陆薇来向方晓飞辞行。
  “真的要走吗?”方晓飞的眼光中流露出一丝吃惊,一丝喜悦。大概是觉得前女朋友终于有了个新的开始,为她高兴吧。
  陆薇却被刺痛了,这家伙,欲除我而后快。她拿出他房门的钥匙,“还给你。”
  方晓飞没接,“你留着吧。”
  “我留着做什么?”
  “反正那里,全是你的东西。”
  “你有处理权,不喜欢的,就卖掉,或者送人。”
  “我怎么会把你的东西送人?当然要留着,钥匙你也留着,若你遇到不顺心的事,还可以去我那里住两天。你权当那儿是你的第二个娘家好了。”
  陆薇摇头,这怎么可以,他的房子,以后将属于他和龙琪。
  方晓飞看出对方的心思,“我以后怕是不回去住了。”
  “那你住哪里?”陆薇好不奇怪。
  “这个……当然是,龙琪住哪里,我住哪里。”方晓飞这下露了点口风。
  陆薇听得心里刚一酸,马上又觉得自己很不厚道,怎么可以跟一个病人争醋吃?
  “龙琪她很有钱的,别人会说你的。”她提醒道。
  “引起别人的关注是好事,这叫眼球经济,现在很时髦的。”方晓飞开玩笑,“说不定有书商看上我要给我出自传──《我跟富姐的罗曼史》,那我就发了。”
  陆薇给逗笑了,“你写自传可别扯上我。”
  “那怎么行,大不了分一半稿费给你。”
  陆薇微笑,她和他这段感情,终于可以以欢笑结束了。
  自从除夕夜后,龙思焕隔三岔五就来一趟,许是家里一个人寂寞得很,跟方晓飞聊聊天还能排遣日月。两人谈古论今,品品茶,下下棋,老爷子还有时拿来自己珍藏的古玩字画让方晓飞帮着签赏。一来二去,两人越来越投缘。
  “现在你这样的年轻人可少有,博古通今。更难得是脾气好,肯陪我这个老头子闲聊。”老爷子显然是很喜欢方晓飞。有次他还带来一本龙琪的影集,全是她小时候的照片。
  方晓飞一页一页地看,有一张是龙琪百天时照的,戴着一顶兔耳朵帽子,披着小斗篷,浑身毛绒绒的,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这是她百天时给照的,那天她正在熟睡,把她抱起来时她很生气,也不哭,就是给她照相时她闭着眼睛死活不肯睁开,怎么哄也不管用。”龙思焕笑着说。
  从小就这么有个性,方晓飞想着龙琪当年倔强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要是以后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龙思焕这时咳嗽了一声,方晓飞一下脸红到脖根儿。
  “她、她后来怎么又肯睁开眼了?”他忙问。
  “给她一块奶干就乐了。龙珏小时候特别贪吃,家里喂着两头奶羊,挤下的奶多一半喂她嘴里了。”说起儿女们的当年,龙思焕打开了话匣子,“记得刚两个月那会儿,她还没长牙齿不是,锅里煮着肉,她闻到香味儿就叫开始唤上了,若没人理她她就使劲哭,哭得伤心欲绝。这时,只要给她喂一口肉汤,她马上就破啼为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呢……她从小胃口好,身体一直都很好,力气也很大。”
  噢,这家伙小时候就那么泼,方晓飞看她跟龙言一起在秋千上拍的两周岁纪念照中,明显比弟弟胖出一圈,圆鼓鼓的。
  “你们一直都叫她龙珏吗?”方晓飞知道这是龙琪的本名,但总是感觉很陌生。
  “她的真名叫龙珏。我们家里人一直都这么叫。”龙思焕说着又接着刚才的话茬儿,“龙珏从小就厉害,有好吃的,自己先吃完自己的,就跟龙言抢,龙言不给,她就伸手抓个老虎洗脸,龙言脸上常常带着伤。”
  “她还是姐姐呢,也不知道让着弟弟……”方晓飞微笑。
  “小孩子知道什么温良恭俭让,那一套不都是为了应世才学的虚礼吗?谁生下来就会。人哪,骨子里跟野兽差不多。”龙思焕忙为女儿辩护,又感慨着,“他妈护着龙言,我说由他去吧,女孩子厉害点儿好,因为要嫁到别人家,厉害些不被欺负;儿子要乖一些,因为要留在身边尽孝道。你说是吧?”
  “对,”方晓飞认为对方说得有理,表示赞同。然后又承诺,“我以为后会让着她的。”
  龙思焕听了这话,眼神突然黯淡了。这以后,老头儿渐渐来得稀了。不过好在,春和景明,方晓飞已经可以下地了。每天都由护士陪着在花园里“寻花问柳”,散步练腿劲,倒也不闷。可就是相思难耐,又对着一园春花烂漫,更是思念叫人瘦。他很想知道龙琪的消息,哪怕一点点,可是谁也不跟他提起她。
  “她在床上躺着嘛,躺在床上能出什么新闻,对不对?”刘雪花开解道。
  这个说法并不能让方晓飞释怀,反而令他更挂念。那么喜欢折腾的一个人,如今竟躺在床上,真叫人心里难过。
  “她自己没感觉的。”刘雪花又说。
  这话才让方晓飞落下泪来。人就是活个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若连一点感觉都没了,那才叫人伤情。
  “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去。”言为心声。
  “好啦,你自己都不利索呢。送殡的埋进坟地里,别反搭上自个儿。”刘雪花拿出长者的派势。
  方晓飞惟有等待。
  夏末时,来了位酷客,是江远哲。人瘦了点儿,但精神好。他先给了方晓飞一个拥抱,然后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光盯着他看。
  “听说你失踪了呢。”方晓飞微笑着说。
  “放个烟幕弹而已,要不我就成了靶子了。”江少说:“这趟活儿可收成不错,该解决的,基本上全解决了。”
  方晓飞听到这里,无限失落,也就是说,这件事是“私了”。政府没有参与,警方没有参与,日后给掀出来,也是黑帮火拼,或者某某雇凶杀人,而不是像他们公安平常说的“破获一某某贩毒团伙”。
  “另外,我还要给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江远哲盯着方晓飞说。
  “是什么?”方晓飞问。不好的消息太多了。
  “关于游自力。”江远哲轻轻地说,“据可靠的消息,他已经死了,应该说,是自杀。”
  “自杀?”这让方晓飞实在难以置信。游自力在他心里,始终都是一个英雄。
  “他是卧底。”
  “这我知道。”
  “那你知道卧底是什么?”
  “你说吧。”坦白地,关于这一点,方晓飞知道的并不比江远哲多。
  江远哲想了想,“这么说吧,有一个人,骨子里是坏人,但他想让别人把他当好人看,于是他从小就开始装,修桥补路怜老惜贫,做了很多好事,没做一件坏事。这样一直到死。现在由你来说,这个人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方晓飞沉吟,撇过用心不谈,人家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那就不算坏人;人家一辈子还尽做好事,又怎么能否认人家是好人?
  “这就对了。”江远说,“卧底是什么?卧底就是披着狼皮的羊,有时为了更像狼,所以得装得比狼还狠,这样才能混得下去。”
  方晓飞默然,混入黑社会,就是黑社会的一份子,黑道中人做的事,卧底一样得做,而且要做得更出色,否则对方怎么信你?
  所以,既混入黑帮,人家贩毒、开赌、馆赌档、招妓、出老千行骗、抢劫、杀人、贩卖军火假钞……你一样不拉得照样做。──既然黑帮做的事你都做了,那你不是黑帮是什么?
  别说你自己本来是和尚,杀戒、荤戒、淫戒你全犯了,佛祖还要你吗?
  “东南亚国际刑警每年要派出不少卧底,但回来没几个,没法回来。真的。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因为到了最后,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黑还是白。”江远哲看着方晓飞,“实话跟你说吧,游自力在那边染上过毒瘾,后来戒了。参与帮会火拼,杀过人。那边老大送给他一个女人,孩子已经三岁了。我把那对母子接出来给了个妥善的人抚养,改日,看怎么让那孩子认祖归宗。这事就交给你了。”
  方晓飞听明白江少的话了,游自力一定是在那边留下了案底,这也难怪,行走在黑白交界处,怎么洁身自好?银子大把,美女成堆,谁个不是肉体凡胎?禁得住如此诱惑?成魔成佛只在一念之间。
  但作为一个警察,这是不允许的。说不定,归队后还得接受法律的制裁。
  “你可千万不要去卧底。你要敢去,我马上通知道上所有弟兄把你揪出来。”江远哲说。
  “出卖我?”
  “笑话,我是什么人,我揪你算出卖?”江远哲微笑。又说,“应该说我是关心你。你们这种派卧底的做法,对做卧底的人来说,太残酷了。真的,别做卧底,到时别说是英雄,连枭雄也没得做。像游自力,他要不是暴露身份,现在已经是沙盘区的老大了。”
  他看着方晓飞,“别以为就你们警察聪明,派几个卧底就一切OK,要这么简单,黑道早就不存在了。告诉你,入黑帮,比你们入党考察还难。我用人,一定要他有案底。”
  ──有案底,才好控制。
  所以入帮会的新手一定得先作几起案子。游自力就是这样沉下去的。他完成了他自己的使命,可自己却再也无法回头。
  “游自力在那边道上的口碑很好,心狠手辣又仗义,弟兄们都愿意跟他,知道吗,他身份暴露出了金三角后,都是他以前的手下在保护他……”
  “你说什么?”方晓飞吃了一惊。
  “黑白两道合力围剿,这是你们公安在自说自话,一直是你们警察在追杀他,要不是有道上的弟兄保护,游自力早死了。”江远哲冷笑。
  “你们──”方晓飞听得那个震憾。
  “我们讲义气、讲感情,我们是坏人,我们得相濡以沫;你们是好人,你们可以相忘于江湖。”江远哲慢慢地说,“游自力身份暴露后,弟兄们并没放弃他,作过警察又怎么样?黑帮的雄怀是宽广的,只要浪子回头弃暗投明改过自新,大家还是好兄弟……只有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才会揪住别人的一点‘过去’,耿耿于怀。”
  方晓飞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被押往甘肃时,弟兄们一直跟着,后来看到你们的人想在半路下手暗害他,所以他们才动手枪击了押送他的几个武警……”
  方晓飞听明白了,游自力他为什么自杀,他没法交待了。
  ──我是谁?
  ──我到底做过什么?
  ──我该怎么办?
  他无法对自己做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走在漫漫黄沙中,走在如血的夕阳中,感到的是末路的凄冷与绝望。──一边,是把他当兄弟的敌人;一边,是把他当敌人的同行。何去何从?
  他觉得既对不起带过的兄弟,更对不起自己戴过的警徽,他像是行走在阴阳界的游魂,一半是魔一半是佛,在重见天日时,他无所适从。他被现世的道德观疏远排斥,又不能再堕火窟,他自己的心里充满了重重疑窦,矛盾,激愤,误会,这将导致原有价值观的彻底崩溃……
  他只有自我毁灭。
  他死了,他是英雄吗?
  “抛过游自力的立场,我很佩服他,是条汉子。真是可惜,那样一个人,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他做了他该做的,那条贩毒的黄金通道毁了,参与的官员杀了一堆。可是──”江远哲说,然后又感叹道,“可是,谁知道!”
  是啊,谁知道游自力曾做过的一切、他付出的一切。
  我们一向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可他的牺牲无人知道,那,他就不算英雄。不光他,还有乔烟眉和杨小玉的牺牲,都是白白地……付出了。
  没有人知道,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可是,人谁不想得个“现世利”?
  方晓飞默默地想着,伤感难以言表。
  “好了,我要走了。”江远哲告辞。
  不知为什么,方晓飞突然对江远哲生出一种莫名的留恋,“怎么,就要走了?”
  “怎么样?对我有感情了吧?”江远哲微笑。
  方晓飞笑一笑,“我想知道那条贩毒通道是怎么一回事。”
  江远哲又坐好,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给了方晓飞,又开了一瓶自己喝了一口,“金三角是个穷地方,鸟不生蛋,什么庄稼也种不起来,当地人只好种些罂粟卖给贩子以渡日月。这样渐渐地,这个地方开始驰名全世界。”
  关于这个,方晓飞也听见过一些资料。
  “我三叔就在金三角,他就是那条贩毒通道的始作俑者……”江远哲话头一转。
  “是亲的吗?”方晓飞不由问。
  “是我家旧部,他父亲抗战时参加了国军,是原93师的少校,随军远征缅甸,军事失利后退入金三角。1949年想回台湾,老蒋不让,命原地待命,说是随时准备‘光复大陆’。这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回不了台湾,大陆也不敢回,泰国缅甸两国政府又不承认他们,多次派兵清剿,被他们打退,后议和,泰国给他们划定一块地皮,条件是永远不得出来,包括他们的后裔。这就是现在在金三角有名的一块山头。”江远哲叹了口气,“有家不能回,国不能投,连自己的子孙后代也没有国籍,没有居民证。人,也只有落到这个地步,才知道无君无父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状况。”
  方晓飞听得也默然。
  “我三叔他老了,他夜夜睡不着,望着那绵绵青山,想回到祖国,想落叶归根,他不想自己到死都是个孤魂野鬼。他的儿子也成家了,他更不想自己的后代永远寄居于他国,而且是个黑户,他想回来,哪怕只是在云南一个小村庄里种块地,过穷日子,那也是踏实的。80年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因为气氛比较紧张,现在政策松动了一点,可是,他不知走什么门路。后来,他接触到这边的一些人,知道用钱可以买……买一个、一个什么……”
  “户口。”方晓飞说。
  “对,就是大陆人的户口,然后就可以回国安家。买户口不光要钱,还要跟上面拉上关系,这样,三叔才答应建立那条贩毒通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方晓飞听得心里沉甸甸的。他现在也弄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那个“三叔”,他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国作一个普通公民。然而……
  可能游自力在了解到这些情况时,也很迷惑吧?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调和这个矛盾。
  江远哲走了好多天后,方晓飞还闷闷地。
  接着,秋天到了,秋花秋草,怎么看都有一种衰败之意,这让他重温了去年与龙琪相遇时的一刹那心动。于是那种思念如决堤的海,疯狂地涌上心头……
  这天下了点雨,落叶又铺满了院子,色彩酽酽如酒,熏得方晓飞都快哭了。临睡,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这声音,更引人愁怀。
  落叶,又在幽幽下坠了,小虫儿,又悄悄唱了起来……
  方晓飞叹了口气,感情,让人软弱。自从认识了龙琪,他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尤其是自己出了意外,龙琪也病了,就更是。
  躺在床上感叹了一阵子后,迷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一个温柔的呼吸,轻轻的、暖暖的,春天的花香一般,盈盈漾漾,包围了他……
  是她,这是她的味道,她回来了,他心里卷起了细浪,一层一层翻涌着,又是激动,又是伤感,想睁开眼,又睁不开。
  她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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