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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难,我的大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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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点事情,那就是,母亲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声、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们嘴里所说的“无恶不作”的那个人有关,那个人是谁呢?他为何让母亲感到如此惊恐?难道是魔鬼?
  后来几天,母亲每天神情呆滞地在屋后的河岸边徘徊,要么就是坐在河边对着父亲的坟墓发呆。还经常在夜里紧紧搂着我和妹妹掉眼泪。我有种隐隐的担忧。
  果然就出事了。母亲出事的头一天,我的右眼皮一直噗噗地跳过不停,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右眼跳灾是听母亲说的。但我的眼皮跳我没告诉母亲,怕她担心。当村里人慌里慌张跑来我的教室高喊我母亲喝了农药时,我忽然全身一软:不幸应验了。
  我是和妹妹一路号哭着跌跌撞撞奔回家的。母亲已经被乡邻们灌了很多肥皂水,满嘴白沫,全身湿漉漉的。一见此景,我恐惧到了极点,我刚刚失去了父亲,难道我又要失去母亲了吗?已经破碎的天空又要塌陷一次吗?
  我不顾一切地扑到母亲身上大哭,妹妹抱着母亲的脚哭,我摇晃着母亲的头哭,帮忙的邻居也哭。我清晰地听到有人说:“恐怕不行了!”我更加绝望,死命地抓住母亲的衣服,哭得肝肠寸断。母亲去了,谁来守护我流泪的天空?
  也许是天可怜见,母亲并没有去。在我的摇晃中,母亲突然张嘴吐了起来,刺鼻的农药味道弥漫了整个老屋,没有比这更浓烈的死亡味道了。母亲活过来了!邻居们也喜极而泣,我和妹妹一人拉母亲的一只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母亲,母亲看着我们的眼睛如此空洞失神,那是一种已经熄灭了所有情绪的眼神。
  当我数年后尝试杀死自己的时候,才彻底明白了自杀其实是一种比活着需要更多勇气和力量的勇敢行为!而我不过是在手腕上留下了一条刀疤,当然这是后话。
  那一次母亲被救活后,我第二天没去学校,在家寸步不离地“监视”母亲。她担水我跟着,她上厕所我也跟着。母亲让我去上学,我说,如果我读书会失去你,我宁愿不读书!母亲说,妈不会再做傻事,妈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妈就是讨饭也要把你们姐妹俩拉扯大,好对得起你爷,以后到地下对他也好交代。
  我忍了一眼眶泪水,背起书包上学去了。那是夏天,粉白、甜香的槐树花儿坠满枝头,树下走着凄苦无边的我,抬眼望去,是明晃晃的阳光,和白晃晃的村路,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世界里总是阴雨连绵,总是泥泞不堪?天不语,地无声。
  也就是从那时起,小学四年级的我开始学会思想,我小小的脑袋每天忙碌不停,想母亲的痛苦,和自己的忧伤。想父亲的寂寞,和妹妹的懵懂。我还想知了为什么叫唤,它到底是在号啕大哭还是高兴地歌唱?我甚至想过,如果我、妹妹和妈妈都变成知了,每天只要喝点露水就能美美地活着,这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一件事情啊!
  令我欣慰的是母亲到底有些转变了。那年夏天还没过完的时候,有一天,母亲说要和邻居顾大妈去一趟镇上,让我中午和美华在顾大妈家和她的女儿秀美一起吃饭。我狐疑地看着母亲和顾大妈一早就走了,母亲很少赶集的,何况这时又不是节日。那天母亲穿着难得一见的蓝凡士林上衣,和所有上街的妇女一样挎着一只小竹篮,沿着门前的小土路走了。
  那时田里的矮桑树正郁郁葱葱,那是蚕宝宝的粮食。而那些乌黑发亮的桑葚就是我的粮食了,我和美华总会瞅机会避开守林员,像精灵的小贼一样去摘桑葚,吃得心满意足,胃囊鼓胀,嘴角发紫。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美好的季节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发生。
  中午在隔壁的顾大妈家吃饭时,我从她的女儿秀美口中得知了母亲去镇上的秘密——原来母亲是相亲去了。那个男人是在青海工作的,具体工作不详。如果母亲和他谈得成,那么母亲将会带着我和美华跟着那个男人一起去青海。
  “青海?青海在哪里?”我茫然地问秀美。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远很远。”秀美说。她比我大四岁,很多事情她懂我不懂。我对母亲会嫁给一个陌生男人感到新奇,我弄不懂再嫁的意义何在。秀美说,要是你妈嫁了人,就没人再欺负你们家了。我对这个解释感到满意,至少我能听得懂。
  晚上我一放学就拉着美华往家跑,书包在我和美华的屁股上一打一打的,看起来好像很欢快,其实是焦急。母亲已经回来了,她已经换下了早上穿的蓝凡士林上衣,正在灶间做晚饭。
  我挨到母亲面前,喊了她一声妈,母亲应了一声,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笑容,她拍拍手,到堂屋的米柜里摸出两颗粽子形状、蓝白相间的薄荷糖,给了我和美华一人一颗。我小心地含了糖,一股清凉甜润的感觉立即浸过全身。
  我喜滋滋地对母亲说:“这糖真好吃。”
  母亲含笑说:“慢慢吃,还有。”我立即兴奋了,没有比天天有薄荷糖吃再幸福的事了!
  然而薄荷糖清凉甜润的感觉并没在我的生活中停留多久,有甜味的日子从我十岁的天空稍纵即逝。
  原以为真的会跟着母亲去青海,结果事与愿违。还是听秀美说的:母亲在她妈妈的介绍下已经确定了和青海男人的关系,本来已经确定了日子就办手续的,不料青海男人突然不辞而别回了青海,因为有个叫杨东启的人揣着匕首去找了他……
  至此,我从秀美口中得知了一个让我小小的心脏在瞬间窒息的秘密——母亲和父亲竟然不是原配,母亲是与一个叫杨东启的人结过婚、离过婚、而后才又嫁给了我父亲的。父亲去世后,杨东启又企图霸占母亲了!
  至此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杨东启的人,不,应该说是一个恶魔!
  所有的灾难都是他一手制造!
  我是后来的后来、差不多长大后才知道母亲过去的故事的,这个故事说起来简单,然而深藏其中的苦与痛却是令母亲一辈子都不堪回首的,母亲每每回忆起过去,总会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母亲因为外公指腹为婚,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嫁给杨庄镇那个叫杨东启的家伙。此人父亲早逝,母亲双目失明,有一弟弟。家境可想而知的窘迫,母亲曾拼死不从,但被我那脾气暴躁的外公一巴掌打进了花轿,也打进了噩梦的深渊!直至现在,母亲对外公依然恨之入骨。
  “要不是他,我何至于遭受这么多苦难?”母亲提起外公就咬牙切齿。我想如果外公能预测他的指腹为婚会导致他惟一的女儿一生悲苦,就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会使他老人家屈服的吧。
  那时的母亲是沙庄颇有名气的小美人,女红家务洋样精通。母亲是在一间茅草房里成的亲,茅草房的墙壁是芦苇编制的,墙上有洞,是被杨东启拆了当柴禾烧的。他的瞎眼母亲和弟弟都被他揍怕了,不敢多说。据说有一次他的瞎眼母亲还被他扔进门口的井里,幸亏有只吊桶在里面,才救了老太太一命。杨东启的大逆不道在杨庄臭名昭著。
  母亲结婚后就成了杨东启的拳头下的“沙袋”,这个恶魔打人很有策略,他从不打头脸,他用拳头揍颈部以下的任何部位,有时用香烟烫。他还是条无耻的变色龙,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前打得母亲皮开肉绽,一分钟后已经把母亲扔到了床上……
  母亲忍辱负重和杨东启过了九年,其间曾多次离家出走到很远的农场去干活,但阴魂不散的杨东启总会找到,把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回家,搜刮完母亲身上挣的几块钱后,蹂躏之后暴打一顿……
  母亲在水深火热的婚姻中浸泡了九年,直到外公去世,杨东启入狱以后,母亲才得以获得自由。而母亲下定决心离婚,是因为杨东启五毒俱全、无恶不作,他因流氓罪和盗窃罪曾坐了两回监狱。第三次是因为他和人打架,卸掉了人家一只胳膊。母亲就是在杨东启第三次坐牢时和他离婚的,母亲离婚后不久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父亲。八年后生了我。
  杨东启在监狱里和一个犯了政治错误的女人认识,出狱后俩人便结了婚,婚后生了一个儿子,比我大两岁,这个叫杨小刚的小子和他父亲一样一脸凶相。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杨东启的老婆不堪受虐,跑到南京工作。杨东启在将自家的两间茅屋赌得四壁空空后,恰恰是我父亲去世不久的时候,于是,心怀鬼胎的杨东启想到了母亲。
  于是有了半夜敲门试探,在母亲坚决不理后,这个恶棍恼羞成怒,于是有了匕首相向。母亲那天对村干部的哭诉就是害怕杨东启的骚扰威胁,想求得帮助。在村干部们表示无能为力后,绝望的母亲就自杀,再后来好心的顾大妈帮母亲介绍了一个可以带着我们远走高飞的青海男人,没想到杨东启又得了风声,去威胁了那个青海男人,于是母亲的再嫁成了泡影。
  后来,杨东启终于在母亲的无力反抗中进入了我的家。那是一九七九年的秋天,屋后仅剩的一株梧桐树开始落叶缤纷的时候。这个时候,父亲的坟头早已青草凄凄。惟有他的灵牌位依然光亮如新,这是因为我天天都要为他擦拭一遍灰尘。父亲是去世了,但对他的爱与思念随着我年龄的成长而日益深沉。
  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杨东启将我的家逐渐分解、吞噬,并直接导致了我母亲和我们的逃亡生涯。
  开始的时候,杨东启是以一个披着羊皮的狼的面目出现的。他每次到来都少不了给我和美华几颗糖块,我和美华往往不屑一顾。因为他一来,母亲的脸上就会明显出现惊恐不安的神情。我是敏感而爱憎分明的,对臭名昭著、满脸横肉、五短身材的杨东启打心眼里充满仇恨与恐惧。
  我对他“亲切、和蔼”的笑容常常不寒而栗和厌恶反感。对他要我和妹妹喊他“爸爸”的要求充满鄙视与厌恶,我怎么可能会认这个恶魔做父亲?我将我对杨东启的憎恨情绪放在脸上。母亲曾私下交代我为了安全起见,表面上要对杨东启客气一点,妹妹做到了,但我不行,生活磨练了我的早熟。
  在杨东启未来我家前,我和母亲还有美华是睡一个床的,杨东启来了后,他让母亲给我们姐妹俩在厨房里搭一间小床,可母亲固执地将我们的床搭在她的房间里。这可能使杨东启不满意了,他的脸一连几天阴沉得可怕。
  杨东启每个星期有三天在我家,其余几天不知去向。他不在的那些天,是母亲和我们最放松的时候,也是母亲敢偷偷哭泣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母亲曾对着父亲的遗像和灵牌位暗自垂泪,有一次,我还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话:“……你不要怪我,我是没办法的啊……你要是有灵魂,就要好好保佑两个小家伙平安长大……”
  我知道母亲心里很苦,可我不知如何安慰。
  杨东启进入我家一个多月后开始暴露出了他的无赖本性。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吃惊地发现母亲的左脸颊上有一块乌青,双眼红肿,我和美华吓坏了,母亲一见我们,捞住围裙捂着脸哽咽着骂道:“你这两个讨债鬼,到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呀!”
  后来我才知道,杨东启这天向母亲要钱去做倒买倒卖的生意,说贩鸡蛋去上海卖很赚钱。母亲哪有钱给他呢?他大怒,骂母亲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随后就一拳挥在了母亲的脸上,然后就在母亲伤心的泪水中扬长而去。临走还丢下一句话:“给老子准备两百块钱,不然,老子就卖掉米柜。”
  我家惟一值钱的家什也就是那只三格头的米柜了,母亲用它一格放米面,一格放麦子,一格放玉米。如今上面还放着父亲的遗像和灵牌位。这只米柜是父亲在世时置下的重要家当。母亲怎么舍得让父亲的遗物失去呢?可母亲一下子又到哪里去筹两百块钱呢?
  三天后,杨东启回来了,还带来了搬柜子的人,竟然就是美英姐姐和姐夫。美英对这只米柜是觊觎已久,她就因为在出嫁时没要到这只柜子做陪嫁而对父母心生怨愤。也不知她和杨东启如何交易的。搬柜子的时候母亲死活不同意,护着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不让动。杨东启就一把撸起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跑到河边扔进了碧波荡漾的河水里。母亲抢救不及,一下子昏了过去。
  等我放学回来,家里已然空空荡荡,曾占了堂屋三分之一地面的米柜一消失,家里立时一副苍凉和潦倒的迹象。母亲歪倒在床,泪眼朦胧地对我说:“萍后啊,妈实在无能为力护住赵家的家业,你的大伯、姑妈、爹爹肯定会责怪我败了赵家家业,你长大了要有出息,一定要把米柜赎回来。”
  我似懂非懂“赎”的意思,但有一点我再也明白不过,那就是我恨杨东启毫无人性的掠夺,恨美英的乘火打劫。
  我跑到河边,河里哪里还有父亲灵牌位和遗像的影子?河里波光粼粼,几只鸭子无忧无虑地漂游着,我的眼泪掉下来。面向父亲的坟茔方向,我默默念叨:爷,你为什么不保佑妈妈?我在河边坐到天黑,哭肿了双眼。
  这时我已上了四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依然优秀,但我的忧郁和内向使喜欢我的老师们忧心不已,谁都了解我的家庭,谁都为我生活于这样的家庭惋惜不已。老师们一致看好我是个上大学的料子,只是无法确定,我能否像压在大石头下的小草一样顽强生存下去。我的班主任蔡老师曾满怀希望地安慰我:“世上很多作家、艺术家都有过不幸的童年。”
  很多年后我从一本书上也看到过这句话,给我的震撼和信心又是蔡老师说这番话时所没有体会到的了。当我第一次听蔡老师说这句话时,我心里想,我不要做什么作家、艺术家,我只要能养活母亲,不让她受苦就行。多么小的要求和愿望呀!我是真的这么想。
  成长的过程很痛苦,但我从未停止成长。就像大石下压着的那株小草。
  卖米柜不久,家里的八仙桌也被杨东启变卖了。他每次都说是去贩卖东西,事实上是去赌了,还有喝酒和嫖女人。杨东启对母亲施以的拳脚也越来越惨无人道,他一旦兽性发作,便关上门毒打母亲。每次只要我回家发现大门从里面紧闭,我就没来由一阵恐惧,母亲一定又在遭受非人的折磨了。我急得去找美英救母亲,美英却说没空。我带着哭腔说:“妈妈在挨打……”美英头都不抬:“我去有什么用?我能打得过杨东启?”
  最后还是顾大妈看不过,来拍我家的门,说找妈妈借鞋样。我才听到母亲隔门答话:“过一会儿吧,大姐。”母亲从不敢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和所受的折磨,因为杨东启一旦知道母亲将家丑外扬,丧心病狂的他会变本加厉地虐待母亲。
  母亲有一次实在被杨东启打得怕了,喊了村干部到家里来要向杨东启讨公道。狡猾的杨东启见了村干部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村干部顺水推舟说了一通“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溜走了。接着杨东启关上大门,对母亲又是一顿暴揍,因为母亲使他丢了面子。
  从那以后,母亲独自忍受着一切伤痛,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她逃出苦海,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承担苦痛。可怜的母亲伤痕累累,欲哭无泪。我日日沉默,我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长大和强壮。
  放寒假时,杨东启把他的儿子杨小刚带到了我家,我对这个长得酷似其父的壮小子满怀仇恨。每顿饭他吃得像个霸王,好吃的向来是他风卷残云。他的唾沫和拳头经常莫名其妙地落在我和美华的身上。我们总是敢怒而不敢言,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诅咒杨家父子不得好死罢了。
  有一次我偶尔看到一本《侠女十三妹》的连环画,于是我就有了杀掉恶魔杨东启报仇雪恨的念头。我甚至想到了具体的复仇方式,投毒、手刃似乎可行一些。投毒在不知不觉间就可以做到,家里到处都可寻到耗子药。手刃也不难,只要乘对方睡着了,拿一把锋快的刀干净利落地照脖子一砍就大功告成了。一段时间里,我为自己的复仇计划兴奋、激动不已。我开始留意一切机会。
  一天中午,我在堂屋的地上用刀剁猪草,杨东启在房里睡午觉,当他的鼾声传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心中一跳,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吗?我的心开始激跳不已。手中剁草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想象杨东启被我砍死后的后果,一丝快意涌上心头。我右手紧握菜刀,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我看到了杨东启肥胖的身躯和他硕大的头颅,我的心因紧张而狂跳,刀把在我小小的手心里攥出了汗。
  突然,杨东启咳嗽着翻了个身,正面对我,我一惊,菜刀从我的手里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我吓得呆若木鸡,有好几秒钟没反应过来。谢天谢地,杨东启没有一点动静。我颤抖着拾起刀,跑到河边去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久,我才平静了心情。
  如今想来,我仍为自己十一岁时就产生杀人之念而心悸不已,亦为自己心地如此残忍疯狂而后怕,如果我真的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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