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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完整版 小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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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刻车子行到一片密林之中。林中全是松树,这时连沈放也觉出不对来——这里分明不是官道,行人全无,极是荒僻,不知车夫怎么把车赶到了这儿来。
他侧目向三娘望去,一脸疑问,就要开口问那车夫。三娘却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她自己只顾从车厢的旁窗中往外看。猛地听驾车的车夫“吁”了一声,一收缰绳,骡子便“咴”的一声停住了,把两人的身子冲得向前一俯。三娘扯开帘问:“怎么了?”
却见那赶车的车夫朝前面一指,前面的大路上有三五个人打横拦住了。那几人本就已挡在路中间,像生怕沈放的车跑了,还在路上横了一辆车,车头上挂了个小旗,旗子上画了五个轮子,一个朱红,一个墨黑,一个靛青,一个溜紫,最后一个是海蓝色。
沈放一愣:还从没见过大车上挂这么古怪的一个旗的。旗上还绣了四个字,道是:轮行天下。
沈放觉着那车隐隐就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辆车,旗子却像是才挂上的。
三娘像也一愣,还没及问那几人为什么拦路,却听对方已高声道:“车中可是镇江府沈放沈先生夫妇吗?”
沈放听有人问,不自觉欠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
对面那人便面露喜色,向前凑了过来。他手里摆弄着一对铁核桃,只听得被他转得“咯吱吱”的响。三娘却叹了口气——傲之真是江湖阅历全无,一句话就给人家试出来历了。
却见对面那四个人都不像什么好角色。一个极胖,穿一件污灰的白褂子;另一个是扫帚眉,细高挑,却扛着一根白蜡杆儿;剩下两人似是兄弟,都是铁青色的脸,筋骨粗壮,门神似地在那儿站着。四个人个个头戴一顶新毡帽,帽子样式却说不出的古怪。那四人围成个半圆形,把前面去路已完全遮住了。
沈放轻声问三娘:“是打劫吗?”
三娘摇摇头,低声说:“不像。无论如何,傲之,一会儿你一定听我安排。”
沈放一愕,结婚十年,这还是三娘第一次对他说要他听自己安排。心里想:“三娘一向柔顺,怎么今天对自己说话如此决断?”
却见对面中间那人手里拿了一幅画像,正比着自己瞧。三娘见了那幅画便知无法善了了。那人逆着光,透过纸背也隐约能认出画的笔迹,沈放一扫之下,已认出那画中之人正是自己。他精识书画,只看那笔迹,就知这画原是匠人描的,看来还有底稿,且已复制了好多份。稍微认真看了下,沈放认出那笔意依稀是自己镇江好友顾祝言的手笔,心中不由苦笑,暗叹道:朋友——居然是朋友的手笔。
他也没想到朝廷会查访得这么急切。
两人只有下车,却是三娘先开口。只见她先打量了对方一眼,开口道:“几位大哥可是缺钱吗?我夫妇身上虽然所带不多,但诸位要尽管拿去,只要不伤我夫妇性命。”
见对面人沉吟着没说话,三娘便卸下头发上一支乌银点翠的银簪,看看对方,又褪下两只腕上的金镯子,身子轻轻发抖,仿佛十分惧怕。她身子微微向前伏,反把沈放一人遮在后面了。口里这么说着,她像止不住害怕似的反向前面蹭去,她身材本就瘦削,这么一步步轻微颤动更显得娇怯了。
沈放以为她吓傻了,忙伸手向她一拉,竟没抓住,要跟上前,却见她一只手在背后向自己轻轻摇了摇,明明是阻止自己拉她,正不知她是何打算,想起她在车上的话,也只有停住了。
那四人果然目光齐齐盯在那金镯上,那镯子本身并不重,却是镇江府沈家的旧物,做工精细,扭丝镶翠,一望就知能换不少银子。中间那个身材瘦长、长了一对扫帚眉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使劲咳嗽了一声,像勉强压下心头贪念,干着嗓子说:“不敢。夫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劫匪,不要钱,只是来请人的。”
这回三娘脸上一愣,问:“愚夫妇并不认识诸位呀——这请字从何而来?又在这么荒郊野外的,你们主人是谁?有这么请人的吗?”
那汉子一脸恭谨,拱了拱手说:“我们主人就是奉秦老相爷之命叫我们来请沈先生及乃眷到府上一会的,在别处耳目众多,只好在这里恭请了。”
沈放也没料到原来还是为吴江一词的那档子事——逃了这么远,竟然还是没有躲过,想想心下也不由骇然:这姓秦的一人,竟然如此爪牙四布,自己刚刚到了余杭,他怎么就知道了?他自己倒无所畏惧,只是;只是带累三娘了。
却见三娘已改了脸色,发作道:“我们相公到底犯了什么事,值得你们这般画影图形的缉拿!竟然在路上拦关设卡了,当真没有王法吗?——你们几位;是哪个衙门的?”
对面中间那人表面上还是满脸笑容,口中道:“不敢、不敢,夫人就别和我们一般见识了。我们这些跑腿的知道些什么,都不过是赶车吃饭的苦哈哈,也都是奉命行事——还不是从秦丞相那儿接的令,我们也没那个福分,只是我们当家的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了。据说沈放先生前几个月在吴江长桥写过一首什么词,万岁爷都知道了,是秦老相爷想见先生一见,就叫我们这个……这个来请了。”
三娘见对方态度还好,面容转温,点头道:“这还像话。”回头道:“傲之,去是不去?”
沈放随口就道:“不去。”说完之后看看对方四人的架势,已知去与不去早由不得自己了。
三娘却放软口气:“可是你看看,这去不去还由得了咱们自己吗?”
沈放的脸便青了。三娘轻声劝道:“其实去了后,只要相公软软脾气,说不定也不会太糟,毕竟沈家是江左望族,加上相公之才,在朝廷中也是有人知晓的。论人论事,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只要相公随和些,说不定那秦相爷还会赏识相公的才华,就此青云平步了呢。”
说完,她一脸浅笑地看着沈放。
沈放不由一脸怒色,双眼直瞪着她道:“三娘,连你也不知道我的心!嘿嘿,不过是为了吴江长桥上一首词,也没说什么,他真的就想逼尽天下苍生三缄其口吗?士可杀不可辱。还说是‘请’,叫这么几个车把式来还不是绑架吗?”
三娘又问了一遍:“相公,你真的不想去?”
沈放摇摇头,三娘却似面有喜色,轻声说:“其实有好些事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说着抬头看看对面那四人,又回头望望那车夫,一脸诧异道:“咦,原来你们都喜欢戴这样的毡帽,余杭人都喜欢这样的帽子吗?”
给沈放赶车的那车夫嘀咕了一声,不知在说什么。三娘已走近那拦路的四人,央求道:“四位大哥,我家相公脾气暴,去了也没什么好处,别再气着秦相爷他老人家,你们就放过我们这一马吧。”
她似是也觉得空口白话打动不了人心,说着又褪下两只耳朵上的耳环,在手里掂了掂——那耳环上镶有两颗水钻,品质不俗,加上那镯子与簪子,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分量也就不轻了。
她说着就连那镯子带簪子一起要递给那个长着扫帚眉,似能做主的人。
那四人的目光已被首饰胶住,可是奉的命令想来极严,不敢违拗,口里只说:“不,不……这位娘子,这个我们做不得主。”
三娘右手的点翠乌银簪去势却忽然加快,将到那扫帚眉胸前时一簪就直刺入那人的胸口。那人痛呼一声,三娘却毫不手软,手腕加力,已深入心口。旁边那一对门神似的兄弟还没反应过来,三娘已左手一挥,两杯耳钉化做两枚暗器直向其中一人双眼飞去,她手法极准,离得又近,正中那人双眼。那人哀嚎一声,惨叫倒地,双手伸手去抠眼睛,可是那对耳钉已深入脑髓,他只抖动了两下就猛地一挺死去了。三娘同时右手衣袖一挥,袖中不知有什么锋芒一吐,另一名壮汉就见喉间喷出一蓬鲜血,仰天而倒。最后一个胖子刚想上前,三娘一只金镯已击打在他腕上,那是最柔弱的“关寸”,那胖子手一松,手中铁锁掉下来正砸在自己脚上。他方痛呼之际,三娘已伸袖朝他胸前一按,他胸口就多了个洞,双眼直盯着三娘,“扑通”一声倒下。
这一串动作极快,那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三娘这么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放倒了,沈放也已被这一串鱼龙变化惊呆了,却见三娘望了望地上四人,重又回沈放身边,轻笑道:“相公,没事吧?——我说有时候,只要咱们不想,别人还是强迫不了咱们的。”
沈放唇角扯了下,想笑,却木住了似的。见三娘说这话时正站在车辕边,背对着骡车,她一出手就杀了四人,但脸上神色似乎依旧紧张。
她背后那给他们赶车的汉子似乎也在她刚才杀人时像沈放一样惊呆了,这时还在簌簌发抖。三娘脸朝着沈放说:“其实,我是……”
她这句话没说完,她和背后的那车夫两人已同时发动。车夫是一支长鞭直往三娘头颈上套来,三娘却并不避,似是背后长了眼睛,适时用左手长指甲向那骡子屁股上狠狠一刺,骡子一惊便向前冲去,那车夫的一鞭就此便也击空了。
但他也端的了得,左手一拍车辕,人已“腾”地飞起,但还是晚了一步,三娘一招占先,岂容他喘息?左手之匕首早已向他刺去。那车夫跃起得快,但左边大腿上还是被三娘刺了一刀。他似绝没想到三娘怎知道他会对她出手,一惊之下,他便退,一落落在大车另一侧,要缓过这一口气再说。三娘却毫不留情,团身一滚,人已从移动的车辕底下滚了过去。那车夫落地时已然不稳,更没想到三娘一个女流之辈动起手来竟有这么一股拼命的狠,当下连退。三娘却偏偏攻他下盘,车夫手中的长鞭又能远不能近,徒然上下挥舞,已威胁不到三娘。他正要弃鞭,三娘已捉住他鞭梢,身子一转,顺势在他脚上一绕,伸手一抖,那车夫就已摔倒。那车夫倒地后去了伤腿的困扰,又丢了鞭子,反似无所顾忌了。他一脚铲地,要绊倒三娘,三娘让开,也一脚铲去——她着的是裙,这么一脚趟去,裙摆在地面一扫,登时扬起一大片灰来,车夫双眼被遮。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动起手来这么毫无避忌的女子,这时他已尽落下风,又不敢闭眼。沈放只见满天的尘土,三娘还在地上一脚脚铲去。自己不由紧张得把两只手紧紧攥住,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去,双眼拼命要看清,但尘沙越来越大,只见两个人影,全分不清哪是车夫哪是三娘了。
他与三娘结缡十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妻子竟然是个武学高手。忽一刻,场中一切突然静了。满天灰尘中,只隐隐能见一个穿红的身影和一个穿灰的身影胶在了一起,一动不动。沈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口,不知三娘胜败如何,有没有伤?那一刻只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半晌才见那灰尘慢慢落下,沈放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坠,那两个人影还是一动不动。良久,尘埃渐少,才见那车夫一手撑地在地上坐着,三娘像一个温柔的情人似地蹲在他身边,衣袖轻柔地、一羽不能加地按在了他胸口。那车夫似一脸不信,却正在慢慢软倒,他内力不错,虽然左边胸口鲜血不断涌出,还是没有立刻断气。三娘一脸悲悯地看着他,轻声道:“不服是不是?自从你甘心刀头舔血那一刻,你早该想到今日了。”
她说的很委婉,似乎说的是对方也是自己。
那车夫喘息着说:“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出手?——要不是我大意在前,这一战,咱们还不知谁胜谁负。”
三娘柔声道:“其实、从你挽那个鞭花时我就猜到你是谁了。你犯了江湖大忌,知己不知彼,我却是知己知彼,否则,会真的傻到杀了人后用后背朝着在余杭道上赫赫有名的余杭大车店的‘背后杀人’叶老二?——你的招子太暗了,没认出我是谁,所以你死得不冤。难道我荆三娘会连投到秦丞相手下卖命的‘车船店脚牙’这下五门中的‘一鞭脆响、双轮夺魂’都不知道吗?”
那叶老二忽然眼中一亮,伸手一指她道:“你是……你是……”
似乎认出了三娘是谁。
三娘脸上温柔一扫,完全变成了英飒之气,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自己,看着他的眼,点头道:“不错,我是。”
叶老二便头一沉,只说了声:“我不冤。”最后一口气再也撑不住,人已整个软倒在地。只听三娘说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你是谁杀死的,也不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那叶老二似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口中喷出一口血,头一垂,死掉了。
三娘脸上却似没有什么喜色,等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她回头前用自己一双手给叶老二合上了眼,见到沈放目瞪口呆的样子,轻轻一笑笑了出来。
沈放见她一笑,也松了口气,但也真是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温柔沉静的妻子竟然会武。三娘望向这边,经过这一阵翻滚,她身上已沾了不少草屑松针。她似全不介意,举起匕首迎光照着,看着太阳在匕首上的反光,然后把匕首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串血珠便从刀槽中缓缓滴落。夕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别有一种爱娇无限,似是沉思似是小憩。沈放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口里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三娘不理他的吃惊,抬头笑道:“相公,你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杀人吧?”
然后又嫣然一笑:“好险、好险,给他们逃走一个咱们就惨了,定会躲不过那脚跟脚的追杀。”
沈放被笑得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自己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在变了——连自己结发十年的妻子都有这么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难道,这就是人们所传闻的那个“江湖”?
忽听林子里一片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慢悠悠地道:“好靓的匕首,好快的身手!”
两人大惊,一齐向林中望去,只听那人笑吟吟地道:“荆三娘风采不减当年啊。”
三娘知对方已认出了自己,忙退至沈放身边。却见树林里斯斯文文地走出一个人,脸上含着笑,三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袭青绸儒衫,衣袂飘飘,温文尔雅,大有出尘之慨。
他冲沈放两人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说道:“老相爷渴见沈先生久矣,特命小弟前来促驾,想来先生不会见责唐突吧?”
天色已晚,一片余光照在这片短松林中。一地尸首,本已十分诡异,却有一个人双眼视若无睹,在这一片尸首之间雍容揖让,真让人有一种恍非人世的感觉。
那人还在笑吟吟地往下说:“真是天缘凑巧,学生正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却在这里叫小弟碰上了——沈兄,咱们这就起程,晋谒秦相爷去如何?”
三娘这时才猛地想起一个人,心中一沉:如果真是他,那就糟了!
她风闻湖州文家“行藏用舍”中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玉竹秀士”文亭阁,暗中身份是相府武库总管。如果是真的,自己只怕敌他不过。他可不比适才“下五门”中那些小喽罗。
三娘这么一念之下,手心就不由一阵阵出汗,再一转念,已明白文亭阁定是得了大车店的信,与他们一路的,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时方才出来。
文亭阁已看出她心中疑问,笑道:“本来听到大车店叶老二来报,说在好登楼上见着了秦相爷渴见的沈兄,我就命他们赶快来请。后来,最新的探报才传来,听说沈兄夫人竟有点像当年以一把匕首叱艳江湖的荆三娘,小生好奇,加上心知如果真如线报所说,这叶老二兄只怕就要功败垂成了,连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见识到荆三娘将近十年藏而未露的风采,可谓平生一憾。”
然后,他冲三娘微一颔首,便不再理她,又冲沈放道:“沈兄大才,小弟久仰,吴江一词更是万家传唱。未得一面,常引为恨,奈沈兄玉趾一向不临京辅何!今日有缘,即请移驾。”
三娘知道他惯于做假,冷淡道:“我们夫妇草野之民,不惯虚文,只求文先生让开一条路,他日相逢,定有回报。”
文亭阁一笑,像是很瞧不起女人般,还是不理她,依旧冲沈放道:“兄台不给我面子,难道相爷的面子你也不给吗?”
三娘已知道无法善了,索性冷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文亭阁文先生也走了相府捷径,做上官了,近来仕途可算顺利?”
她言下一片讥讽。她口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由一片凛然,文家武功在江南一向大大有名,何况这人还是有数高手中的一位,这一关真不知闯不闯得过了。
文亭阁果然脸色一紧,冲沈放发作道:“先生携眷在临安城外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四五,难道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不等沈放答言,三娘已一声尖笑道:“王法?亏得秦丞相原来认识这两个字!他惯于荒郊迎客,客到后自然白刃加身了。”
文亭阁这时方看向三娘,口里冷笑道:“荆三娘巾帼英雄,不让须眉,自然可以代沈兄做主。但你让沈兄这么个彬彬君子,谦谦宿儒,难道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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