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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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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有一把弹簧刀,事情就会有一种仪式感。我将它藏在包里,走过人群,不一会儿就忍受不住诱惑,将手伸进包里,按起按钮。嗒,它弹出去,嗒,它收回来。我感到眩晕,我是死神,可以随时决定这些路人的生死,而他们只能将之归结为偶然。但我得挑选。在我心中,一个人被杀是因为他值得被杀。我觉得这些人都不太合适,直到走来一个一边用小梳子梳头一边左右张望的年轻人。他大约一米八,穿着巨大的皮鞋、修长的西裤和能显现胸腹的黑色紧身衬衣,就是瘦得有点过分,肩宽仅一尺左右,这让他看起来像一根可笑的扁担。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良好判断。他紧抿嘴唇,威严地走过人群。我想直到昨天他还怀才不遇地爬上寡妇的肚皮,而今天已然升职,拥有独立的办公室。

我们像两棵树、两根木棍那样擦肩而过,而我心知,我是杀过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回到家属院,我用老虎钳夹住钥匙的残柄,却使不上力,转也转不动,扯也扯不出。弄了一小时后,我愤怒不堪,握住老虎钳往保险柜狂敲,只觉虎口震痛,眼泪翻滚。我想事情苦心编织如此,毁在这么一个小细节上了。

下午一点半,隔壁门响动,是何老头儿出门。事虽不济,我还是按照计划,强打精神跟出来。何老头儿牵着一只猎犬,它抬腿时就像一匹老马那样斯文,懒劲十足。有时他和它停下来,他搔手臂,它侧过长着疥疮的背去蹭他的腿。当它趴住不肯走时,他吐唾沫,连续踢它的腹部,说:“养你有什么用,死了算了。”而它只例行公事般地哼几声。他得用皮带抽,它才努力支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有时为了让它走得有信心,他会往路上撒些饼干渣。

这是一条永远也不主动叫喊的老狗。但在我收养孔洁那只小狗时,不知道它怎么将信息传递过来,我这边的小狗疯狂刨门,不停叫喊。就是那次,何老头儿猛拍我的防盗门,接着用脚踢。我想捂住小狗,但它挣扎得更厉害。我只能打开门。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掐着我的脖子,脸色红透,眼珠突出,牙齿全黑了。

“吵死人,都几点了!”

“对不起。”

“你他妈还想不想活了!”

“对不起。”

“你要不想住,滚!”

“对不起。”

“对你妈逼的对不起。赶紧的!”

“对不起。”

他松开手,我咳嗽起来,我想这样会勾起同情,但他还是抽了我一记耳光,并狠踢了我一脚。我泪花翻滚,朝他鞠躬,关好门。我想捂死小狗,但它也被吓呆了。我给孔洁发短信要她赶紧带走,它却又叫起来,我便一脚踢向它肚子。它轻飘飘地飞起来,重重落在地上。

我现在跟着他,却是没有恨,我觉得那走着的只是一具木乃伊。我能理解这个过去俯视几千人的教官现在所拥有的特有的寂寞,他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时间的无限延长。他睡眠时间很少,很早起来遛狗,太阳升起时归来,声势浩大地做饭,然后去岗亭处取报纸,逐字逐句地读一个上午,再声势浩大地做饭,午休一小时,最后从家里出来,带着那只万寿无疆的狗。有一天,他既没遛狗,也没做饭,而是穿着整洁的军服,佩戴灿烂的勋章,早早坐在楼下。傍晚了,一辆吉普车才开进来,他鼓起水汪汪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和来者逐一握手。我站在二楼,看到那些慰问人员一个个像被绑架了那样焦灼不安,不禁觉得好笑。

他继续朝前走,碰到一伙围着三轮车下棋的,背起手慢慢看。应该是有人出棋没按照他的意志,他大声嗟叹,这样别人就和他争吵起来,以他孤零零的胜利告终。他们白着眼,骑走了三轮车。

然后他走向一堵墙,墙两边分别是街市和工地,墙下蹲着三五个穿着鲜艳上衣和平常裤子的中年妇女,正大口吃着盒饭。一些穿白背心的老头儿夹着碟片、提着食物逡巡在那里,装作不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直到她们说:“想玩吗?”

何老头儿每次都抢着说:“想啊,就看玩什么。”

“玩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说说看。”

“你都知道还要我说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

“操逼。”

得到这个答案,何老头儿心满意足地走掉。他从来没有远远地跟着小姐去一趟出租屋。他解下拴在树上的皮带,一再念叨着“操逼”,和他的狗去附近公园了。我懒得再跟,走回家里,往锁孔里倒肥皂水,用老虎钳夹住钥匙,还是弄不出来。我呆呆站着,脾气像小瓶里升温的气体那样,慢慢膨胀,终于爆发出狂怒的力量。我握住老虎钳不停地砸锁芯,那东西带来巨大的反作用力,几乎震断手臂。

后来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却又被紧紧攫住,不得安生。我起来数趟,每次都以为能找到办法,却只不过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当中。最后一次起来时,我万念俱灰,只想怎么惩罚它。我对着它狭长的入口撒尿,然后双手抓住立脚,像牛那样拱起半边肩膀,连吼三声,将它顶翻。它嘭的一声倒下去。不可能指望它会自己散架。但在它底部,我看到一只粘紧的密封塑料袋。拆下袋子,再揭开里边的塑料泡沫和旧报纸,便看见一只像镜子那样又圆又扁的玉佛,有些晦暗,凑到光线下看,却又分明活了。它笑个不停,眼睛、眉毛、嘴巴在笑,就连额角的绛红色胎记也在笑,笑得肉脂和衣服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

我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想打电话告诉这世界上的随便什么人,我是怎样发现一个小市民在藏宝时所涌现出的奇怪心思的。她有着近乎愚蠢的聪明,对谁也不相信,包括自己,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她将宝贝粘在保险柜底下。她昨天将我轰出来,是想自己蹲下去摸那里,她摸到了,安心地走了。

何老头儿回来时,我对手机,是下午六点半。我想你真他妈不愧是一个军人。

第四章 准备

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一名逃犯他会往哪里逃?对我来说,

它充满无限的可能性。

次日一早,我来到旧货市场,游荡很久,才挑好一位看来识货的店主。他面相清瘦,白发苍苍,戴着老花镜,与人对视时自有尊严。我想他说个差不多的价,就收钱走人,但他鉴别好后却不置一词。我问值多少,他嗯嗯啊啊地,好似要说,又不说,只是不舒服地看着我。我再三催促,他才说:“小兄弟,你认为它值多少呢?”

“这个要问你,你是专家。”

他用拇指划着玉佛,说:“玉倒是玉,就是太阴了。”

“那你觉得值多少?”

“五百。”

我取过玉佛,说:“五百你买方便面去吧。”

“那你认为它应该值多少?”

“一万。”

“怎么可能?”

“信不信我卖两万?”

他笑了,说:“小兄弟你很会开玩笑。”我觉得这是耻笑,拔腿要走,听到他说:“三千吧,大家都诚心点,三千是个合理的成交价。”

“一万。”

他沉吟再三,又报出五千。我直视这个老者,一字一字地说:“一万五。”他说:“你看,你开始说一万,现在又说一万五。”

“两万。”

他摊摊手,做出无能为力的样子。我便走掉,我听到他又嗯嗯啊啊起来,知道他在组织词语,便索性急走出门。我藏在树后,窥伺着店门。未过数秒,他果然像老鼠那样张望着走出来,看见我便拼命招手:“你来,你来。”

“想买了?”

“买,一万我买。”

“你当我是什么?”

我拔腿又走,我觉得自己这是在赌博,我也不知它到底值得多少。我想他要是不跟过来,我也不会输,还可以死皮赖脸回去。他的行动证明这是件无价之宝,他在跑,这个老东西就像链条生锈的自行车那样,咔嗒咔嗒,在艰难地跑——还没有我走得快。我停下来,说:“你真要买,去取钱,我在这儿等着。”他果然又毫无尊严地跑回去,到门口时回头一望,发现我没走,便堆出下作的笑容,比画出一根手指。我正义凛然地伸出两根,他表示明白。

他提钱来时,一定要先察看玉佛,确信没有掉包,方给出一捆一万。我推回去,他便补了一捆。我将一捆塞进包内,一捆塞进裤兜。他说:“你也不数数?”

“你不会少的,你怕我反悔。”

这时,一个跛脚的乞丐端着铁筒移过来,我见里边都是一毛五毛,索性将裤兜里的一万元放进去。乞丐低头看着,脖子僵直,欲哭无泪。我踢了他一脚,他想到什么,弃掉拐杖,风一般遁了。店主错愕不已。我想他明白了,我并不在乎玉佛能卖多少,我只需要一万。

吃饭时,我开始省着点花,去火车站坐的也是公交车。这是事情的原则。距离火车站很远,我便拆下手机电池。

火车站广场有一面孤墙,绘着巨大的中国地图,人群像鱼儿般拥来拥去,将它一遍遍经过。我站在它面前,像站在时间之河,一天之后公安局长也会站在这里。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一名逃犯他会往哪里逃?对我来说,它充满无限的可能性,而局长必须拿起奥卡姆剃刀,将目标削为两处:一、逃犯在那里有着重要的利益或情感约定;二、逃犯在那里有认识的人。

剩下的他只能听天由命。

我扪心自问,在这世界与谁也没有约定,如果非得算上一个,那就是自己。很早以来我就想去海拔很高的名山观看日出,我一度觉得这是治疗人心衰竭的唯一办法。而我在异地认识的人,妈妈、大多数的亲戚以及原来的同学都住在A县,只有一个姑妈家的表姐生活在遥远的T市。

我到售票大厅排队,准备买明天下午四点半离开的票,半小时后陡然想到它是过路车,可能晚点,便走出队伍重新盘算。最终买好的是明天下午四点十分从此地始发的票。售票员说只有软卧,我说不要,她说没有硬座,我说那就站票。此后,我找到一家离火车站很远的机票代售点,接通手机信号,当着摄像头拿出身份证,花几百元买到一张明天晚上九点出发的折扣票。

出来后我将机票塞进排水口。

下午,我找到曾经去过的那间服装店。店主穿着旧连衣裙,扑在收银台上打盹,嘴角流着口水,一丝眼白可怖地露出来,门口的喇叭则来回播放清仓的消息。我看见上次试过的衬衣、西裤、皮鞋和公文包还堆在那里,没有收拾。

我敲打着桌面,她从久远的地方醒来,“看中什么了?”我指着那四样。她看着它们,又看看我,记起来了,说:“二百你都不要。”

“不,我要,我要两套。”我从一沓钱里抽出四张。她狐疑地看着,笑容忽然像伞般打开,人飞将起来。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上帝,我是在将甘露洒向最困厄的女人,使她获得往下活的力量。

她给我倒茶,不停地说:“我就说你看起来不像不诚心的人。”我见如此,索性将单子交给她,她从自己店里拿,或者去隔壁店里借,将我需要的皮带、鞋油、香水、帽子整齐全,还将那半瓶啫喱水送给我。我让她将帽子换了个大号的。

她打好包后,搓着手,像孩子等待领赏那样。我又抽出两张,她说:“多谢叔,叔是大老板。”我真想凑过去亲她一下,手却抽回来一张。我眨眨眼,走了。我想她很开心。

我还买了老鼠药、压缩饼干和矿泉水。其中一袋饼干在家拆着吃了,吃不掉的倒进去老鼠药,就着塑料袋揉,直到它们被揉碎揉匀。然后我像任何即将远行的人那样,亢奋地收拾行李。我将钱塞到旅行包最里边,将内裤、鞋油、牙刷、牙膏、毛巾、洗发水、肥皂、饼干、矿泉水铺好,再在上边放置眼镜、公文包、衬衣、西裤、袜子、皮带、皮鞋、啫喱水、梳子、香水。火车票和两张身份证放在钱包里。有一张是假的,是蓄须之前出于好玩,花一百元找办证广告办的,在那上边我叫李明,北京人。

帽子拿在手里,我转动着它,又将它戴在头上。我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我不相信自己,又打开旅行包,将东西倒出来检查,果然发现少了一把剃须刀。这并不致命,下楼买一把就是,但它还是提醒我,这是我人生中能主动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了。

此后我开始收拾房间,客厅本来就小,婶子居住时,往里又添出许多无用的东西。我关死两边的玻璃窗,拉上窗帘,将电视柜、沙发、鞋架、盆景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到一个角落,用拖把将空出的地方拖得一尘不染[517z小说网·。517z。],随后将洗衣机从卫生间推出来,搁置在门边。那些弹簧刀、尼龙索和掺好老鼠药的饼干袋则放在屋角,透明胶撕开,粘挂在墙上。

我躺在地上,沉浸在将要离去的忧伤里,给妈妈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我们经常吵架。

爸爸死时,妈妈一滴眼泪没流,也不觉得害怕,开始做生意。她将饮料卖给别人,自己则用热得快烧水,有时货物来了,为省搬运费,自己一箱箱搬回来。我要是吃点什么零食,她便说不卫生,都是臭油炸出来的。我说这么大的牌子怎么可能坑害顾客,她说,那也是钱,你吃掉一袋,我得卖出整整一百袋才能赚回来。

“你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

“当然是为了你。”

“为了我你还不让我吃。”

“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将来。”

“我将来要是得癌吃不下东西,你不是白搭?”我将东西扔了,听到她蛮横地说:“那你现在也不能吃。”我觉得她只爱钱。她每次看见我消耗它,眼神都会充满失去它的悲壮。我觉得是这样的,如果要在一千元和我之间作出选择,她会选前者。但后来我觉得并非如此,之所以经常发生这些可笑的争执,是因为我的成长让她害怕。这个文盲唯一懂得并且经过实践检验的道理是辛苦赚钱,这是她能控制我的唯一资本。

后来我很少与她纠缠,她爱怎样就怎样。但现在,当她的声音传来,一想及自己要永远滑向另一个世界,我便泪花翻滚。我想起一本书里说的,“人只有一个妈呀”。我静静地坐着,悲伤地听她严肃的说教,她说:“你的人生大事落实了,更加要听叔叔婶子的话,平时放勤快点。”

我说:“嗯。”

彼此又没什么好说的,我便问:“婶子去了吗?”

“来了,看得起我,给我带了好几件高级衣服呢。”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我觉得就这样,便挂掉电话,然后给孔洁发短信。我说:“我实在受不了,真想杀掉我的婶子。”她回电话过来,说:“你别急,冷静点,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不好?”她的声音像是自天而降的水瀑,缠绕在我身上,转瞬又消失掉。我顿在那里,冲动莫名。当它再度传来时,我听分明了,那是柔弱、真诚、焦灼和不离不弃,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即便她爱的是所有人。我放声大哭。

我哭得那么伤心,以致很久都觉得不真实。我走来走去,终于就着悲伤,找出本子,记起日记来。我绞尽脑汁,只写出几个干巴巴的句子,后来便这样写: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表姐

我写了一页又一页,直到再也写不动。

第五章 行动

我等不及了。

我换上另一套T恤、球裤,

拿起弹簧刀,走过来,走过去。

嗒,嗒。

闹钟定的是上午九点,八点我就醒了。我给孔洁发短信:“我和婶子撕破脸了,无家可归,下午两点当她面取东西,你能来么?”

她回:“不能挽回么?”

我回:“不能。我已经买好傍晚回老家的火车票。”

然后手机许久没有动静,我盯着它,觉得人和人终归相隔,此一大事,彼一鹅毛。我熬不住想打过去时,她又回过来:“你先别着急,看看能挽回不?”

我回:“现在你说话方便么?”

她回:“方便。”

我便将电话打过去,说:“到时你能来一趟么?”那边又没声音了。我知道她在犹豫,她一贯奉行的是乐于助人的原则,现在内心生出的感受却是“麻烦”,她觉得这事很麻烦。我有些失望,说:“就当我没说过,就这样。”然后挂掉电话。

一会儿,她发短信过来:“我来,你别灰心,你要相信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

我冷漠地回:“多谢。”想想又回了一条:“我永远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段屈辱。”

她回:“好。”

这时隔壁何老头儿在炒菜,铲子不停抄着锅底,声音撕心裂肺。我戴上帽子,穿着T恤下楼。快到岗哨时,我将拖鞋拖得山响,哨兵目光斜视四十五度,五指并拢,贴于裤缝,就像雕塑般纹丝不动。我走近看,汗水淌了他一脸,而指尖和臀部由于用力过猛正在轻微抖动。

我咳出好几声,才想到一个称呼:“同学,你这个班是站到下午么?”

他像机器人般旋转九十度,啪地立正:“是,下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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