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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焚刃暖-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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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碧城面不改色笑道:“你真不肯与我喝上一杯么?”言罢忽一拍手,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卫忧一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便讶然脱口而出:“紫烟?”不等她回答,又连忙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紫烟垂目站在温碧城身后,手中托着一个红漆的木托盘,盘中一只银壶,三只银杯。壶中酒气四溢。双手托盘的紫衣少女垂眉敛目,神情是少有的乖。
“紫烟!”卫忧脚步一动,刚要冲上前去,却被温碧城衣袖一抬拦住:“只要你肯陪我喝了这杯酒,紫烟就是你的,否则,她便是个死人。”卫忧怒目而视:“你这是做什么?拿紫烟要挟我?”
“岂会?”温碧城又淡淡笑了,“我只不过是想与你喝一杯而已,一杯夜无烟下肚,你我之间,总要一个要‘耐可乘流直上天’,一生一死,天人永隔,你不觉得,举世纷凡,天下英雄,唯卫兄与我耳。不管是你死或是我死,剩下的那一个,必将孤独寂寞得很。就为这个,不值得你我喝上一杯?”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指按在了紫烟裸露在衣领外的颈上,他的手指洁白如玉,但只要随随便便一按下,紫烟便必死无疑。
卫忧咬了咬牙,自托盘上端起一只银杯。温碧城微笑着,一手提了壶,一手拎了只杯,执壶在卫忧的银杯中倾满,又给自己和紫烟倒了,举起酒杯:“卫忧,我敬你。”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今日我全用银壶银杯,以示我对卫兄钦慕之心,天日可昭。此战之后,日失其光,月失其伴,温碧城真是寂寞得很。”
他含着笑,将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卫忧一口饮尽杯中酒,明明是相同的夜无烟,那晚饮来和今夜饮来,却是分明两样感觉,又苦又涩。那个金钗明眸,漆发白衣的少女,再也看不见了。等到他记起她是个多么美丽多么温婉的女子时,再也看不见了。
一旁的紫烟也举起杯,默默将杯中酒饮下。她抬起手腕的时候,腕边衣袖忽地垂落,露出一小截皮肤。卫忧目中光芒一闪,一把扔了酒杯,抓过紫烟手腕,握紧,她白皙的手腕上竟然千疮百孔,腥红丑陋,仿佛毒虫鼠蚁咬过的痕迹。
紫烟的手腕在卫忧手中一缩,却被卫忧更加用力地握住,拉住她的衣袖,往下一扯,一整条莲藕般的胳膊全暴露在他的眼下。雪白的皮肤上,全是红色的斑斑点点,齿印洞孔,有的深可及骨。
卫忧抬头:“你竟然这么对她!你竟然这么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他杀机顿现。寒光掠过烛火,一支烛焰骤然熄灭。
“且慢。”依旧没有还手,温碧城背负双手,身随剑走,飘身直退,依旧是笑着的:“你心疼了那个小丫头是不是?为何你不问我,我为何要那样对她?”剑光一滞,这正是卫忧想要问的问题。
“听说过‘情蛊’的典故么?”这个时候温碧城竟然饶有兴趣,给他说起了故事,“情蛊又叫夫妻连心蛊,是连心蛊中最毒最厉的一种。说它厉害,是因为身中情蛊的两个人,一个人一旦死了,另一只情蛊就会感应到,便会将它的寄主啮心而死。可这情蛊的样子看起来又偏偏是无色的,仿佛水滴一样透明,正适合下在夜无烟这样水晶般的美酒中,不论是银杯还是人眼,都检验不出它是有毒的。因为,那不过是粒水滴大小的透明虫子而已。”
卫忧的脸色倏地变白:“你的意思是说,你以百毒酷刑逼紫烟在我喝的酒中下了情蛊?”他的目光一变:“那么另一只情蛊在哪里?”
第十章 白日
“你说还会在哪里,卫忧?你明明想得到的。”温碧城忽然将手一探,控住紫烟左肩,唇角勾起一丝邪魅至极的笑容:“你明明知道它在哪里,却就是不肯去想而已。”
卫忧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喝道:“温碧城,你害的人已经够多了,何苦非要再搭上她一个?我们之间的事,应该由我们来解决。”“说的倒是轻巧啊,”温碧城含笑摇头,“我若说让你不战而死,在我面前自刎,你肯么?”卫忧一怔,没有说话。
“你不肯的吧?瞧你那样子,就是不甘心在不为水宛月和蓝若冰报仇之前,就那样平白无辜地死去。”温碧城又笑了起来,“而我又不情愿与武功与我不相上下的你平白耗费一身功力,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到头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你知道,温碧城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紫烟在我的手中,我杀了她,她体内的情蛊一发作,你也会立刻死去,这跟我杀你,又有何分别?”温碧城胜券在握,面上的笑容又不自觉加了几分,“卫忧,你最好不要动,我突然想起,如果我毁了你那张脸,那么即使你变成鬼,泉下见到水姑娘的时候,她恐怕也不会要你的吧?”烛火里他目光流转,狡黠无限,如同熠熠的火焰,一寸、一寸地燃烧过来,和身直扑过来。
一样冰凉的物事抵住卫忧的勃颈,略微用力,便轻巧地划过皮肤,一阵战栗。他下意识地右手一抬,按在手中。
右脸上的伤疤被温碧城手中的金钗划过,重又裂开,比先更生疼,但落在手中的,却是一样薄如蝉翼的小卷,浸了血,却使得上面小如蚊蝇的字迹愈发清晰起来。卫忧打开它,卷上的蚁字赫然入目:焚石秘卷!这就是温碧城千方百计、寻之不得的焚石秘卷!
一刹那间,卫忧忽然明白了当年水宛月的苦心。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少女,在得知父亲陶阳重伤,不顾谶语急急忙忙从尼庵中赶回家,见到奄奄一息的父亲,传下了这张和卫无霜一起寻自苗疆的伊梦斜武功秘笈焚石秘卷。父亲没有来得及交待后事就去了,少女辗转奔波,在苗疆找到了卫无霜的尸骸,便自然而然地认定是父亲和卫无霜一起寻获秘宝,父亲想一人独吞所以杀死了卫无霜。于是为了替父亲赎罪,她假装路遇卫忧,想将这张焚石秘卷送给卫忧,却不料她的身世被一直窥视在侧的温碧城发现,这才引起了一连串无法解释的误会。而温碧城更是巧妙地利用了他们之间的这种误会,引起卫忧和水宛月之间的矛盾,想从中找出焚石秘卷的收藏之处。
水宛月自知无论如何解释,卫忧都绝难相信,而又担心焚石秘卷落入一旁虎视眈眈、狼子野心的温碧城之手,所以才想出这么个绝密的法子,将秘卷藏入卫忧右脸,除非卫忧自己,别人绝难找到。
卫忧手里捏着那张秘卷,一滴泪水忽然滴落下来,冲开了秘卷上的血迹,还原了它本来薄如蝉翼的清透面目。原来所有的血海深仇,都必须要用眼泪来化解。
温碧城看着那卫忧手里的那张秘卷,眼睛里碧光盈动,那是他久已垂涎的东西,而今因为自己对于死去的那个人的一点执爱妄念,忽然之间大白于天下。
“卫忧,把秘卷交过来!”他的手伸出,虚空的手掌上握住的全是贪婪。“不要啊,卫忧!”紫烟突然大呼出声,“不要交给那个衣冠禽兽,你的父亲卫无霜和水姑娘的父亲陶阳,都是死在温碧城的手里!当年他到苗疆盗取我爷爷的连心蛊,被爷爷发现,一路追踪,结果却被温碧城打断双腿,正在他要痛下杀手杀了爷爷的时候,却被找到了焚石秘卷的卫伯父和陶伯父发现,两位伯父侠义胸怀,出手相救。岂料温碧城当时自知不敌,立刻逃走,过后却暗暗跟踪,悄悄施蛊害死了卫伯父。陶伯父护着焚石秘卷,拼尽最后一口气返回江南,只来得及见上水姑娘一面便死去。这种人若是得了焚石秘卷,不知还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里,卫忧,你千万不要交给他!”她的话音刚落,脸上便“啪”地一声,被温碧城重重打了一个耳光,鲜血立即从她嘴角流了出来。
“哈哈,好有意思的故事,正配得上我温碧城这样的衣冠禽兽!”碧衣长衫的俊秀公子忽然有些状若疯狂,“怎么了,卫忧,听完这个故事,你是不是更加佩服我了?是不是只有我温碧城,才配得起阴险毒辣、天下枭雄这八个字?我总要出人头地的,而你,”他瞪住卫忧,“却将要在听完这个故事后,安心去死了!”然后他的手一抬,横切紫烟的颈动脉:“你们这对中连心蛊的苦命鸳鸯,也该共赴黄泉了!”
掌锋一起,卫忧想救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中忽然痛如刀绞。也许只有在最后一刻,一个人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懂得自己的真心,知道他自始至终,并不曾讨厌那个行事泼辣、果敢大胆、敢爱敢恨的苗家少女。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温碧城的手掌莹白如玉,那该是修陀罗门下最高层次的“六合参阴掌”的掌力,在这样的掌力下,即使是大罗金仙,也万死莫救。
但是温碧城的手掌切上紫烟颈畔的时候,却软绵绵的毫无力道,他的胸前,却忽然有一截剑尖刺穿了出来。
温碧城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胸口的剑尖,几乎难以置信,可是当他回头看见在自己身后刺出那一剑的那个人时,他的脸上忽然浮现起了一层惨白的笑意:“是你。我早该知道是你。能够杀死我的人,只有你。”
“是的,是我。”那个人点着头,十九岁的脸庞上还带着三分稚气的神情,然而在出剑的一刹那,他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难过、痛苦、愤恨。这几种表情又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脸上?
“能死在你的手上,我也心甘了。但在临死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弟弟。”温碧城看着那个还略嫌稚气的少年,缓缓道。卫忧有些惊诧地看着,那个一剑刺穿温碧城胸膛的人,那个他口中称呼为弟弟的少年,竟是歌罗驿中的那个孤独落寞,总是喜欢用一柄弯刀削指甲、提早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燕孤寒。
“最后一句话,……”温碧城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燕孤寒犹疑了一下,仍旧探过头,侧了耳朵,听他说些什么,温碧城喘息着,忽然用力吸一口气,重重吐出!一枚细小得如同牛毛的毒针立时从他嘴中喷出,射入燕孤寒的耳朵,直穿大脑!
燕孤寒猝然倒地。他仍然还未死,还看得见别人,还听得见别人说话,但是面上的表情,却古怪至极!
温碧城狂笑着,看着倒在地板上的亲弟弟:“你要杀我,我便绝不会让你独活!可是我却可以让剑留在我的身体内,我要多撑一刻,多活一刻也是好的!我要活着,活下来,看着你死,看着所有人死……”
“他不会死的。”一个声音冷冷道,跟着一道白影如同羽鹤,自外飘入,来人敛眉昂首,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从容高贵的气度。
他一落地,就将一粒红色的药丸推入状若白痴的燕孤寒口内,同时在他脑门上连击三掌,这才收手:“以歌罗驿最为神奇的御药手段,再加上我代伊为他封住了脑内的毒针,就算不能令他回复正常,却至少可以保住你弟弟的性命。”他目光一转,不顾温碧城脸上怨毒失望的表情,看向一旁的卫忧,微微颔首,“卫公子,你我在歌罗驿一见的时候,我就知道,终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连番剧变,卫忧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
“是这样子的,”代伊看了一眼温碧城,又看了一眼燕孤寒道,“温碧城的母亲,与燕孤寒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她老人家的的名讳,恕我在这里不便提起。因为他们的母亲,后来又改嫁给了我的波斯父亲,但我却是纯正的波斯血统。”
“哦?”卫忧这才有些惊讶,道,“原来你们三个人之间,竟然还存在这层特殊的关系。”“不止。”代伊摇了摇头,神色间忽然有几分惋惜:“温碧城和燕孤寒的母亲,以前曾是一个戏班里的名角,生得一副好相貌,唱得一台好戏。人人都称她为‘月光伶人’。戏子的命运,通常都很悲惨,他们的母亲也不例外。富商权贵,人人皆可买她一夜。所以生下温碧城和燕孤寒时,连他们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从小流落街头,受够了别人的侮辱欺凌。温碧城长燕孤寒七岁,还很小的时候,他就自己一个人在外摸爬滚打了。后来他们的母亲带着还在襁褓中的燕孤寒,遇到了我父亲,父亲是波斯人,没有汉人那么多陈腐理念,就娶了她,所以燕孤寒就一直跟着我,在歌罗驿中长大。”
“但是在他四岁的时候,却亲眼看到温碧城找到父亲安置在独馆中的母亲,用剑杀死了她。这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他从小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那之后,就更加孤僻了。”
“所以虽然他在歌罗驿中长大,我却没给他委以重任,只叫他看管库房,以为这样可以令他心灵安宁些,却不知他心心念念、时时刻刻所想的,都是找他大哥报杀母之仇。”
“可是,”听到这里,卫忧终于有些明白,却还是有个疑问,“既然燕孤寒一心想杀了温碧城,那么那次温碧城从歌罗驿骗走蓝若冰寄存在那里的画像,燕孤寒多半早已知道,却为什么还是要帮他?”
“那也许是因为,”代伊看着地上也许永远也不能恢复心智的燕孤寒,叹息了一声:“温碧城是他大哥,在他内心深处,还是想把他当大哥,敬他爱他的。毕竟,他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血肉相连。他想帮温碧城完成他在这世上最大的心愿,助他夺得‘焚石秘卷’,然后再杀了他,替母报仇。”他走过去,俯下身,拉起燕孤寒:“十九岁的少年人,真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也许,我真的老了。”他又叹息了一声,眼神中忽然有些意兴萧索。
温碧城陡然间咯咯笑了起来:“你们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可是谁又替我想过?我的母亲被人称为戏子,人尽可夫,千金买夜,我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火暑酷炉里,一个人辗转奔波,挣扎救活?我要杀了那个带给我一生苦难的母亲,洗刷我的耻辱,要出人头地,所以我才入了少林叛徒修陀罗门下,但那个脾气阴狠暴戾的师父,却从来只把我们当作他发泄练功的工具,武功越高,他便越是想杀死我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牵动伤势,胸口气血上涌,嘴角有血溢出,他的面容却是带笑的:“我为了不被他杀死,只有去找苗疆蛊毒,找据说是可以打败他的焚石秘卷,你们就算再痛苦,可也总有快乐的时候,总有人爱,可是我这个没有人要的孩子,从小到大,哪一天哪一日不是充满苦难?”
他垂了头,卫忧以为他快要咽气,却听得他轻声哼了起来,竟是街头巷尾幼童唱的小调:“芦花飘啊飘,君自何方来?欲往何处去?芦花飘啊飘,一腔鸿鹄志,总落泥淖里。芦花飘啊飘,自古红颜多薄命,兄弟母子总分离……”他唱啊唱啊,仿佛有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在吹着飘飞的芦花,在旷野里,在冰天雪地里,边跑边唱。他一边唱,一边咯咯地笑着,面目却忽然在陌生的调子里模糊了起来。
屋里没有风,却更凉了些。温碧城坐倒在屋角,惨白的脸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死气,而一旁的紫烟,却忽然捂住胸口,脸色迅即由红转白,摇摇欲坠。卫忧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将少女娇小的身子揽入怀中,连声道:“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你一定想不到吧,卫大哥,”紫烟在卫忧怀里闭了闭眼睛,又张开,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温碧城逼我给你下连心蛊,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成。可是他却不知道,我将连心蛊下在他的酒杯里,那样只要我死了,他也就会死,我不要你死,卫大哥,我要你好好活下去……”
“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你这个傻丫头!”卫忧抱着怀中的人,哽咽着,忽然间眼前模糊了起来。他忽然间似想起了什么,急忙转头看着一旁的代伊:“歌罗驿的医治手法那么神奇,请你也为紫烟施治一下!”第一次,倔强孤傲的卫忧眼里流露出了恳求的目光。
可是代伊却摇了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连下蛊之人自己都没有办法解得了,这世上只怕也没有解蛊之法了!”他叹息一声,抱起燕孤寒,“卫忧,再见了。但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最后一句话还在耳边,他的人却已化作白云,瞬间飘逝。
只剩下屋角那个痴痴呆呆的温碧城,在那里独自呢喃:“卫忧,我不比你差,论武功、论计谋、论品流,我样样不比你差,可为什么,你却什么都可以得到,我却什么也没有?”他偏着头,想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其实就算我抢走了你所拥有的那些东西,但其实我却什么也没得到,我,我欠你的……这就还你可好……所有欠你的,血泪美酒,一并还了你,可好?”
他的手指握住胸前的剑柄,正要往胸口一送,却被一只手抚住,他抬起眼,看见卫忧,忽然间又笑了起来:“卫忧,你还是舍不得我死的,是么?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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