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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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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坐着的公安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说他到底跟你睡过没有?牛红梅说他跟我谈过恋爱。公安说睡过没有?牛红梅说睡过。公安说在睡觉的时候,他有没有强迫你?牛红梅说没有,是我自愿的。公安说你怎么会自愿呢?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流氓地痞吗?像你这样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不可以找。比如我们公安战线,就有许多优秀的青年。牛红梅说这个也必须回答吗?公安说不用。他们让牛红梅在谈话记录上按了个手印。
  牛红梅冲出办公室,她看见贾主任站在窗口边,耳朵贴着墙壁偷听。
  又过了一些日子,市法院召开宣判大会,宁门牙被宣判枪决。召开宣判大会那天,朝阳广场的人像蚂蚁那么多,一堆一堆地堆得像一片小山堡。18名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罪犯,将同年同月同日被枪决。许多人伸长了脖子,为的是看一眼罪犯。小孩子骑到大人的脖子上,大人的脚下垫着砖头。我看见宁门牙的脖子上吊着一块纸牌,纸牌上写着抢劫、强奸犯宁门牙。宁门牙三个字打了个红×。
  牛红梅没有参加宣判大会。有一天她站在兴宁路的一面墙壁前,看到法院刚刚贴出来的布告。在众多的死刑犯名单中,她看到了宁门牙的滔天罪行:抢劫、强奸犯宁门牙,男,二十岁,广西南宁市人,捕前往南宁市星湖路北二里8号。
  罪犯宁门牙于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八年十月间,先后单独或伙同刘小奇(在逃)在本市持刀抢劫行人六次,抢得现金人民币捌百捌拾捌元捌角、手表等财物一批。此外,罪犯宁门牙还强奸妇女三人、少女四人、幼女一人。
  罪犯宁门牙,目无国法,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取胁迫的手段多次抢劫公民财物,并多次强奸妇女、幼女,轮奸少女,且情节特别严重,其行为已分别构成了抢劫罪、强奸罪,应从严惩处,依法判处如下:罪犯宁门牙犯抢劫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本院遵照广西壮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院长下达的执行死刑命令,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五日在南宁市召开宣判大会,依法将罪犯周才文、黄明其、莫金、杨友家、宁门牙……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牛红梅脑袋轰地响了一下,像有一枚炮仗在耳边爆炸。她感到胸口堵了一团东西,呼吸困难。她想呕吐,但她只吐出一串声音和几丝口水。她伸手撕烂那张布告,然后往家里走。在她走过的街道两旁,到处贴满了布告。对年代,布告就像现在的畅销书一样流行,它是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读物。牛红梅想宁门牙竟强奸了八个女人,其中一位还是幼女。被他强奸的广大妇女们,到底是姓蒋或是姓汪?如果把我也算在内,那宁门牙强奸的女人不仅仅是八个,应该是九个。九个女人,这是一个多么可观的阵容,她们是或即将是九个男人的妻子,九个孩子的母亲。她们是18位父母的女儿,是一个通讯班。
  回到家里,牛红梅依然打不起精神,她说她的胸口里像堵了一团东西,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我说你可以试着唱唱歌,你一唱歌,那些堵着的东西就跑出来了。牛红梅于是张嘴唱歌。她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九九那个艳阳天啦,十八岁的哥哥想把军来参;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几首歌唱下来,牛红梅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我问她怎么样?堵着的那团东西出去没有?
  她用手摸了摸胸口说,没有,它还堵在这里。我说那你可以试着朗诵,你把你想说的话全都像诗歌一样分行朗诵,这样那些堵着的东西就会全被你朗诵出来。
  牛红梅面对着我开始朗诵:宁门牙 你这个大坏蛋 强奸民女抢人钱财 五脏六腑全腐烂 腐烂就腐烂 可怜我弟弟牛青松 被你带坏送少管 可恨我男朋友冯奇才 弃我而去寻新欢 当初不是你 我牛爱差不多一岁半 当初不是你 我早已成为医院家属 并转干 你这个大冤家 夺我辫子 占我身子辱我后父 缺颗门牙 想当初 为博我欢心 你用刀子戳手把血洒 好像是真心爱我 洁白无瑕 可谁知 到后来 你把我当猴耍 我爱你恨你 恨你爱你 不爱不恨 你这个大冤家。
  牛红梅朗诵完毕,喘了一口大气。我说好了吗?牛红梅说好多了。我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诗人,你的诗比报纸上那些我读不懂的诗,要强一百倍。牛红梅说一日夫妻百日思,我还是为宁门牙烧几张纸吧。牛红梅拿着几张烧火纸和一杯白酒走到阳台上,她面对火葬场的那个方向,点烧火纸洒了几滴白酒,说宁门牙,你这个大流氓,你就放心地去吧,天堂或地狱里有没有花姑娘?牛红梅话音刚落,一阵风把那些纸灰全吹到她的身上。阳台之外,细雨正从远处姗姗而来。
  金大印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他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真心诚意地叫他一声爸爸。
  他像醉汉渴望酒,没有爱情的人渴望爱情一样,渴望这个美好的日子到来。但是40出头的母亲何碧雪,尽管在生孩子的问题上积极配合勤奋工作,却始终没为金大印生出孩子。
  金大印拍着何碧雪的肚皮说快有了吧。何碧雪说你再耐心地等一等,我就不相信这么好的土地长不出庄稼。业余时间,金大印别着那支刚领到的五四手枪,到火车站、汽车站和商场去抓小偷。一年多时间,他在不同的场合抓了无数个小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对小偷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下手也特别地狠。有时他会把小偷的鼻梁揍扁,把小偷的骨头接断。当他听到小偷的求饶声时,他会感受到无比的快意。熟悉他的惯偷,常常在被他抓住的时候,不停地叫他爸爸,饶了我吧。爸爸,我的好爸爸。听到这么仁慈的叫声,他的心肠一软手一松,便放小偷一条生路。
  我的母亲何碧雪会从金大印回家的具体表现,判断他是抓了小偷、放了小偷或是揍了小偷。如果是把小偷抓到派出所,金大印回到家里一般不说话,只是独自喝一杯白酒。
  如果是揍了小偷,他会先洗一把脸,有时何碧雪会从他手上看到鲜血。洗完脸,他常常会说今天我把他的骨头接断了。何碧雪说你揍了那么多小偷,你就不怕?金大印说怕,有什么好怕?揍坏人又不犯法。如果是放了小偷,他会格外兴奋和自豪,他会不停地笑着说他叫我爸爸,哈哈,他叫我爸爸了。这样的日子,他甚至会跟何碧雪过上一次具体生动的夫妻生活。
  上班的时候,金大印坐在值班室里,他除了观察每一个进出医院的人外,还抽空阅读报纸。他看报纸就像抓小偷,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他都不会放过。换而不舍的阅读,终于使他看到了一封令他振奋的读者来信。
  编辑同志:您好!我是天峨县八腊乡洞里村谷里屯的农民。今年七月,我到部队看望儿子途经南宁,在汽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我衣兜里仅有的100元钱,被小偷扒走了。正当我举目无亲无计可施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的时刻,一位40岁上下、方脸、浓眉大眼、穿着旧军装的男人,拧着小偷的耳朵来到我面前。他问小偷是不是偷了这位大爷的钱?小偷连连求饶说是的。这位中年男人把那100元钱还给我,说大爷,你要提高警惕。我说谢谢你啦,好人,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工作?我要写信到报社去表扬你。他说我姓雷,你就叫我雷锋吧。说完,他拧着小偷的耳朵走了。我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首府南宁有这么好的同志而自豪。所以,特借贵报一角,向这位勇擒小偷的同志。表示我深深的谢意!
  秦方好
  看完这封读者来信,金大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把报纸抓在手里,跳出值班室跳出医院大门,逢人便说这是写我,这封信是在写我。这天下午,他提前半个小时下班。远远地,他就对着自己的阳台喊何碧雪。他一路喊着走进家门,家里空空荡荡,何碧雪还没有下班。他坐在客厅里又把来信读了一遍,然后到食堂里买了一碗扣肉和半只烧鸭。
  当何碧雪推门而入,看到桌上的扣肉和烧鸭时,她吓了一个倒退。她说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金大印说怎么这么晚才下班?何碧雪说没晚啊,和往时是一样的,五点半下班。
  我抓小偷的事登报了,金大印故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真的?何碧雪又惊又喜,把喝到嘴里的凉开水全部喷到地板上。金大印说不信你自己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何碧雪抓过报纸,一字一句地读起来。但只读到一半,金大印便把报纸夺了回去。
  他说还是我读给你听吧。金大印又从“编辑同志您好”开始往下读。读完之后,何碧雪说这是写你吗?金大印说是的,这件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情况就像电影一样,从我的脑子里—一闪过。
  很快地,烧鸭和扣肉塞满了他们的嘴巴,他们已顾不上谈论这件事情。但是他们的脸上挂满笑容,嘴角不时漏出饱嗝。有一句话,从何碧雪的嘴里挣扎而出:明天,你到报社去告诉他们,这封信写的就是你。也许,他们正急着找你呢。
  第二天上午,金大印找到了编发读者来信的责任编辑马艳。马艳大约30来岁,脸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一看上去就知道她是一位有夫之妇。金大印指着报纸说这封信写的是我。马艳说你怎么知道写的是你?金大印把他一年多时间,在火车站、汽车站和商场抓小偷的事重述了一遍。马艳听得耳朵摆动双目瞪圆嘴巴张开。马艳说但这也不能说明这封信说的就是你,一位40岁上下,方脸,浓眉大眼,穿着旧军装的男人就是你吗?似乎不太像,你的眼睛并不大眉毛也不浓。金大印说你这是侮辱,我做好事不留名,你反而奚落我。金大印转身欲走,马艳叫住他。马艳说不必生气,即使这封信真的是写你,我也百分之百地相信它是写你,你又怎么样?金大印说不怎么样,我只是说说而已,不怎么样。马艳说像你这样的人,现在不多。在没有英雄的年代,你愿不愿意做一位英雄?
  金大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艳示意金大印坐下,并摆出一副慈祥的笑容,她像一位母亲面对儿子那样面对金大印。他们就英雄的话题全面系统地谈论起来。
  临走的时候,马艳封了三个信封交给金大印。她要求金大印按照信封上标明的顺序,先打开第一个信封,在完成第一个信封里的任务之后,再打开第二个信封。当三个信封里的任务都完成之时,也就是大功告成之时。马艳说到那时,我自有主张。金大印领令而去。
  打开第一个信封,金大印看见信封里滑出一张纸条,纸条写道:照顾一位孤寡老人。
  经过多方打听,金大印在桃源路找到了一位70高龄的邢大娘。邢大娘住在一间临街的窄屋里。星期天,金大印买了十斤面条十斤白米,推开邢大娘紧闭的房门。邢大娘像是不适应跟随金大印一同进入的阳光,眼睛眨巴了四五下才睁开。她说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金大印说我是来看你的,我给你送粮食来了?“你是我儿子赵兴,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你还喝酒吗?我这里有酒,你自己倒来喝吧。”“我不是你儿子,我是金大印。”“啊,你不是赵兴,你怎么会是赵兴呢?赵兴早就死了,他是被汽车撞死的,他喝了很多酒,最后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了。那么说你是我的老伴?”“也不是,我是省医院的职工。”“我又糊涂了,我的老伴十年前因为肝癌死掉了,他就死在你们医院里。我还有个女儿,九岁那年,她不听我的劝告到邕江边去游泳,被水淹死了。我常常看见她扎着两只羊角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她永远都那么漂亮那么年轻。有时我听到她叫唤我,有时我也叫唤她。你不是我的亲戚,你是政府派来的吗?”“我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从今天开始,你有什么困难我会帮助你。”
  邢大娘拍着那袋面条和白米,张开缺牙的嘴似笑非笑,她说这些白米和面条是送给我的吗?金大印说是送给你的。邢大娘竖起大拇指,说你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像你这样的好人,如未曾结婚,你会找到一位贤惠漂亮的爱人。如果结婚了,你会生养聪明健康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当官,那也是暂时的,将来你会官运亨通,长命百岁。
  从此以后,金大印把自己所有的星期天都奉献给邢大娘。他为邢大娘拆洗被褥、打煤球、擦窗户。邢大娘说大印呀,你擦那些窗户干嘛?擦得再干净又不能当饭吃,你还是陪我说一说话吧。于是,金大印便成为邢大娘的忠实听众。邢大娘的话题无边无际,她的童年,她的丈夫,她的儿女都是她信手拈来的题材。有一次她对金大印说你像我的儿子,我也不该隐瞒你,我曾经背叛过我的丈夫。金大印终于碰上了一点有趣的话题,便接过话头问邢大娘是如何背叛丈夫的?邢大娘说也就那么一次。金大印说一次就够了。
  邢大娘说其实也没什么,像一场梦,那还是解放前的事。如果是在新社会,我就不会那样做。金大印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邢大娘说那一年发生饥荒,有一天晚上我路过冯记烧饼店。烧饼冯正在关门,马路上的行人稀少。烧饼冯看见我朝他的店铺张望,他就用手举起一个大大的烧饼。我的肚子里一阵怪叫,我的口水从嘴角悄悄地滑出。我看着烧饼冯手里的那个大大的烧饼咽了几泡口水,双脚便情不自禁地走进他的店铺。他先是用他的手动我,然后又用嘴巴咬我。他的这一系列动作,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眼睛只盯着他柜台上的那些烧饼。他对我说只要你同意,我会给你五个烧饼。都饿到那种地步了,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好在烧饼冯没有纠缠得太久,他一下就把事情干完了。完事后,他还没洗手便从柜台上抓过五个烧饼递给我,并叫我快走。我接过那些烧饼,拼命地往嘴巴里塞。回到家里,我的手上只剩下一个烧饼,我把它分成三瓣,一瓣给我的丈夫,一瓣给我的儿子,一瓣给我的女儿。幸好我没有把五个烧饼全都拿到家里,否则我就会遭到丈夫的怀疑。
  后来呢?金大印问。邢大娘说没有后来了,我就那么一次。那么一次我都后悔不已,怎么会有后来呢?你看,我说得我的脸都发红了。金大印看见有一层谈谈的红润,从邢大娘脸上的皱襞里轻轻地浮出来。
  邢大娘说大印,你把我家的窗户、地板和桌椅全都擦了一遍,但你还没帮我擦过身子。金大印犹豫了一下,想邢大娘真会得寸进尺,自己可以洗澡为什么要我擦身子?金大印产生了拒绝的念头,但看着邢大娘张开而没有合拢的嘴,金大印无法不答应邢大娘的请求。
  邢大娘像一条干鱼一样躺在床上,准确地说她更像一条例空的布袋。金大印用毛巾给她擦脖子,她竟然笑了起来。她说我年轻的时候,可丰满啦。金大印想象不出邢大娘当年丰满的景象,他的脑海里塞满了马艳的面孔。他渴望从邢大娘身边逃离,他想马艳的第二个信封会是些什么内容?擦完身子,邢大娘说大印,你把马桶拿出去倒了。金大印又提着邢大娘的马桶,往公厕方向走。古怪的气味从马桶里往上飞扬。金大印想倒完马桶我就打开第二个信封,我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成天围着马桶转。
  金大印从邢大娘的那间窄屋里走出来,外面阳光灿烂,马路上车闹人喧。邢大娘还在屋子里呼叫金大印,她说大印,你这就走啦。大印,我的皮鞋你还没有擦。
  马艳的第二个信封被金大印打开。金大印看见纸条上写着:救人一命。
  救人一命,救谁的命?金大印首先想到医院里的那些垂危的病人。那些垂危的病人患的都是癌症,医师尚且救不了他们,何况我金大印。马路上也不可能,况且你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马路上会出现一位冒失的行人或一位冒失的司机。那么,只有邕江边,说不定有什么人会掉进邕江里。
  金大印养成了在邕江边散步的习惯,他脚踏江岸心系江心,常常呆呆地望着江水。
  但是江水里静悄悄的,一些垂钓的人和往来的船只构成和平的图案。河滩边赤条条的洗澡的孩童,从来也不喊一声救命,他们的水性好极了。有时,金大印恨不得自己跳进水里。他想如果当年也有一位想做英雄的人守候在江边,那么邢大娘的女儿就不会遭遇不幸。可惜呀可惜!金大印不禁悲叹自己生不逢时。
  有一天,他正在值班,救护车送来一位溺水的儿童。儿童大约有十二三岁,赤条条躺在救护车上。他的母亲哭倒在车边再也站不起来。医生们对儿童进行急救,在一些机械的作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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