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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歌--完-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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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呆了一下,圆亮的黑眸迅速湿漉,透明的水珠将坠不坠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犹如可怜兮兮的小狗。
  管家心疼不忍的代为解释。“纸鸢是主公亲手制的,小姐非常宝贝。”
  “翩跹。”
  宛如玉石相碰的悦耳清音,一个雪衣女子柔声轻唤,脸色微微发白,略为惊疑的美目扫过来,只觉呼吸都窒了一窒。
  母亲也算美貌,但……
  不染纤尘的清丽摄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华,纯净无暇,难以描摹的美扑入眼帘,他忽然想起书中所说的倾国倾城。
  “娘。”女孩转扑进了香软的怀中。“纸鸢坏了,叔叔凶。”
  女子轻轻拍了拍。“翩跹乖,下次给你做一个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着两包泪。“爹做了很久的。”
  他看不过去。“那是我爹,弄毁了又怎的。”还有更多话要出口,母亲按住了他的肩。
  素颜蓦然惨白,瞧着他的眼光越来越奇异,又望向他身后的人,最终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为难,许久才点了点头。
  “娘!”女孩被勒得发疼,一时忘了抱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母亲的声音很轻,低头推了推。“玉儿,带妹妹那边玩一会,娘想和这位……夫人说说话。”
  “娘。”女孩觉察到神情有异,抱住腿不肯动。
  美丽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诱哄。“翩跹和哥哥玩,娘一会就来。”
  母亲一个人在说,那个女人默默的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样纤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说的狐媚……不太一样。
  手边动了一下,他低下头。
  小丫头趁着不注意悄悄拖过了纸鸢,试着将扭曲的纸鸢抚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没能让纸鸢还原,反而损得更厉害。
  “不是这样。”他实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随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强恢复了原状,想再飞怕是不能了,父亲做的……手艺实在不佳。
  欢喜的看了又看,女孩轻易忘却了气恼,纯然欣悦。“哥哥真好。”
  甜软的童音天真无邪,他再无法发火,闷闷的哼了一声。
  大眼瞧出他仍有几分不悦,溜溜转了转,粉润的小嘴一翘,忽然唱起了歌。
  ……歌……真好听。
  听不懂是哪里的声调,柔脆如清溪涌动,粉嫩的小脸甜笑,引着一只路过的小鸟跳上了细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细的手上,丝毫不怕人的亲昵。
  奇异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历历清晰在目。
  许多年后,他还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灿烂的阳光,日影中浮动着木叶清香,稚气羞怯的窥看,渴望亲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爱不释手的拨弄着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书课也能带进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会再出门了吧。
  “你在习字?”
  小人点点头,不无得色。“本来还要学琴的,不过我把先生气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
  “爹没骂你?”
  “娘说了几句。”女孩吐吐舌,张开细嫩的十指。“爹才不会责怪,我跟他说指头磨得好疼,爹就不让学了。”
  父亲从不放纵课业,日常要求甚严,竟对这小丫头如斯娇惯,听得心头极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发觉小人儿躲到了树后,用一截树枝埋头挖土,不一会弄了一身泥,襟袖脏污不堪,他不自觉皱起了眉。
  “你在挖什么?”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说,挖了好半天终于露出一个圆坛。
  “这是什么。”叩起来沉沉的。
  “娘酿的酒,说等我出嫁的时候才能喝。”女孩费力的揭起封盖。
  “干嘛现在挖。”似乎听过这种习俗。
  “娘说要等十几年。”稚嫩的口气充满遗憾,脏兮兮的手在丝衣上擦了两擦,从领口扯出一块碧玉,扑嗵一声丢了进去。“到时候她和爹都忘了。”
  “你!”来不及阻止,他一时气结。“这是做什么。”
  “翩跹的玉在里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弯弯的眼颇为自得。“这样比较好,多久都记得。”
  “玉丢了爹会骂你。”同类的玉他也有一块,岂会不明重要。
  “爹最好了,从不生气。”女孩一点也没被吓到。“我才不怕。”
  弄丢了家传玉佩,父亲脾气再好也会着恼,有恃无恐的小丫头过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尝点苦头,便忍下了没有再说,看着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紧拍平,将翻乱的草皮踩实,谁也不会想到树下的酒坛中沉着一块不见天日的美玉。
  远方的人谈了很久,他们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鱼,上树捉鸟,听她抱怨复杂难写的名字,她问着围墙外的一切,满怀新奇向往。
  牵着母亲的手,他远远的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搂在怀里,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颜,似乎异常慌乱,她知道了?知道很快会迁至西京,与他同住一个檐下。
  ……他想再听听她的歌,也许还会陪她玩,虽然任性,但是……很可爱。
  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在见面的第二天,那个女人永远离开了扬州,带着他看过一次的妹妹,无声无息的隐去。
  回来只有父亲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头黑发白了一半,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再没有过去的昂扬洒脱。
  父亲没有责怪母亲一个字,依然对她极好,从此不离长安。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亲离世,憔悴的父亲望着灵位出神,他才有勇气问。
  “爹……是不是怨娘不该去扬州。”
  父亲沉默了许久,第一次谈起往事。
  “你娘是个好女人,虽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却温良贤淑,贞静明理。是我对不起,没能给她幸福。”
  “为什么……”
  “是我的错,我害了两个人。”父亲喃喃犹如自语,瘦得不成样子。“我该知足的,清乐那么好,嫁给我以后处处体贴,是最完美的妻子。”静了静,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找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见的时候就明白错了,我没有资格,可……我想要她,想时时和她一起,永远不分开。”
  “爹……可以把她带回家,娘已决定接受……”
  父亲疲惫的摇了摇头。“……她是南越苍梧国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骄傲。纵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委身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说了谎……她一辈都不会原谅我。”
  永远忘不了,在母亲的灵牌前,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痛哭了起来。
  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泪。
  那时候,他才发现父亲藏了多深的痛苦,受着怎样的煎熬。
  从那以后,父亲偶尔会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待。
  翩跹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欢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容貌极像她母亲,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翩跹有可能学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来麻烦。
  ……但愿她不会武功,平安快乐的生活在某处。
  万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态,必是练了南越的秘术,非常危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父亲说不下去,凄怆而牵挂的目光一直萦在脑海。
  待他一天天成长,父亲也日渐衰弱,终于病倒,药石无效。
  他知道,父亲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烦。
  生命的最后一刻,清瘦的脸忽然现出微笑,直直的盯着门口。依稀是当年跃马长安的贵公子,纵蹄踏青觅山水,偶于密柳繁花处惊鸿一瞥,从此魂梦相系。
  笑越来越轻快,犹如春风少年脱了羁绊,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无一人的门仿佛有风掠过,帘幕微微一动,复归静止。
  十六年的苦寻,几度绝望。
  父亲将扬州的别业整个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放在床头的竹蜻蜓,唯独少了那只折断的蝴蝶鸢,据说是母女俩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翩跹……应是双十年华了,或许早已嫁作人妇。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泼淘气,娇痴任性,大概过得平静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孩子太过清冷,无时不在戒惕防卫。十三四岁的年纪,目光却苍凉淡漠,仿佛没有人的感情。
  她身上有种极危险的气息,他不愿动手作生死之博,隐约有些失望,这一趟远赴扬州,想是又找错了人。
  谢家三公子谢云书……也是个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无可挑剔,难得的俊彦,独独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谁都能看出两人奇妙的牵绊。坊间传闻他癖好奇特,对象又是那般不寻常的女孩,确是……耐人寻味。
  她不会是翩跹。
  不论怎么看,没有一处能与当年的孩子联系起来。
  但……
  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事实……
  寸光、蝴蝶鸢、超乎年龄的武功、永不长大的身形、天山里的雪使、玉坛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无血色,惨白如蜡像的人……
  翩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他以为她过得很好,没有人会忍心错待那个可爱的小人儿……
  她该是无忧无虑的笑闹,而不是全无生气一身狼狈,平静淡漠的迎接死亡。
  寻了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亲还活着……
  翻开一件件西域传来的秘报,有如盘点她一路足迹。仿佛赤足行过漫长的荆棘地,每一步,鲜血淋淋。那般危险的秘术被她练至巅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记得蝴蝶鸢,袖中隐着寸光,却矢口否认,一意割裂所有过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经是谁,不在乎是否还有亲人。
  淡忘了身份,抛却了名字,舍弃了未来。
  黑亮的眸子,冷,硬。
  过去所经历的种种,他不曾问过她一个字,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甚至没资格要她废去武功,配合傅天医施药行治。
  他见过反噬发作时的情景,绵延漫长的痛苦折磨至极,却始终苦捱,沉默,隐忍,一声不响的承受。
  父亲放在手心呵疼,连练琴都舍不得的心尖珍宝。在大漠无情的风霜苦寒下,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假如可能……他想倾尽一切,赎回十六年的光阴。
  他骄傲的,美丽的,寂寞孤独的挣扎着活下来的……妹妹。

  番外…蝶变

  银烛静静的燃烧,一滴烛泪悄悄滑落,淌在锃亮的烛台上慢慢凝固。
  女孩觉得冷,从迷糊中醒来揉了揉眼,更近的偎紧了母亲。
  美丽的女子虚软的躺在床上,幽暗的目光已经凝定了许久。
  女孩把被子掖紧,眼巴巴的望着她,见母亲的嘴唇苍白干涩,贴心的跳下床,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颤颤巍巍的捧过来。
  “娘,水。”
  女子冰冷的目光动了一下,泛起了柔柔的暖意。“翩跹乖,娘不渴。”
  女孩愣了愣,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杯子,钻回母亲的身边分享温度。
  “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
  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微微侧头,倚着女儿细软的发。
  “这里好冷。”小人儿嘟着嘴抱怨。“我想家。”
  抬眼瞄了瞄母亲的脸,女孩细声细气的问。“真的不能再见爹吗?”
  “翩跹后不后悔。”女子的声音很软,低头看着稚嫩的脸。
  女孩想起离开前母亲的问话,摇了摇头。“翩跹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没有人陪不行。”说归说,黑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心情低落。“但我也很想爹。”
  “是娘的错。”女子喃喃低语,深深的悔意泛滥。“娘该把你留在扬州就好了。”
  “娘……”女孩惊住了,看着母亲眼中滚落的泪,慌张的小手忙去擦拭。“娘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头的酸楚,泪眼模糊的凝视着玉一般小人,不敢想孩子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虽然极受宠爱,翩跹却很懂事,这一年跟着她颠沛流离受了不少苦,还经常安慰着母亲,为了怕她伤心,每每扮着笑脸,甚至不提最为依恋的父亲。
  是她的错,为了一已私心不舍,将她带离了无微不至的护佑,流落在塞外的粗砺的风砂中,又被捉到了这个鬼地方,无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翩跹怎么办。
  那个教王说的很明白,执意不从,翩跹会遇到怎样可怕的遭遇,但……从了又如何。
  幽亮的清眸蕴起一线冷光。
  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儿。她的武功早就废了,已无重拾的可能,没有力量,在这种魔窟注定沦入悲惨的下场。翩跹……容貌太美,及至长成,必定躲不过觊觎,根本无法逃脱淫邪的魔掌。
  只要她还活着,翩跹就会成为控制她的棋子……冷冷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墙壁,看见了另一苑的景致。
  如果她死了……翩跹大概会被留在这里豢养,长大了将如这园子里的女人一般成为任由享乐的工具,但……有时间,有机会,或许可以逃离……
  翩跹才五岁,一个人在这可憎的环境里生存……
  她费力的抚着女儿柔嫩的颊,恋眷不舍。
  那个人……若是知道女儿落在这种地方,一定痛彻心肺。此刻他在做什么?会不会还在无望的搜寻?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该留下只言片语,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怨?
  尽管他骗了她。
  隐瞒了有妻有子的现实,却给了她几年梦一般的日子,还给了她这样可爱的宝贝,她真的不恨他。
  走的时候好像逃亡,她不敢带走任何忆及他的东西,唯独……舍不下幼小的孩子。
  对不起,我要死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
  对不起,我带走了你最心爱的翩跹,又把她丢在这地狱般的魔窟。
  “翩跹。”轻柔的声音低唤。
  “娘?”
  “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自毁,自伤,更不可以自尽。”
  “什么叫自尽?”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
  “答应娘。”
  “嗯。”
  “除了化入圣湖,苍梧国的人是不能自尽的,否则死后神魂永受烈火焚烧,你若是自尽,娘替你去火狱,记清楚了。”
  “娘……”女孩怯怯的不太懂,却畏怕起来。
  “翩跹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儿的额,苍白而平静。“娘要暂时封住你的记忆,记得太多,你会忍不了苦。”
  她一一背诵功法的口决,细细的讲解,又让女儿一遍遍重复,直到确定熟极而流,才复又叮嘱。
  “这门功夫很危险,将来练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处练,逃离了险境,确定安定来下以后,别犹豫,立即废了它,否则会反会害了自己……回去以后爹会保护你。”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望着母亲疼爱又不忍的脸。
  银烛将尽,窗纸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翩跹,原谅娘让你受这么多苦。”温情的眼眸不舍爱女。“日后你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可你要记住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尽才不用下火狱,是你帮了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错。”
  看着渐渐发慌的女儿,她牵挂而依恋。
  “翩跹,亲亲娘。”
  小人听话的凑上去香了香母亲的脸,正想说什么,美丽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华光,瞬间空白了心神。
  嚓。
  她猛然弹起来,额际一滴滴落下冷汗。
  银亮的烛刺刹那扎进了胸口,手上似乎还有温热的血。
  心,狂跳。
  跳得心头一片紊乱,无数的影像迸散,封锁多年的记忆潮水般涌出,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迦夜!”少年扶着她的肩,微愕的轻唤。“你怎么了。”
  单薄的肩膀抖如落叶,脸色白得吓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重重抵着抽痛的额,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母亲宁静的容颜,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离开了枝头的白花,无力的垂下手。
  “迦夜!”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唤。
  迦夜?
  不对,她是翩跹。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双纤小的手,指上结着薄茧,还有……怵目的鲜红。
  是……谁的血?
  她跳起来奔出藏身的山洞,冲到一颗树下呕吐起来,吐得胆汁都空了,鼻尖还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
  “迦夜!”
  水……水……
  茫然中找到一处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脸,一缕一缕的血在水中晕开,化为虚无,她终于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女孩的脸。
  是谁?
  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是谁?
  身后那个一脸忧急的少年……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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