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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曹彬-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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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国家的仪制,吕余庆不便辞谢;等行过了礼,就不妨随便了,执着曹彬的手笑道:“在京面奉敕令,”大军所过,地方官一律不准迎送,所以不敢奉揖军门。我已备了两个柬贴,明日奉屈足下与刘将军光降小酌,不过略具杯盘,聊申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请吕公不必费事。”
“费什么事?不过几尾长江的鲜鱼,不中吃!倒是我这个地方可以看看:这里是关壮缀帅府。来,来,国华,”吕余庆一面拉他,一面又说:“我领你看看关壮缪那匹赤免马的青石槽。”
军需紧急,片刻耽误不得,曹彬那里有空去看这一个“古迹”?说不得只好实言相告了。
“且慢,吕公。赤兔马的石槽,放在这里七八百年了;再放七八个月也不得坏,且等成都班师回来再看吧!”
“怎么?军务倥偬如此?”
曹彬点点头:“请嘱从人回避。我还有两个同事要谒见昌公,有事奉商。”
“好,好!请到后厅来。”
在僻静的后厅,曹彬引见了武怀节和随军转运使。不须寒暄,便谈公事,他把第二天便有部队要出发的话,告诉了吕余庆,随又深深一揖:“吕公,拜托之事甚多,务乞赐援。”
“说那里话?都是为国家办事,何分彼此,只是,”吕余庆独有讶异之色:“事机真有如此急迫么?”
“不但急迫,而且要绝对机密。此刻就要通知归州,封锁水陆两途往西的交通,以防泄露军机。”
“这倒容易。拿军令来,我派驿马飞递。”
以宁江军节度使刘光乂具名的密令,是早已备好了来的;交到吕余庆手里,立即找来兵曹参军,选派可靠的专差,用轻舟星夜投递归州刺史。
另一项要求可就不容易办了。曹彬拿出一张长长的单子,开列着军需的项目,第一项是“螳螂头柏木船五十艘,纤夫一千名”,下注:“即要。”
“且慢,”吕余庆问道:“这五十艘枯木船到何处?”
“巴东。”曹彬又说:“照市价给钱。”
“好!这可以。只怕是到夔州,纤夫胆小不敢去。”吕余庆又说:“等我找人来,分头去办。”
干是把江陵府掌管民政铺户的属僚都找了来,依照单子一项一项检讨,估量货源,计算日期,大致都可以如数如期采办得到,只有两样东西,江陵府的人面有难色:鱼网和油坛。
“织两千张渔网,非三五日之功,而且网线要越粗越好,只怕材料都难觅。”
“自然是觅现成的。”武怀节答道:“破渔网也不妨。”
“决不会有这么多破渔网。”,“那就用好渔网。江陵附近这么多港汉,渔户必多;两千张渔网总应该可找得出来。”
“那可不行!”吕余庆提出抗议了:“不错,两千张渔网,应该可以找得出来,不过军需重要,渔民生计也不可不顾,把他们的网买走了,叫他们以何为生?为了渔网,失掉民心,国华,你看呢?”
“吕公说得是,我们再斟酌。”
曹彬与他的属僚悄悄商议了一番,认为果真格于事实,无法办到,也就不必勉强。因为渔网的用处,是拿来遮掩没有女墙挡板的战舰,好防止敌军跳入,同时挡住炮石弩箭;所遮蔽的渔网,少则三重,多则十重,所以不怕破,只要粗——这原是每一条战舰上必备之物,只不过为了加强防御,想再添几重;既然一时难觅,只好暂且将就了。
“吕公,这样吧,尽力之所及去搜罗,有多少算多少。”
“当然,当然。只要不碍小民生计,怎么样都好办。”
“可是这油坛五千个,”随军转运使显得有些紧张:“关系重大,无论如何得要在三日以内办妥。”
吕余庆不作答覆,看着他的部属问道:“如何?”
一个户曹参军、两名左右厢干当官,都苦着脸,无法作答。
“我不甚明白油坛的制作和用途。”吕余庆又问:“困难在何处?说来商议。”
“困难也还是在费功夫。”户曹参军为他解释油坛的制作方法——
油坛的制作,是用鸭蛋或鸡蛋,最好是个儿较大的鹅蛋,一端开个口子,取出蛋黄,留下蛋白,再灌入桐油,用棉纸封口;装入磁铁或陶坛,十个八个不拘,以装满为度,加上盖子,依然封好;再用细绳子在坛外包络。麻烦的就在蛋内取黄灌油;五千个油坛,每坛以装蛋八个计算,就得四万个,这功夫便不小了。
“然则此油坛作何用途?”
“那是水战的利器。”曹彬答道:“敌我相接,用油坛掷了过去,一碎则桐油四溢,风波汹涌之中,敌舰上的人一定滑倒;而且船板沾油,惹火易焚,亦便于我放火箭。”
“原来如此!这是兵器,我就不明白了——”
“是如此,”曹彬不等他把话放出口,抢着解释:“这油坛,随军携得原有;只是到了这里,因地制宜,另有须用油坛之处,所以必须补充。”
听他这样解释,吕余庆释然了:“不过我又不明白,”他提出建议:“何不直接以油注坛?岂不省事!”
“对了!”户曹参军欣然接口:“蛋、陶坛、包络的绳子,都容易办。就是蛋中的灌油麻烦。”
“省不得事!”曹彬微笑着摇头:“这原是几经改良而得的法子。直接以油注灌,不论置于船上,挂在胸前,一经晃荡,油都溢了出来,不是自己反受其害吗?”
“啊,啊,不错,不错!”吕余庆稍停一下又说:“我在想: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做事。麾下健儿,何止千万,一人制一个油坛,咄嗟立办,岂不甚妙?”
“接弓捏枪的手,如何能细心去取蛋黄——”
“啊,有了!”户曹参军失声惊叫,打断了曹彬的话:“都监,我有一计,看看使得使不得?”
“必是妙计!请道其祥。”
“我替都监找一千妇女,分开几个作场,一起动手,至多两天可以办妥。”
“对,对。”大家都齐声称赞。
“不过,须得都监多派人临场教导,免得制成了不合用”
“应该,应该。归我派人指导。”曹彬又说:“征发女工,照给官工价。这蛋黄却须归我,用来制作干粮。”
“一举两得,大妙!大妙!”吕余庆很高兴地说:“事不宜迟,分头动手吧!”
于是武怀节,随军转运使以及采办供奉官,会同江陵府的官员,分成数级,各去采办。曹彬仍旧留在吕余庆那里,作为坐镇,以便遇到疑难来请示,好随时裁决。
“吕公!”曹彬深感江陵府的协力,特意表示感谢钦佩之意:“我原以为困难重重,不易安排。想不到如此顺利,不胜拜服。”
“你不必如此说。倒是我不胜拜服!国华,大军这一路来,秋毫无犯,民心大悦,连我这地方官也叨了光,好有面子。”
“我们也只是恪遵圣谕,守法而已。那里及得上吕公勤政爱民,黎庶仰望如父母。”说到这里,曹彬收敛笑容,极其认真地问道:“我有句话,要请教吕公,务乞直言,民间对军队的观感到底如何?”
“这——”吕余庆笑道:“你自己去看吧!”停了一下,他又抚着曹彬的肩,加重了语气说:“国华,我有句话,你记着!老百姓是最好的,你待他一分好,他一定加倍报答你。可是,老百姓也是最难惹的,你作威作福,他送来顺受,却都摆在心里,到有一天发作,可就够你受的了!”
“是,是!”曹彬连连答应,庄容拜揖:“某受教!”
6
因为受了吕余庆的教,原来就极重军纪的曹彬,更加了几分警惕,深恐这一次采办军需,变成扰民;所以特地告诫了转运使,银货交割之际,丝毫不准扣克留难。同时听说吕余庆本人清慎廉明,但秉性长厚,不免为胥吏所欺;深怕征工制油坛应发的工价,交由江陵府转发,或者为人中饱,因而决定自己派出人去,一面指导制作,一面计件给酬。
随军转运使所属的官兵,既要采办,又要照料先遣部队上民船到巴东,还要抽出人来催调军粮,每个人都恨不得长了三头六臂才能应付得了,曹彬看看无法,只好把自己帐下供奔走的小校也派了出去。
制油坛的作场,一共有六处,都在城内。曹彬却只派得出五个人,正在踌躇之际,他贴身的一名卫士自告备勇:“都监,你老若信得过,便派我去。”
这名卫士才十九岁,是曹彬的家乡真定人,名叫张惠龙,生得雄壮而朴实,只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因而曹彬问道:“那里都是些老婆子,小姑娘,叽叽喳喳,吵个不了,你能应付得下吗?”
张惠龙有个死不服输的脾气;曹彬的一番实话,对他就变成激将,“应付得下!”他斩钉截铁地说:“这点事应付不下,还打什么仗?”
“好!”曹彬点点头:“让你到外面去历练历练也好。”
于是张惠龙到库房领了待发的工资,由江陵府户曹参军所派的胥吏陪着,来到作场;在路上已了解了情况,作场是在一个姓吴的乡约家里,约有三十多个妇女,大半是志愿来应征的;此外还有五十多家,因为家里乏人照顾,领了材料回家去做,做好来缴,随即给酬,一点都不麻烦。
本来就不是件麻烦的事!张惠龙这样想着,欣欣然到了吴家,一踏进厅堂,只见老老少少,三十多双眼睛,一齐盯着张惠龙。他出生以来,从没有给这么多人注视过,更没有给这么多女人打量过,心里顿时着慌了。
他越是腼腆,越是有人起哄;刚跟吴乡约见过礼,便有个中年妇人大声嚷道:“这油坛可怎么做呀?”
“这位年轻官长,做个样子我们看!”另一个提议。
“对,对!从不曾做过,要先做来看看!”
大家纷纷附和,张惠龙非示范不可了。这原也是他责无旁贷的事,便舞一舞双手,把乱糟糟的声音压了下去;那吴乡约很照应他,这时已抬了一张白大桌过来,上面放着制作油坛的材料,好等他动手。
张惠龙定一定神,把要说的话,要做的动作,略略打一个腹稿。然后拿起一个鸡蛋:“做油坛不难,只是要细心。”他指着鸡蛋尖的那头说:“先在这里开个洞,把蛋黄挖出来,蛋白留在里面再灌上油,用棉纸封口,摆到坛子里。这是第一步,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现在看我做个样子!”
那一段话简单扼要,说得很好;做起来却不甚顺利——他把蛋朝桌上一磕,第一下磕得太轻,连条裂痕都没有,第二下却得又磕重了,裂痕直贯到底,等一提上手,只听“卜”地一声,顿时满手黄白淋漓。
满堂大笑,笑得张惠龙窘不堪言,不知如何下场?
依然是吴乡约替他解的围。怕他恼羞成怒,连忙向大家摇手使眼色,不要再笑;接着喊道:“青儿,你来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于是站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郎,掠一掠鬓发含羞一笑,袅袅娜娜地走到张惠龙旁边,看了他一眼,随即把视线避了开去,同时收敛笑容,放出矜持的神色。
“官长!”吴乡约为他介绍:“这是我女儿青儿。做油坛的法子,她也是刚学会。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指点。”
张惠龙不会说客气话,涨红了脸,行个军礼退到一旁,让出位置来给青儿。
她也当仁不让,走到桌边,一言不发,便即动手;手法相当熟练,但按步就班,程序极其清楚。等做好一个,往桌上一放;有意无意地看了张惠龙一眼,然后低着头很快地回到她原来的坐处。
“这一下,大家总该会做了!”吴乡约高声说道:“请大家来领料!愿意拿回家去做的也可以;不过千万不能马虎。军用之物,当不得儿戏。”
三十多个人,倒有一大半愿意领料回家去做;还剩下七、八个人,都是与青几年纪相仿的姑娘,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把制油坛当作消遣。江陵府的胥吏,看看无事,作别自去;吴乡约要照料一切,不能来陪张惠龙,把他一个人安置在客座上,守着他的几十贯钱,这就算监工了。
那自然是件极无聊的事,但张惠龙自觉职责就是如此,一步不敢离开,正襟危坐,双眼尽看着那些女郎——她们也在看他,指指点点,低声笑语;他心里痒痒地,几次想上去搭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终于还是那样坐着。
到得日色将中,青儿忽然起身,翩然纤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张惠龙顿有怅然之感;这一下他的双眼就忙碌了,一会转东一会转西,巴望着青儿的影子再度出现。
从屏风后面出现的是吴乡约,宣布中午暂且歇工,各自回家吃了饭再来;等那些女郎一走,他走向张惠龙笑道:“官长,没有好东西款待,只有一杯薄酒。请进来吧!”
“喔!”张惠龙愣了一下,急忙把随身所带的的干粮取了出来:“谢谢,谢谢!我只要一碗热水就行。”
“咦,哪有这个道理?”
“是这样。”他平静地说:“我们奉了将令,不准取一草一木。”
“这与将令什么相干?不过一顿便饭。官长是我家的贵客,客来留饭,天下的规矩。”
“军营里另有规矩。这——实在谢谢了。”
吴乡约那里肯听,五代乱世,军队到处苛扰不已,他见得多了。如今竟说有个军人,连吃顿便饭,都道是将令所不许,那真成了海外奇谈了。
于是,一个固劝,一个坚辞,纠缠得不可开交。弄到最后,吴乡约只好这样说了:“官长,留你便饭,是我女儿的意思;几样菜也是她亲手料理的。女孩儿家心地窄,若是你不肯赏脸,她会不高兴——不瞒官长说,我这女儿,我惹不起她;看这份上,你就算帮我的忙,勉为其难。”
说到这话,张惠龙可真为难了。踌躇了好一会,狠一狠心说:“实在是将令严厉——”
一句话未完,屏风后面大声喊道:“爹!你跟他说那一大些子废话干什么!开口将令,闭口将令,吓得死个把人。好意请他吃饭,倒像是害他。回头他吃军棍,你又替不得他。这个人难得缠,算了,算了!”
这一下把吴乡约弄得大窘,不住地打躬作揖:“官长,休动气,休动气!我这女儿,从小没娘,说话不知轻重。官长看我的薄面,不跟她一般见识。”
他愈是这样说,张惠龙愈感抱歉,然唯有报以苦笑。等吴乡约一走,坐在那里,连干粮也懒得吃了;心里非常懊恼,不该向曹都监讨这趟差使,搞得大家没趣。
“官长!”吴乡约又走了出来,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我遵吩咐,只奉敬一碗热水。”
“多谢,多谢!”张惠龙双手接过碗来,放在桌;喝了一口,只觉得鲜美无比;那里是热水?是一碗撇清了浮油的肉汤。
方在诧异,吴乡约抛了个眼色过来;那是警戒的眼色,令人不解!但一瞥之间,望着屏风后面裙幅,立即恍然,此又是青儿的安排,倘或再不领受这番好意,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立刻告辞回营,请曹都监另外派人来接替他的工作。
这一转念间,张惠龙不忍峻拒,解嘲似地答道:“你家的水,与众不同,我从来不曾吃过。”
他的话刚完,屏风后面“噗哧”一笑,接着便听得裙幅窸窣,步履急促;吴乡约往后看了一眼,响起爽朗的笑声,也走回后面去了。
张惠龙一个人在厅上享用那碗纤手亲调的肉汤;刚才心里的懊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美味在口,美人在心,不知不觉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干粮,一碗汤自更是涓滴无余。
刚刚吃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端来了洗脸水,接着又是一盏用蜜饯果子点的厚朴汤;吃了午饭的吴乡约走来陪他闲话,问起乡里籍贯,家中有些什么人?张惠龙都照实答了。
“此番出征,说是从峡路打成都。”吴乡约又问:“可不知那日开拔?”
张惠龙是知道的,只待军需采办齐全,便要拨营;但军机保密,曾有诚令,他不敢泄露,却又说不来掩饰的假话,只得歉意地强笑道:“吴乡约,这话请你体问我!老实说一句,我不便直说。”
“喔,喔,不要紧,不要紧。”吴乡约反敬他诚实不欺:“原是我不当问。”
这时回家吃了饭的,又来上工了。青儿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目不邪视,而且把脸绷着,仿佛有意不理张惠龙;但到了她女伴身边,却又有说有笑。
张惠龙看在眼里,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兴奋还是怅惘的奇异滋味;这股滋味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耐于品尝。视线绕来绕去,只在青儿身上转,有时无意间相遇,倒像撞了个满怀似地,慌忙都避了开去,而且也都微微涨红了脸。
忽然,门口出现了人影,是领了材料去做油坛的那些妇女交货;再转眼看时,青儿和她的女伴也已在收拾桌子,准备歇工了——张惠龙抬眼望一望天色,深深讶异;在他的感觉中,只不过一晃眼的功夫,谁知天都快黑了。
“爹!”青儿娇声向里喊道:“收工了!”
这是替他在关照,好等吴乡约来帮着收件付酬。张惠龙忽然变得很聪明,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谢意时,她却惊鸿一闪,转入屏风后面,绿淡色的裙幅,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
“慢慢来,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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