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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起疑：“少奶奶？”
　　　　她便自己站了起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要往外走：“他们会打死我的……”
　　　　“小兔！”
　　　　小兔应声而动，一下便闪过去挡在了她面前：“刘少奶奶留步。”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小兔。
　　　　小兔把她带回我身边，她竟直走到我身边，慢慢地蹲了下来。我摆摆手，制止了戒备的小兔，转眼望向这个已经泪流满面的女人。这种神情，其实很熟悉，我在柳家文脸上看到过。
　　　　又绝望又悲伤，好像还渴望着一点什么。
　　　　我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低地道：“我叫弄玉。”
　　　　我伸手替她拨开碎发：“你为什么哭？”
　　　　她低下了头，似乎有些绝望那般摇摇头，哽咽地道：“相公没了之后，我一个人过得好苦……我又没有子嗣……现在，他们让我来求你，你若是不答应，我回去一定会被打死的。”
　　　　我的心一抽。她丈夫为安玉宁而死，留下遗孀分明是小户人家的女子，恐怕当年也是力排众议娶进门的。可惜这姑娘没能得到夫家的认同，丈夫就过世了。她又没有子嗣，在刘家，根本一点地位都没有。所以她这些年，过得很苦。
　　　　若是，让安玉宁看到她……
　　　　我回过神，突然警惕：“是谁让你来的？”
　　　　她道：“是老爷。”
　　　　“刘老爷让你来求我？”
　　　　她点点头，又道：“是老爷让我来的。”
　　　　我道：“你老爷是听了谁的主意？最近他都见了谁？”
　　　　她摇摇头：“我，我不知道……在刘家，其实我只是一个奴才罢了。老爷见什么人，我是不知道的。”
　　　　我笑了一声，自己都听的出冷：“是不是有一个姑娘，常常在你家做客？年轻漂亮的姑娘，皮肤很白，一头青丝很漂亮。”
　　　　她想了很久，然后道：“没有的。不过有一次，我在院子里劈柴，曾看到一个年轻的公子来做客。他的皮肤很白，像女人一样漂亮。他给了我一个馒头，问了我是谁。”
　　　　没差了，八成是豌豆君。她还真是越来越有谌某某的风范了。
　　　　我伸手把她扶起来：“你起来吧。你年纪比我大，我要折寿的。”
　　　　她抓住我的胳膊：“小夫人？！”
　　　　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不要急，你先留在我这里，我相公正午会回来。等他回来再说。”
　　　　她急了：“可，可我若是不及时回去的话……”
　　　　我道：“不要怕，你在我这里，没有人能伤到你。”
　　　　她还是急。
　　　　我便又道：“大不了，我先给你家里写一封信，说明我留你做客，你看怎么样？”
　　　　她这才点了头。我便让小兔带她到隔壁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刚刚我扶她的时候发现，她简直是瘦骨嶙峋。也许她并不像她看起来这么老。
　　　　安玉宁果然回来陪我吃饭。我迎到门口，拉住了他的手。
　　　　他笑了一声：“这么殷勤，八成是又做了坏事。”
　　　　我摇摇头，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实话对他说。拉他坐下，一个一个地揭开倒扣的盘子，香味扑鼻。
　　　　他笑了一笑，显然也是饿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刘家人逼成这样，肯定也是很累的。我的胃口也不错，因此他也没有发现我心不在焉。
　　　　吃过了饭，下人来撤了碗，我们各自漱过口。
　　　　我这才硬着头皮道：“刘家派了人过来。”
　　　　他本来在拧手巾给我擦手，这下动作便一顿，回过头来看我，等我说下去。
　　　　我咬了咬牙：“是刘大公子的遗孀。”
　　　　他坐在我对面，给我擦手，低着头好像很用心：“怎么？”
　　　　我低声道：“我猜是玉婉霜的计谋。这女子出身不好，当年被刘大公子力排众议娶进门。刘大公子身后，她的日子过得很苦……刘家人根本就把她当成个奴婢。似乎这一次，也是刘老爷让她来求我的，她一直说些什么‘回去之后会被打死’之类的胡话……玉宁！你弄痛我了！”
　　　　安玉宁的手松开了，半晌，他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到底是我害了他们。”
　　　　我握住他的手：“不是这样的。就算刘大公子还在，刘家人也不会善待她。她至今不愿意离开刘家，必定是因为还惦记着刘大公子，她虽然受苦，但心里必定是安宁的。”
　　　　他望着我不说话。
　　　　我轻声道：“对于女子而言，锦衣玉食，名誉地位，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一生心有所依。她其实很幸福。”
　　　　他的嘴角有一丝笑意：“你觉得她是这么想的？”
　　　　我一愣，随即道：“也许她还是觉得苦。但是要她再选一次，一定还是这样的。”
　　　　安玉宁把我拉进怀里，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好孩子。”
　　　　于是我们一起去见了弄玉。
　　　　一进门果然又见这女子满眼泪光。她看了安玉宁和我，似乎有些羡慕，又有些愤恨。眼神很复杂。但她最终还是摇摇头，低声道：“若是刘郎还活着，知道我做了这等事，一定会对我失望的。”
　　　　安玉宁低声道：“嫂子。”
　　　　她摇摇头，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安大少，你不要说了，我这便走。刘郎必定也不想我与你为难……是我做错了，我这便走，这便走。”
　　　　我忙叫住她：“少奶奶。”
　　　　她一顿，但是没有回头。
　　　　我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襄阳。这里也是个伤心地，为何不离开这里？刘大少是个广游天下的人，他一定也愿意你带他到处走走。”
　　　　她回过头，面上却一怔。
　　　　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罐子。我猜那是刘大公子的骨灰。
　　　　安玉宁回过神，道：“对，嫂子，我娘子说得对。”
　　　　弄玉却摇摇头：“不能，我不能离开刘家，我是刘家的长媳。”
　　　　我急了，正欲上前，结果被安玉宁拉住。
　　　　安玉宁低声道：“你是刘家长媳，这谁也不能否认。刘兄既然能不顾礼俗娶你为妻，他就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想法。即使你一直呆在刘家，刘家人也不会承认你。即使你离开刘家，你也是刘兄唯一的遗孀。”
　　　　弄玉动容。
　　　　我忍不住道：“嫂子。”
　　　　她别开了脸：“小夫人，我担不起。”
　　　　我知道了，原来她是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低声道：“听说死去的人，若是有他爱的人为他诵经，那么这声音便可成为他黄泉路上的伴侣，指引他找到往生之路……”
　　　　弄玉的脸一下亮了：“真的吗？　　”
　　　　我知道这有点狗血。但是我发誓我此刻真的是很真诚也很诚恳的。她需要一个归宿。不止人，还有她的心。既然不能归于世俗，那不如皈依佛门。
　　　　这么想着，我便让人去取那天出去玩，永慧寺的秃驴们送的一本佛经来给她看。
　　　　她接过去，拿在手里，翻了两下，呐呐地道：“我，我不识字……相公教过我一些，可是，这些年，都忘了。”
　　　　我柔声道：“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她那样柔弱无依，由着我拉着到桌子后面坐了。我低声教她念佛经，一边解释给她听。安玉宁在旁边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便出去了。
　　　　“地藏王菩萨许下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意思是说，只要地狱还有一个受苦难的众生，地藏菩萨就不入最后的佛涅槃。他要渡化每一位众生。”
　　　　“那，刘郎也是众生？”
　　　　“他是，而且他舍己救人，是个好人。地藏王菩萨一定会嘉奖他的功德。”
　　　　……
　　　　其实她不是完全不识字，只是认识的不多。深奥的佛经，她也看不太懂。我陪她念了一会儿，她已经不哭了，完全平和下来，连我都觉得很平静。
　　　　我低声道：“弄玉，我出去一下。”
　　　　她一字一字地念道：“地藏王菩萨，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我看了她一会儿，她也没有留意到我，我便轻轻起身出去了。
　　　　安玉宁还等在门口，似乎在出神。
　　　　我开门出来，他勉强对我笑了笑。我握住了他的手。
　　　　他低声道：“或许我们应该推迟归期。”
　　　　我摇摇头：“或许不用。”
　　　　他拉着我的手，看了我一会儿。我知道我现在的眼神一定很温柔。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我是个和丈夫相互扶持的妻子。
　　　　我捏捏他的手，轻声道：“行李让小兔收拾吧，我们黄昏赶路。带着弄玉嫂子一起。”
　　　　安玉宁的神情微微有些恍惚，道：“我这倒是想起来了。刘兄临去之前，要我帮他照顾一个人。现在想起来，的确是叫弄玉。”
　　　第一百五十二章：再欠先生一次
　　　　我鼓励他：“他必定也是知道弄玉嫂子在刘家不会开心，所以让你带她走。”
　　　　他摩挲着我手掌心，不说话。
　　　　我轻声道：“虽然过了这许多年，也是不晚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低头亲了我一下：“我生平第一次庆幸，你喜欢自作主张。”
　　　　我毛了，推了他一下。他笑了一声，这便走了。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便回到屋子里，继续陪弄玉念经。
　　　　她真的是孜孜不倦，一个下午念下来，简直眼前发亮。黄昏来临的时候，她终于决定：“我跟你们走。我想找个佛堂，带发修行，为刘郎祈福。”
　　　　我笑了，私心里只觉得松一口气：“好。”
　　　　她有些踌躇：“我得回去拿行李……”
　　　　我拉住她的手：“都是要紧的东西吗？　　”
　　　　她摇摇头：“只是一些衣物和零碎。”
　　　　我道：“那就不要了好不好？”
　　　　她似乎也松了一口气，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碧玉簪子，自己摸索着戴上了，低声道：“刘郎送给我的东西，已经都被他们拿走了。只得这枚簪子，我一直带在身边。怕被看见，也不敢戴，平时做活儿，也放在身上。”
　　　　我道：“这个簪子，很衬嫂子。”
　　　　她笑了笑，有些出神，似乎有人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因此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在梦呓：“能再戴上它，也，很好。”
　　　　安玉宁回来接我们，神情有些凝重，只道了一句：“快走。”
　　　　我意识到不对，马上回头让小兔拿行李。
　　　　安玉宁道：“没要紧的东西就不要了。”
　　　　我拉着弄玉的手，道：“要紧的只有弄玉嫂子罢了。那这便走罢。”
　　　　安玉宁的嘴角勾起一个笑意，从小兔手中接过佩剑，转身在前面引路。我拉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弄玉的手，一路跟在他后面下了木道阶梯。
　　　　临走的时候有个小插曲。安玉宁跑到正埋头算账的掌柜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掌柜的，若是这个客栈不幸被人夷为平地，你们可以找襄阳安家，在震泽也有个钱庄。他们会把你这客栈买下来的。”
　　　　一句话说得人家绿了脸。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然后就没再耽搁，他把我和弄玉塞进马车，然后小兔和小桃也塞进来。我急得把头探出去：“我要骑马！”
　　　　安玉宁左右看了看，他道：“小兔小桃，你们主子便交给我，现在开始，你们要全力保护弄玉嫂子。”
　　　　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小兔和小桃只会跟着我团团转。于是我朝小兔和小桃点了点头，伸出手让安玉宁握住，被他一把拉到了身前坐好。
　　　　黄昏笼罩下的震泽街道有一种安逸静谧的意味，我却很不合时宜地兴奋起来。这种逃亡的事情，我不是没有经历过。彼时是多么惊心动魄胆战心惊。但是现在，因为有强大的后援在，这就变成了一种冒险和刺激。
　　　　安玉宁呼喝了一声，带着我们策马奔出城外。身后已经隐隐传来马蹄声。
　　　　我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低声道：“是水鬼。”
　　　　水鬼，就是震泽一带的本土土匪，有的时候也会到水上做水匪。虽然并不常见也不太嚣张，但是正是大事内忍，势力比我们想得大。
　　　　我道：“怎么办？”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
　　　　他道：“没有办法了，改走水路。”
　　　　我有些意外：“你没有料到了。”
　　　　他的声音在风中带着低低的笑意：“料到了，只是不确定。看来那客栈是保住了。”
　　　　哦，也就是说，他没料到这些人会这么敏感，完全不留意那个客栈，就直接追上来。因此虽然有准备，却仓促。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们有没有船夫。”
　　　　他道：“我会撑船。”
　　　　“……”我知道啊，我们在太湖上撒野的时候刚学的……
　　　　他又道：“不怕，他们没有船。”
　　　　我奇道：“你怎么知道？”
　　　　他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不过我又明白了。安玉宁畏水，据说这毛病是我落水之后开始的。其实现在他已经好了很多。可是玉婉霜只知道起初，并不知道后续。而我也是刚刚想明白，这场追杀，八成也是她策划的。
　　　　所以……他们没有船。
　　　　可是，安玉宁那技术……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们奔到太湖边，果然看到一小船泊在那里。安玉宁把我抱下来，于是弃了马车和马儿，一群人呼啦啦地上了船。我都觉得惊悚，这么多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船好像有点超载，一直摇晃，险象环生，我惊得脸色苍白，手脚僵硬。安玉宁不会在弄玉面前和我过于亲密，可还是一脸担忧地望着我。小兔来扶住了我，带我去坐下，安稳了。
　　　　这船这才开始前进，慢如龟速，但总比刚刚一直在原地打转好。
　　　　我在心里叹气，他的技术还真是……
　　　　岸边还有一群人在呐喊，谩骂。
　　　　弄玉突然站了起来：“船上的人太多了，我也来帮忙吧。”
　　　　我一愣：“嫂子……”
　　　　她笑了笑，我突然觉得她整个人都像是一下子神魂回体一样，变得容光焕发。她的声音不再嗫嗫诺诺，而是显得很清澈：“我是震泽女儿，自然会撑船。”
　　　　安玉宁松了一口气：“有劳嫂子了。他们迟早会找到船的，我们得快点。”
　　　　我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
　　　　弄玉一拿到船桨，竟然非常顺手。他们二人合力，安玉宁因为方法有偏差，反而累得半死。速度虽然提高了很多，但还是不快。
　　　　以至于我到现在还是能清晰看到岸边的一切，果然见他们是要去弄船了。这可怎么行，一个弄玉，已经这么厉害，何况他们是本土水鬼。
　　　　这时，不远处突然有一叶扁舟，那速度简直快如鬼魅一般，直接从水浪里切过来，朝我们驶来。我瞪大了眼睛。
　　　　待看到船头那一个青衣影子时候，我又马上镇定下来。镇定之后便是狂喜，简直要跳起来大声欢呼：“孙先生！”
　　　　安玉宁也松了一口气，手里也不急着折腾那可怜的船桨了。
　　　　孙思文看了我们一眼，笑着冲我摇了摇头，有点取笑的意味。
　　　　撑船的原来是巧宁。孙思文拉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从那扁舟上跳到了我们的船上。本来就要超载的船更是一沉，摇摇晃晃。我踉跄了两下，被孙思文扶住。
　　　　孙思文低声道：“巧宁。”
　　　　巧宁啧了一声，接过了安玉宁手中的船桨：“我来吧。照你们的速度，不知道要走到猴年马月。”
　　　　安玉宁几乎是立刻就丢了桨，面色有些苍白：“有劳姑娘了。”
　　　　他的样子让巧宁觉得很受用，可是我却有些忧心。
　　　　孙思文低声道：“放心吧，没事了。”
　　　　我忍不住挣开他的手，过去扶安玉宁：“你怎么了？”
　　　　孙思文单手扣住安玉宁的脉搏，我扶着他坐下了。孙思文听了一会儿，叹了一声，意味莫名地看着安玉宁：“玉宁，你的脉搏很乱。你畏水的毛病还没好？”
　　　　安玉宁摇摇头：“不要紧。”
　　　　我坐在他身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苦笑了一声，脸色苍白，前所未有的脆弱模样。我便让他靠在我肩上。孙思文便站起来走开了。
　　　　我跟他说话：“玉宁……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他把头埋在我脖子里：“你不知道，我站在船头，手里拿着桨，看着那水面，一直觉得自己会掉下去……然后又想起来，那天夜里，你突然就不见了。我知道你掉水里了，可是水面上什么都看不见，好像一下子就把你吞掉了……”
　　　　我握着他的手安抚他：“没事了，我在这里。”
　　　　他苦笑：“我能不能把家里那个湖填了？”
　　　　我一愣，道：“大不了，我以后不到那里去玩就好了。”
　　　　他紧紧捏了捏我的手，没说话。但是偏过头，在我脖子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我们身边坐满了人，这个船严重超载，哪里有什么私人空间。我的脸一下子通红。
　　　　弄玉和巧宁合作，速度奇怪。这一大船的人，竟然像是没有重量，整个船体轻盈得像是一片叶子，在水里迅速穿行。
　　　　孙思文站在船头，似乎在负手看风景，一直也没有回过头看我们一眼。
　　　　安玉宁渐渐平静下来，但还是没有离开我身边，气息已经平稳。
　　　　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巧宁发话了：“这船人太多，已经快撑不住了。我们得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