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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三部曲-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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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汽暂时地替我解了围。

“你要不要吃泡面?”她热切地看着我,语气里充满了憧憬,“我很会做方便面的,你就试试看嘛。”

“好。”我心虚得就像一个胆战心惊地把不及格的考卷藏在书包里的孩子。

“那让我找找西红柿,”她说着又转过了身子,打开冰箱,冰箱里面那块形状规整的光笼着她弯下去的上半身。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件事的?”我慢吞吞地问。

“哪件事?”她一手拿着一个西红柿,快乐地转身。

“昨天晚上,”我鼓足了勇气,“你叫我什么?你忘了么?我知道我没做梦。”

“噢,你说那个。”她语气轻松,“外婆早就和我说过的。自从,自从我爸爸出去打工以后,我妈妈——我是说,家里那个妈妈要去和别人结婚了,外婆就和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你早晚有一天会来阳城把我接走。”

“我那时候才十八岁,你知道么,我什么也不懂。我妈妈和我说,她唯一能帮我的,就是把你送到阳城的亲戚家——因为你在阳城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表哥夫妻两个没有孩子。可是他们说,我得每年给他们寄钱。我妈说‘你自己去想办法,你敢做就要敢当’。我才十八岁而已我能想什么办法?”不如道为什么,我居然讲得这么流畅,仿佛我已经在心里面把这段台词准备了无数遍,“我的大学当时已经要劝退我了,因为我基本上是从一开学起就没去学校上过课……我能怎么办?我那个时候的肚子已经开始大起来了,报到的时候我拿布条把身体勒了一层又一层,还穿着一件像面口袋那样松垮的衣服。我怎么敢真的去上课,真的往在宿舍里?我只好一个人悄悄地回来找我妈,她把我带到阳城去,躲起来,直到你出生。其实是,她死活都要按着我去把你打掉,我死活不肯。最后我赢了。你一出生,我就回到南方去了,我其实是去学校收拾我的东西,然后我就碰到了我的第一个经理,他叫我去唱歌,我问他:‘夜总会唱歌赚的钱够我养活一个小孩子吗?’他看着我,他说:‘你又漂亮,嗓子又好,又容易让人记住你——你还有故事,想不红,都难。’”我笑了,眼眶突然一阵发热,“就这样,很简单的。可是我只是每年汇一笔钱出去,我不敢去看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好像只要我不见你,很多事情就不像是真的。”

“水开了。”她慢慢地说,语气特别轻柔,顿时不像个小孩子了,她“哧啦”一声撕开了泡面的包装袋,“我爸爸是谁呀?”

“就是……就是那个时候和我谈恋爱的男人。”我嘲笑着自己,“这其实不重要的,你相信我,不过你得感谢你的西决叔叔,那个时候我们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的男朋友消失了,我发现我自己怀孕了——我一个人站在楼顶上,要不是西决他冲过去把我拖走,我可能就真的跳下去了,那可就没有你了。说不定还真是因为这个,你看着他才觉得亲切呢。”

“他也知道吗?知道你其实是我……”她迟疑了,深深地注视着我。

“别,”我打断了她,两行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别说那两个字,我不敢听,别那么叫我,算我求你了。”

“行。”她把用过的肉酱包和调味包扔进了垃圾桶,“还是叫你姑姑比较好,我习惯了。”

“你刚才问什么?”我用手指在脸上抹了一把,“除了我和我妈,没人知道的。不过,现在三叔知道了,他做手术的时候我跟他讲过,只要他平安,我就告诉他当年我为什么不去念大学,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念大学有什么好?”她清脆地说,“有什么可念的?我就不喜欢上学,那些功课都难死了。”

“你和我一样。”我看着她,“不过,我那时候作文还是可以的,没你那么费劲。”

“我今天晚上还得写作文呢。”泡面蹾在了我的面前,她也就势拉出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要我们写自己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你说,我写什么好?”我注意到她现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加称呼了,“有了,我写这件事好不好?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组织春游,然后我的包掉进湖里了,因为可乐在里面,所以我就跳下去游过去把可乐救了回来——这件事,能不能写?”

“我觉得,好像不能。”我非常耐心地说。

“那你能说清楚,你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是什么吗?”

泡面弯弯曲曲地沿着筷子滑行了下去,我紧紧地咬住了空荡荡的筷子头,然后对她笑了,“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就是把你生下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小诊所,我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没有多久,整个城市因为这浓郁饱满的春天,弥漫着一种芬芳,只有那个小诊所,代表着芬芳背后的孽障。那些地方都类似于刑场,负责绞杀少女的矜持、柔软、羞涩,更重要的是,绞杀她们矜持、柔软和羞涩的权利。我坐存那把看不出颜色的木质长椅上,那个护士站在不远处准备着器械。我听着那些金属的武器铿锵作响地掉在白色的瓷盘里,我还以为它们是要上战场的。

医生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卷着袖子准备洗手,我故意不去看她丢掉的沾着血的一次性手套。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问:“多大?”我说:“十八。”她撇了撇嘴,“都说自己十八。”“我真的是十八,不信给你看我的身份证。”然后她就和那个护士一起笑了,医生说:“真是个傻孩子。”护士说:“要是不傻,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有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很难看,行动也很慢。那个医生问她:“你是想装在瓶子里带回去,还是交给我们处理?”

“还可以带回去啊?”那女人惊讶道。

“嗯。”医生说,“有的人会带回去埋在花盆里。”

“我当然要带回去。”那女人微笑了一下,“正好喂狗。”

“算啦。”护士在旁边叹气道,‘你就算再恨那个男人,也得给自己留点儿口德。”

这时候周遭突然暗了下来。我惶恐地环顾四周,差点儿尖叫出来,我还以为神明终于决定了要惩罚所有参与了这个罪恶场景的人。但是医生懒洋洋地说:“停电了,小姑娘,你运气不好,要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保险丝。”护士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夺门而逃。我掠过了那个女人,掠过了那扇肮脏的门,掠过了阴郁的走廊上那几盏形同虚设的灯,我一口气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那种奔跑带来的突如其来的轻盈和决绝终于让我感觉到,其实我依然是纯洁的。

我停在一个很普通的小卖部门前,写在一个硬纸壳上的“公话5角”红彤彤地戳在我眼睛里。我弯下腰按住了胃部,那种熟悉的恶心又来了。我把一张被汗水弄得潮湿的五元钱丢在柜台上,从冰箱里随便拿出来一瓶水,颤抖着拧开,拼命地喝下去。一口气喝干的叫候,我看见了那个饮料瓶上的字样,才知道我喝的是什么。

我微笑着捏扁了那个塑料瓶,在心里对你说,你有名字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女孩子。

龙城的秋天总是很短暂的。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儿像夏天,过不了多久,冬天的味道就出来了,十月末,已经开始冷得有些肃杀气。南音换上了她那些很鲜艳很夸张的粗线毛衣,周末回家的时候总是夸张地喊着冷,然后尖声大叫着:“姐——你是用什么做的呀?都这种天气了,还是只穿丝袜和高跟鞋,你不穿裙子会死啊!”三婶就会在一边非常配合地说:“就是的东霓,还是要当心一点儿自己的关节,别以为现在年轻不要紧,再过些年后悔也晚了……”现在的南音和我倒也是说话的,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她逐渐地没办法做到对我视而不见,可能是随着她渐渐习惯了西决的缺席,也可能是—一她秉性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坚持不懈地维持着太久的怨气。

当然,还是有些事情改变了的,比方说,她再也没有来过我这里过夜。某个周末的傍晚,我提前回去帮三婶洗菜的时候,她像是不经意地经过我的身后,轻轻地说:  “今天我在学校里看见了冷杉。”见我没有任何反应和表示,她有点儿兴味索然地说:“他在忙着准备申请的材料。他问我,你好不好。”

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冷杉了。新学期开始以后,他重新拿到了奖学命,所以他不再需要到我的店里兼职。我记得那一天还是暖和的,是正宗的秋高气爽。他站在我对面,有很久的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于还是我先开了口:“你要是真的拿不了主意,我就来替你拿了。你应该去。你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奔一个好的前程是理所当然的.你不是那种一辈子可以在龙城终老的人,更何况,这儿连你的家都不是。所以,你还是走吧。”

“我不是拿不了主意。”他语气里仍然带着那种小孩子的蛮横,“我只是觉得……”迟疑了好半天,他说出来的依然是几天前的话,“我只是觉得,如果是我妈妈,她不管怎么样都不会丢下我,你不应该把郑成功丢下……”

“你觉得你喜欢上了一个坏人,对吧?”我安静地注视着他焦躁的眼神,“这件事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吧?”

他一言不发,眼睛对着窗外明亮的蓝天,突然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走吧。”我很认真地说,“会有一个合适的女孩子等着你的,你相信我,你也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女朋友。”

“我忘不了你,你明明知道。”他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没有见过的倦意,那让我心里牵得一疼。

“算了,我现在不和你争这个,我就当你忘不了我,但是这不会妨碍你再去喜欢别人,不信,你试试看。”

他笑了,“可是那不一样。”

我也笑了,“这个我同意。是不一样。不过,你也不能要得太多。”

我们最后一次的拥抱,仍然是紧紧的。“你等着,说不定有一天,我还是会回来找你呢。”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希冀,于是我说:“好吧,我等着。”我想有朝一日若是郑成功稍微懂了一点儿事情,一定也会用类似的语气和我说:“妈妈你等着,我长大要到月亮上面去。”我也会像今天这样,肯定地说:“好吧,我等着。”

“你们知道吗?”三婶一边摆盘子,一边兴奋地对南音说,“我们楼上那个周叔叔,今天还来问我,有没有打算卖掉我们的房子。”

“有病啊?”南音没什么兴致地嘟囔着。

“什么叫有病?人家碰上的是特别好的事情。”三婶眉飞色舞,“你知道他的儿于结婚了以后还是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嘛……”

“我不知道。”南音特别不捧场。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三婶的兴致还是丝毫不减,“周叔叔他们夫妻两个本来和儿子住一起的,后来儿子结婚了就多了一个儿媳妇,可是现在,儿媳妇怀孕了,而且还是双胞胎,这样等于家里一下子就又多了两个人,再过几年,两个小家伙的房间也得分开的,我也不知道周叔叔怎么想的,他说他和他老婆就是有种感觉,这两个孩子会是龙凤胎——也就是说啊,他们家里现在肯定是不够住的。但是他们又不愿意离两个小家伙太远……所以这两天他就是楼上楼下、整个小区地打听有没有人家想要卖房子。不过啊,我倒是觉得,周叔叔的那个老婆看上去人不好相处的,她的儿媳妇和她一块儿过日子,怕是也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搬出去的机会了,要是还搬不出这栋楼那可就糟糕了。”三婶自顾自地说着,似乎不知道南音已经转身进了卫生间。

三叔以一种叹为观止的表情道:“我们搬来这个小区也有六年了吧,为什么我就连楼上住着什么人都不知道,你倒好,谁都认识,谁家的长短都能聊。”

“那是因为,”三婶非常严肃地说,“你不仔细观察。”

门铃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我们都以为是小叔,南音还开玩笑地说也许小叔和陈嫣吵架了,所以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永远的大本营。可是门开的时候才发现,是两个陌生人。

一个是律师,另一个,是二叔很多年前的同事。

“这么多钱?你是说……都是哥哥的?”南音直率地尖叫道,身后三叔和三婶的表情也是一样的惊愕。

“眼下还不是。只不过应该是。再准确点儿,是他法定应该继承的郑嵩的遗产。把这笔钱拿回来,就是我们的目的。”那个律师很耐心地解释。

“郑嵩是谁?”南音睁大了眼睛,“啊对了……”

“是二叔。”我在旁边插话道。

“那个专利完全是郑嵩和另外两个同事的成果,当初他们的冶金设计研究院对这个专利的使用严格地说是不合法的,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没什么知识产权的概念。可是现在……”律师环顾了一下室内这群困惑的人,“简单点儿说好了,十年前,冶金设计院把当初郑嵩他们的专利归属到设计院下属的一个公司下面,现在这个公司跟冶金设计院完全没有关系了,经历过了一些复杂的资产转让……”我觉得他下面说的话可以省略500字左右,简单点儿说,我们终于听出来一个大概,二叔他们三个人的专利现在变成了一笔数额巨大的钱,但是这个专利眼下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公司据为已有,二叔不在了,当初的三个人里面剩下的两个决定联手打这场官司,希望郑嵩唯一的合法继承人,郑西决,签字和他们一起充当原告。

客人们走了,丢给我们一个需要慢慢消化掉所有震惊的夜晚。

“可是,要怎么告诉西决这件事呢?”三婶出神地看着吊灯,“给他打手机,十次有九次是不在服务区,好不容易通一次都不知道信号行不行……南音,不然你先在电脑上发一封那个什么邮件绐他,再写一封手写的信吧,他上一次给家里打电话都是两周前了——每次都得走好远的路去到邮电局,真是伤脑筋……”

“好吧,”南音点点头,“不就是把事情说清楚,要他写封授权委托书回来就行了么?我想想,哥哥上一次写给我的用手写的信,寄到龙城来用了多久?”

“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经常给西决寄手写的信么?”

“嗯。”她看了看我,“你要是想寄的话,也可以啊。”

“我还是算了,我,”我勉强地笑笑,“我都那么久没有用笔写什么了,说不定好多字都不会写了呢。”

南音托起了腮,非常神往地说:“爸,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哥哥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有钱人了对不对?”还没等三叔回答,她自己兴奋地粲然一笑,“真好,我以后随时随地都找得到人借钱。”

“话也不是那么说的。”三叔苦笑道,“官司能不能打赢还说不好。”。电子书下载

“我觉得行,”三婶突然说,“我有种感觉,就是觉得行。可是啊,”三婶长长地叹气,“我倒觉得对西决来说,这未必是好事。”

“这还不好?”我淡淡地说。

“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好吗?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三婶的表情居然是吃惊的,“西决是个善良的孩子,本来就不容易分清谁是真心对他好的,一下子凭空多出来这么一笔钱,我怕他更容易碰到坏人,遇到麻烦的事情。”

“不要瞎操心了,西决哪有那么傻。”三叔说。

那天夜里,我真的想要试着写一封信给西决,我坐在餐桌前面发了很久的呆,终究还是没写。因为我害怕他会收不到,因为我害怕他即使收到了也不会看,因为我害怕他即使收到了,看过了,终究还是不会给我回信。虽然这三种情况导致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可是我知道我一定会无休无止地猜测我自己遇上的到底是哪一种——我不想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就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我接到了江薏的电话。

“东霓,我现在在龙城。”她的语气淡谈的、听上去也不像是要给我惊喜。

她爸爸留下来的那套老房子如今变成了一个仓库,满地都堆着书。她就端坐在一摞《莎士比亚戏剧》上面,对我说:“骨头都要累散了。”

“你……是要把它们都当废纸卖了么?”我故作惊骇状。

“去死吧你。”她瞪着我,“我现在要把这房子租给别人,人家房客嫌这一屋子的书太占地方。我回来就是来折腾这个的。暂时放你那里,行不行?”

“还不如放我小叔那里,至少有人看,也不算糟蹋东西。”我盯着她,“你在北京,好不好?”

“就那么回事吧,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她似乎不愿意多提,“东霓.西决什么时候回来?”

“他要去一年。”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是不是在北京不开心啊,还是被什么男人骗了,想起来吃回头草?”

“滚吧你。”她笑着拿起身边的—团旧报纸丢我,“我是真的想他了,不行啊?”

“当初走得头也不回,是不是发现西决居然没有死缠着你,有点儿不过瘾啊?”我一面调侃她,一面就势也想坐在另一摞莎士比亚上面。

“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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