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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此，我必须作好充分的准备。那天上午，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出去绕小区跑了两圈。吃过早饭，我又打开了久违的音响，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很快就在书房里飘扬。
　　噢，丹尼男孩，风笛正在呼唤着。
　　从山谷到山谷，在山边消失。
　　夏日已远走，所有的玫瑰正在凋谢。
　　是你，是你必须离去，而我必须留下；
　　但是当你在夏日嬉戏草原中时，或是山谷寂静，
　　布满白色的雪时回来，我将在阳光或阴影处原地待着。
　　噢，丹尼男孩，噢，丹尼男孩，我是如此的爱着你。
　　很久没有听这首歌了。我不是一个自恋的人，我也不太喜欢将歌中的人物当成自己。但是，我的确变得脆弱起来。从未像现在这样脆弱过，这一次，听着这首歌，我竟然会望着远处的亚东大街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黯然泪下。
　　我突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我又坐到了昔日的窗前。那时，我还住在我租住的屋子里，屋外种着艾蒿，窗外有悠悠的月光，我一个人待在台灯下，听窗外蛙鸣虫噪。
　　真奇怪，我竟会怀念起那时的时光。想念艾蒿的气味，怀念那时的身影。那是一个书生的身影，独立在窗前，瘦弱，内心却充满着激情。今天，当我坐在电脑前，坐在高楼大厦里，面对的是都市的钢筋混凝土，心里却想着远方，想着故乡屋后那片黑压压的松树林，以及屋前的桃园……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涌起这种情绪。有些苦，有些涩，也有些酸酸的滋味。当然最多的还是一种感动，会突然想流泪，想抱着一棵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一个男人，竟然会像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一样喜欢流泪。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变得如此脆弱。心理学家说，当一个人焦虑的时候，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过去。这事实上是一种躲避，一种有效地逃避现实的方法。可逃避又有什么用，你最终还得去面对。
　　还是擦干眼泪吧！男人。这个世纪不相信眼泪。
　　人的多愁善感都在孤独的情况下进行的。那个时候，我常常出门，到人群中去，或者去工作。然而，很多时候，我却忽略了孤独的真正内涵。
　　千禧之交的那个晚上，我和一帮朋友上街去庆祝。想想多不容易，人生多不过百年，我们却有幸能活在千年之交的时候。我们决定到大街上去大喊大叫，以一种胜利的姿态庆祝自己的幸运。然而，一上街，我们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大街小巷，公路上，大堤旁，屋檐下，到处都挤满了人。连汽车都给人群让路，胆怯地停在一旁。人群像蚂蚁一样涌动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很快就走散了，被人群湮没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我们如此的孤立无助。
　　就像现在的张小田一样。
　　真奇怪，我居然有和张小田同病相怜的感觉。与一个即将被审判的杀人凶手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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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爱情之惑（1）
我嬉皮笑脸地，废话，我又不是柳下惠，和美女同居一室，不干点什么怎么对得起美女？
　　她一骨碌爬起来，开始检查自己的衣服，上衣，而后是裙子，又盯着我上上下下看上半天，凶狠地说，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你要是敢做什么坏事，我就杀了你！
　　张小田又一次坐在我面前。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感到每见一次张小田，他就少了一份恐惧，多了一份坦然。他似乎想透了所有事情，他现在有能力面对一切安排给他的命运。他目光镇定，神态安详。现在，他看着我，面对我的目光。倒是我，面对他送过来的目光，却一下子把脑袋移开了。真他妈的见鬼！我强迫自己扭过头来，看着他。他却朝着我，咧嘴笑了。他说，范记者，你来啦！
　　我点点头，你的气色不错，看来你已经适应这个地方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那神态像个天真的孩子。
　　我问他，今天打算给我讲点什么？
　　他低下头去，半天没做声。但我看到他的膝盖在微微抖动，随后，脸也慢慢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他一定有了想讲的内容了，而且这个内容一定比较有意思。但此时我不能开口，我一开口，就会打断他的思路。我静静地看着他。果然，他似乎鼓起了勇气，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朝他点点头。他的脸更红了，慢慢冒出了一句话。
　　我讲讲我的女朋友好吧？
　　天哪！我的心里一阵惊喜。心想这可是问都问不出的内容。作为一名记者，我深知这背后的新闻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得到的。然而，我又不能表现出特别的惊喜，否则，他的故事就像刚刚出洞的蛇一样，吓得退了回去。所以，我仍然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点点头，没有显示出特别的兴奋。
　　我的女朋友，她非常漂亮。他红着脸开口了，脸也随之抖动着，显示出他的激动。
　　她是从山区过来的，那里是个漂亮的地方，有很多很多的大山，连在一起，山上都是树。把村庄都遮住了。人家都说山美水美人更美。我亲眼见过从那边过来的几个女孩，都很漂亮。我不骗你。真的。
　　他像怕我不相信一样，使劲地证明他的话。我赶紧点头，表明自己相信他的话。
　　当时她到这里来来打工。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在一家小饭馆里给人家当服务员。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和几个朋友一起来吃饭。你知道的，那种饭馆很便宜，否则我不敢过去吃的。她那天穿着一件水红色的上衣，配着蓝色的裤子，扎着一个马尾辫。衣服穿得很普通，可是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怎么说呢，舒服。对，就是看起来舒服。穿在她身上，真的看起来特别舒服。她端着菜过来时，我都盯着她看呆了。她端的是一盘爆炒猪肝。大伙儿都已经吃起来了，我还傻傻地盯着她看。旁边的几个朋友就发现了，就笑话我，说怎么了，看上人家了，眼睛转都不转。她这也才发现我在看她，脸马上红起来了，嘴里说，讨厌，就走了。你不知道，她害羞的样子真好看，脸上红彤彤的，像桃花一样。后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她说，我对她的感觉是一见钟情。
　　张小田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带着笑，幸福的笑，脸上也是红红的，显示出他的兴奋。一个杀人凶手的内心，保存着如此美好的感情，这恐怕是很多善良的人们所不能想到的。我预感，这一次肯定是次非常成功的采访。我抓住时机问她，可你们怎么交上朋友的呢？

第八章　　爱情之惑（2）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刚开始的时候，她是讨厌我的。你知道的，从那一次见到她之后，我三天两头地去饭馆去看她。光去站在那里没有理由啊，我就去她那里吃饭，有时就点一个炒白菜，我的目的就是看到她。你不知道，每天，我只要看她一次，我那一天都有劲了。可哪一天没看到她，我就像掉了魂一样，浑身都不自在。你肯定觉得很可笑是吧。我自己也觉得很可笑，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呢。后来，我大概是去了十几次的时候，她终于理我了。以前她从不理我的。有时连菜都不愿意端给我，端到厨房门口时就要别人帮她送过来。后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终于肯端过来了。我赶紧和她说话。我说，你叫什么名字？谁知她朝我一瞪眼，吃你的饭，管我叫什么！弄得我下不了台。这时老板过来了，老板见她对我这样，就训她，你怎么这样对待客人，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老板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唠唠叨叨的。她呢，就低着头听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老板，行了，你怎么像个婆娘，说着就没个完。我又没怪她！她这才感激地抬起头来看看我。到了下一次，她就理我了。
　　下一次，她主动和我说话。她说，你经常上这儿吃饭，很有钱吗？我说，我没钱，我只是……想看到你。她的脸马上就红了，她说，你们城里人……真坏！从那以后我们就好上了。
　　说实话，张小田讲故事的能力并不是很好，可是，我竟然听得入神了，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我竟然忘了记录。我在心里说，这家伙是不是在吹牛？现在，还有那么纯真的爱情吗？那个时候，我甚至有些嫉妒起他来了。一个杀人凶手，凭什么有这样的爱情，凭什么？张小田显然没有注意到我心里的微妙变化。现在，他已经进入到自己的回忆中了。他兴高采烈，忘乎所以。我想那个时候，他一定忘了，他是在看守所里，对一个记者讲述他的故事。他讲得很流利，除了不好意思讲的部分，几乎没有停顿，这些故事显然已经在他的心里温习过很多遍了。或许在看守所的这些日子里，正是这些故事让他重新焕发了青春。
　　她不光长得漂亮，人也好，心好。记得她头一回上我家里去……唉，怎么跟你说呢？你们这些有钱人是不会明白的，我们住的地方，太差了……当时，我不让她去，我怕她嫌弃我。因为我家里太寒酸了，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可她一定要去，她说，要去看看我老娘。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了，我家里只有一个老娘。我被她磨不过，只好带她去。快到的时候，我紧张得要死，几次停下来，想回头。可她聪明得很，她不要我带了，自己往那儿跑。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她笑着说，我就是知道。我不告诉你。后来到家里了，她大大方方地进去，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一点也不嫌家里脏。她给我老娘买了很多水果，还有一匹布料，拉着老娘的手问长问短，像是对自己的老娘一样。她自己下厨房做菜，做了几个菜，平常的菜，经她一做，不知道为什么味道就那么好。把我老娘乐得嘴都合不拢，拉着她的手都不肯放开。可后来，送她走的路上，她哭了。她说，没想到你过得这么可怜，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张小田的眼里红红的，显然已经动了感情。这小子真他妈有福气，有这么好的一个女朋友，又漂亮又善良。守着这么好的一个女朋友，他有福不享，跑去炸人家超市干吗？他是不是吹牛啊。以前我就曾采访过一个罪犯，那家伙也是把自己的生活说得天花乱坠，后来说得多了才露了马脚。这些人，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往往会精神错乱，为自己编织一个美好的世界。张小田会不会也是这样。不管怎么样，等他说多了，自然就会暴露出真实情况的。对这个，我很有信心。

第八章　　爱情之惑（3）
这个时候，张小田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说着说着，嘴里竟轻轻地哼起歌来。他眯着眼，旁若无人，仿佛我也不存在了。
　　他唱道：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想我必须打断他了，否则我想知道的东西永远都不会知道。可没等我开口，他已经停止了歌声，继续讲他的故事。
　　有一回，她到我打工的地方去。对了，我跟你说过没有，当时我在一个装修队打工。那个包工头是一个好人，可脾气不大好，动不动就骂人。我们哪个地方活干得不好了，他张口就骂。那天正好他心情不好，我在砌墙时走神了，有两块砖没码齐，被他看到了。这下可不得了，他瞪着眼睛，整整骂了我半个小时。他骂就骂呗，骂了一会儿还不过瘾，还把其他人也叫过来了，指着墙作例子，让大家看着他骂我。我知道他这是杀鸡给猴看的，就忍着没做声。谁知他越骂越凶，连我的祖宗十八代都被他骂遍了，说是哪个蠢猪留下这么个蠢猪一样的子孙来害人。她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我估计当时她已经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了，这会儿她忍不住了，才跑进来了。她冲进来，二话没说，拿起包工头放在木板上的茶杯，啪的一下就砸到地上去了。当时我们一下子都愣住了，包工头也愣住了。大家都傻子一样盯着她看。人家事情没做好，你批评就行了，骂人家祖宗干吗？人家祖宗得罪过你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是很伤人自尊的啊。她这才开口了。她指着包工头，开始一五一十地骂他。她骂人很在行，很有条理的，一二三四五地数出了几条，也不用脏话，可口气很重，她几乎是指着包工头的鼻子骂的。包工头连神都没会过来，就被她骂得没了脾气。当时，大家都看着她，也不阻拦，平常都是被包工头骂惨了的，这回都想看看包工头的笑话。我伸手拦过她几次，都被她推到一边去了。等她骂完了，包工头这才回过神来。他指着她问我，她是你的女朋友？我点了点头。他对我说，你小子真他妈的有福气，找了个这么有本事的老婆，我服了你！
　　张小田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一脸的得意。那个时候，他显然有些得意忘形了。可我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一种特别的感觉慢慢升起来。当时，我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总之对他的洋洋得意有些反感。后来过了很久以后，我重新想起这次采访，我才悟出，我是嫉妒他了。我真的嫉妒他了。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认识到，这家伙不是吹牛，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个时候，我也晕了头，我竟然脱口而出一句属于采访大忌的话。
　　我说，现在她还和你在一起吗？
　　那个时候，我潜意识里是希望他对我说，现在，我们已经分手了。
　　听到这句话，他脸上的得意在刹那间就消失了。他慢慢低下头，沮丧慢慢浮上脸来。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抬起头来，眼里红红地。他费了很大劲才说出一句话。
　　他嚷道，她走了，她不要我了！
　　说完了，他就哭了，像一个孩子一样，捂着脸，放声大哭。然后，我再怎么哄都哄不住他了。没办法，我只好结束这次采访。
　　一次和黎虹交流采访经验时，我问她，采访的时候，有没有受采访对象影响，把自己带进去过？
　　黎虹说，我经常把自己带进去。这没什么啊。记者都是有感情有立场的嘛。

第八章　　爱情之惑（4）
我问她，那么，岂不是影响了新闻的客观性？
　　黎虹说，真正的好记者就是要进得去，出得来，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这样才能超出事件本身，既保持客观的报道，又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按照黎虹的这个说法，我显然还没有达到这个境界。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张小田，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带进去。一位报社的师兄说，记者要做到了冷血，不为任何东西所动，才能做到真正出色。他举出历史上那个著名的采访案例：一只鹰盯着一只快要饿死的骨瘦如柴的非洲小孩儿，眼看就要俯冲下来。这位记者做的事是举起镜头，拍摄了足以影响历史的照片，而不是救下那个孩子。师兄说，如果不是冷血，就没有这张名垂千古的新闻作品诞生，也不会引起全世界人对非洲饥饿儿童的关注了。
　　当时，那位师兄并没有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后面还有后续故事：很多年后，这位记者到底受不了自己良心的谴责，自杀了。死前，他留下了一句话：一个对生命没有足够尊重的人，首先就不具备做人的资格，更不要说做记者了。
　　只是遗憾的是，这个后续故事是我很久以后才看到的。
　　终于有了空闲的时候。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黄昏，有阳光，不热，有点风，不大，而且还是周末。小涵又被她的狐朋狗友拉去逛街了。我决定坐在阳台上看看书，或者出去走走。或许出去走走是一个更好的主意。自从搬到这一带以来，我每次都是上下班的时候匆匆而过，更多的时候则是待在出租车里，根本没多少时间在这一带闲逛。
　　走出小区，向左转，走出一百米，就是一条连接亚东大道的马路。路很宽，却不太适合走。眼下正在修路，工人们忙着在路中间挖洞，装管道，把路上搞得尘土飞扬。走在马路上时我就在想，我们的脚下都是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路：煤气管道，下水道，电缆……我们其实走在一条空洞的路上。脚下的土地此刻如同我们的胳膊一样，剥掉薄薄的一层皮和肌肉，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条条血管和神经了。
　　这就是现代都市。
　　又一辆大卡车载着一车土从面前飞驰而去，眼前立即烟雾弥漫，烟雾里有几个人咳嗽不已。我赶紧捂住鼻子，闪到一旁的围墙边。这是为修管道而修的围墙。好在围墙里隆隆的机器声在这时停下了，让我紧张的脑袋得到暂时的休息。我伸过脑袋往里看，几个穿着蓝衣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挖土。他们这时也停了下来，擦着汗，休息一会儿，于是开始了下面的一段对话。
　　唉，累死了，这鬼地方的土，这么硬！
　　这算什么硬，已经不错啦。以前这上面是菜地，土质松，水分多。
　　现在几点了？外面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天气这么好，肯定都在潇洒吧。
　　今天是星期天，人家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