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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店之歌-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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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用哪种饮料?”服务生问。 
  “谢谢你,我们没叫服务。”藤条说。 
  “岢先生交代的,请你们用饮料。” 
  马蒂挑了一大杯矿泉水,服务生给她加了冰块和新鲜柠檬片,用托盘递给马蒂。藤条选了葡萄柚汁。 
  “你看起来很年轻的嘛,还在读书吗?”马蒂问服务生。 
  “是的,大学就在前面不远,我晚上在这里打工。”服务生答道。 
  “辛苦喔。” 
  “不不,服务您是我的荣幸。” 
  “俱乐部教你们这么讲话的?多么不自然!说真的,辛不辛苦?”马蒂问完,有点佩服自己咄咄逼人的气派,有点觉得自己像是吉儿。 
  “碝,这里的要求比一般餐厅严格,规矩很多,可是收入真的不错,小费也多,辛苦很值得。”服务生说。 
  这是自找的,马蒂只好掏出一张百元钞放在托盘上,动作不太自然,她生平第一次给小费。服务生的手轻轻一掠过托盘就抄起小费,将拿着钞票的手隐藏在盘下,很坦然。 
  服务生推着小车台走了,这个白天上课晚上熬夜托盘子等着拿小费的服务生,这个未出社会就未雨绸缪开始打拼的年轻男孩,像风一样无声地悄悄消失了,带着他的小费。马蒂看着他隐没在树林中的背影。在台北的灯海中,很快又要添一盏闪烁的灯火了吧?一眨一眨,无言面对同样闪烁的星空。 
  树林里有人影在晃动,马蒂眯起眼睛,看见海安拥着吉儿从浓阴中走出来。他们两个人贴得很近,太近了。穿出树林后吉儿就往旁边让开,两人一前一后往马蒂走来,正好小叶和素园也从山坡一边转回,老远就听到她们的笑声。   
  《伤心咖啡店之歌》12(5)   
  吉儿现在绕开海安坐到马蒂身边,问道:“你们聊天啊?” 
  “嗯,我们在讨论有关地盘的问题。”马蒂说,她瞧一眼海安。 
  小叶素园都过来了,大家席地坐看台北的夜景。 
  “啊,台北。”素园说。 
  大家默默看着灯火辉煌的台北盆地,心思各自飘得非常遥远。 
  “你们看这片灯海像什么呢?”素园问。 
  “像一只千眼巨兽。”吉儿说,“这只兽浑身都眨着晶亮的眼睛,每只眼睛都有一个灵魂,每只眼睛都以为有自己的独立生命,独立作为。其实眼睛都错了,它们不知道,其实它们都是附生在巨兽身上的一个器官,它们以为自己可以完全自主,其实巨兽往东它们就全体往东,巨兽呻吟它们就全体受苦,巨兽思考它们就全体困惑。有时候其中一只眼睛觉醒了,开始反省到底这是它的生命,还是它生活在一个更巨大的生命中。但它只有更迷惑,因为它不能确定这样觉醒思维的是它自己,还是巨兽。我也是巨兽身上的一只眼睛,脱离巨兽,我就干燥死亡,连眼睛也不是……一只失群的蚂蚁可以称之为一只蚂蚁吗?不是了,它只是一点点神经元的组合,茫然懵懂,原来在蚁群中建筑巢穴储存食物的智力都不复存在了,它只能像在梦中一样走来走去,一直到死。这只巨兽,它生成了我们,我们又组成了它。你们称它为社会,或者是命运共同体,本质都一样,这只兽长得美我们就美,它长得恶我们就恶……Sad。” 
  “Sad。”素园也说。 
  “Sad。”马蒂也说。 
  “Stupid。”海安说。他仰天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面对满天星斗。“蚁群中的蚂蚁,它的生命和失群的蚂蚁一样悲哀。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生命体中的元素,没有思考的蚂蚁组成了有思考能力的蚁群,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巨大生命体中的零件。但是人不一样。我相信人的生命并不受限于这巨兽的生命,只要一个清晰的注视,你不只看穿它,还主宰它。思维就是一切主宰,思维的人就是一切。吉儿并没错,你只是用人的思维来看世界,结果世界就是基于这样的逻辑。用神的思维来看,整只巨兽,整个世界都不过是脑中的一瞬想象,这只巨兽啊,我要它既美又丑,让我尽其可能地经验它。” 
  “你从哪里得来神的思维?”吉儿反问。 
  “超人那里。” 
  “可悲的唯我唯心主义者,你中了尼采的毒。”吉儿说。 
  “有何不妥?怎么知道你的毒药不正是我的美酒?” 
  “我不管什么超人,我也不谈神,我相信命运。”素园说,“在我看这片灯海像是满天星斗,星星之间互相有重力牵引,互相影响着对方的生命。每粒星星之间的因缘又很长远,今天你看这牵引往东,可能是一千年前另一粒往西的星星留下的反作用力。有缘的星星,不断重聚,互相成就彼此的方向。这千万道牵引,要一直到每颗星星都找到它永恒的轨迹,连成一种平衡圆满的状况才会停止。 
  “我们就是有缘的星星,前世的缘分在今生兑现。我们都带着未完成的功课来人间修炼,修成一堂课就向圆满又迈进了一步。我们有缘相聚,就是因为在这辈子的功课中,有很多道题目都在彼此身上,我们必须相逢,遭遇问题,再用我们的生命去寻求解答。若是找不到答案,那么我们下辈子还要再相遇。” 
  “那我永远也不要找到答案。”小叶说,她的声音是这么轻,没有人听见。 
  “我觉得这片灯海像是锅子里沸腾的泡泡。”马蒂说,“毕毕剥剥,有的往上冒,有的往下沉,但大家都在锅中推挤着,拼命伸展自己。它们以为上面有宽阔的空间。泡泡的命运都一样,可憎的一样,谁叫我们都在锅中?锅里面不管上层下层压力都相同,因为这是压力锅。我不要这种典型的人生,好像我们都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上的傀儡,演得神灵活现,忘了身在戏中,事实上我们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上。工作、工作、赚钱、赚钱,剧本就是这样。这是一个枯燥的剧本,可是人人抢着当主角,谁也不愿意跑龙套,每个人都汲汲营营创造一种人人能够认可的身份与生活,却忘了自己到底希望怎么活。没有一个人自由,我渴望找到自由,可是万一蹿出锅子,结果是怎样呢?泡泡只有迸裂,变成了空气,变成一阵风。风也许就自由了,我不知道,一个泡泡怎么想象风的自由呢?” 
  “锅子里也有自由的。我告诉你自由在哪里。”藤条说,他掏出沉甸甸的钱包,扔在马蒂眼前,“自由在这里。这是钱,钱有多少,空间就有多少,只要在属于你的空间里面,谁也管不了你,你才自由。” 
  “若是你的自由碰上我的自由呢?”海安也抛出他的皮夹。很显然,他的皮夹具分量多了。“有限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自由在这里。”海安指指他的头脑。 
  小叶伸手拿起海安的皮夹,打开了,轻呼一声:“岢大哥,这个人是谁?” 
  大家凑过来看,皮夹里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男人,满脸胡须的年轻男人。 
  “这是你吗?岢大哥。”小叶说。 
  照片里半身像的男人穿着一件奇怪的袍子,背后的天空非常蔚蓝。男人的五官十分俊朗,和海安竟然有七八分像,但这并不是海安,他的体形看来比海安清瘦许多。   
  《伤心咖啡店之歌》12(6)   
  “唉,不可思议,真的像耶。”素园说。 
  出乎马蒂意料之外的是,从来什么也不在乎的海安犹豫了。他收起皮夹,继续仰面看着星空,并不说话。 
  “那是他在马达加斯加碰到的一个怪人,没有名字,没有人认识他。”吉儿说。 
  “那你认识他吗,岢大哥?”小叶问。 
  海安静静地看着夜空,很久之后,才说:“不认识。” 
  “我来说吧,”吉儿说,“这个人谁也不认识他,他就在马达加斯加南西萨平原一个人流浪。他从来不说话,就是流浪。当地的土著叫他耶稣,这名称中戏谑的成分居多,因为他穿着长袍,又蓄着长须长发。依我看这是个嬉皮,遗世浪游的嬉皮,太颓废了,颓废得竟然懒得说话。” 
  马蒂很想要求海安再让她看看照片,但她知道海安不会再拿出来的。马蒂的心飞到了夜空中星星的高度。在那里,无限寒冷,无限广阔。啊,这在马达加斯加浪游的从不说话的嬉皮,透过照片,马蒂在他的双眼里看到了前所未经验过的宁静。 
  “这片灯海像是一群蟑螂,它们光滑的翅膀在夜空下反射着光芒。”海安开口了,“有名的包德瑞实验,你们听过吧?把一群蟑螂养在封闭的巨瓶中,给养充足,让它们自由繁殖。蟑螂越繁衍越多,就在瓶中给更多的水和食物,惟一不变的是瓶子的大小。蟑螂多得太拥挤了,一层层叠着生活,但是给养并不匮乏。结果呢,蟑螂全退化了,它们的翅膀薄弱,智力减退,丧失了原有的大半行为本能,但是它们并不死,还是繁殖,顽强地延续着全体的生命。最后包德瑞断定,因为缺乏空间,这些蟑螂全退化成了白痴。 
  “这个城市的罪恶在于太拥挤,挤得没有了空间,大家就更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取空间,但同时已经遭遇到思维上的窄化与心灵上的退化。所谓地盘之争,所谓价值观上的共化,都是源于这拥挤。要是离不开这城市,要是学不会在形而上的跳脱,要是再拥挤下去,结果会是不可逆的腐败。看这群蟑螂!摇撼着它们的翅膀,群聚栖息,自鸣得意地继续繁衍,继续增加拥挤度,继续加速物种的灭亡。” 
  “那么我请问你为什么不干脆离开,给这个城市减少一丁点拥挤度呢?你这个拿美国护照的美国人?”吉儿问。 
  “拥挤也好,灭亡也好,我要用热情来经验这毁灭。我待在台北,因为这是我最讨厌的城市。” 
  “我觉得台北还不错。”藤条说,“这片灯海像是闪闪发光的钻石,到哪里去找这么密集的财富?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爱钱,你们都爱。坐在这里需要钱,活着需要钱,连呼吸都需要钱,你们只是不屑讲出来,但是我敢。” 
  藤条站起来走到山坡的最边缘,俯向整个台北市。 
  “钱!一把抄下去都是钱!我要赚钱!”藤条的呐喊在山坡上回荡,“我—爱—台—北!”     
  第二部分   
  《伤心咖啡店之歌》13(1)   
  马蒂陪着陈博士从世贸展览场回公司,陈博士开车,马蒂坐在一旁,气氛有点沉闷。 
  这是个针对欧美客户筹办的国际电脑展,陈博士所有的威擎电脑公司一共租下了八个标准摊位,还大手笔找来了设计公司装潢出特色十足的门面。光是场地打点就花费了七八十万元,陈博士非常在乎这次展览的成效。 
  公司参展的总负责人是黎副总,实际上掌事的是刘姐。为了这场展览,她忙得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显然从成果看来,刘姐在陈博士心中的分量,却是不进反退。 
  五天的展览下来,摊位上接获的订单量是预估中的三分之一不到,客户到摊位参观人次数与去年相比较,减少了许多。整体大环境的不景气结实地反映在摊位上。马蒂想,主办单位也应该负责任,展览广宣工作做得不漂亮,每年的举办规模每况愈下,来自国际的客户量自然就呈现反成长。 
  但是陈博士并不这么想,环境越艰难就越要有败中求胜的霸气,可惜培养不出一批有锐气反败为胜的悍将。看摊位上驻守的黎副总,一个劲与原有的代理商客户周旋,巩固自己的业务地盘,却不多花精神开发新的国外买主。懒了,一个懒了的业务副总,拿他怎么办呢?给他台阶下总也该好好踩阶梯吧?陈博士决心把业务奖金结构重新设计,给这种坐吃长期佣金等死的业务老鸟一帖毒药,以毒攻毒,毒不死也许就成了还魂丹。 
  刘姐忙得团团转,实在可怜却又令人难以同情。摊位现场的管理调度需要精神抖擞的魄力型主管,看她累得一塌糊涂,摊位还没开张就先瘫了半截,老了,公司像棵树,老了的枝叶就该修葺,让新枝好冒出头,怎么就是妇人心肠撒不了手呢? 
  还有令陈博士不愉快的是,在展览上曾经发生了几个状况,业务部的小陈于展览前两天临时辞职,原因不详,为了重新布置他的客户服务事项,业务部忙得不可开交。展览场上,请来帮忙接待的工读生,竟然不堪繁忙重务接二连三请假落跑,害刘姐焦头烂额地召集员工家属前来帮忙。 
  陈博士叹了口气。车子离开世贸中心已有半个钟头,现在还塞在基隆路上。该死的交通!这样的城市怎么吸引国际客户? 
  “陈博士,您请不要太担心。根据这两天在展览场上调查,我们的订单状况算是十分出色的,主办单位没把展览办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不错了。”马蒂说。 
  “嗯,我晓得。”陈博士说。 
  “小陈的业务也都Cover过去了,并没有什么损失。”马蒂说。 
  陈博士从车内置物架上取出一封信,交给马蒂,说:“你看看。” 
  这是一封小陈写给陈博士的信,文情并茂,洋洋洒洒,共有三页,信中对于公司的栽培有说不尽的感恩,并详述了不得不离职的理由。整体说来,这封信的离情依依,与小陈断然去职的事实相去甚远。他写这封信的动机并不难理解,小陈离职后,与公司之间还有一些未收佣金的财务关系,留得情面在,不怕将来的纠纷。 
  “看起来小陈会离职也是迟早的事。”马蒂看完信后说。小陈在信上写着,他准备卖掉贷款中的房子,离开台北,与妻小到中部山区老家重新开始。 
  “这个男孩!潜力不错,只可惜他想不透。小陈在公司的前景很好,薪资也合理,再熬一阵就出头了。唉,这一放手,白白放弃了大好前程哪。” 
  “也许他并不要这样的前程。”马蒂说。 
  “那还有什么前程?台北这一片大好机会,连房子都买了他也要放弃。回到乡下去做什么呢?开个小店?种田?” 
  “我想,乡下有乡下的人生吧,如果人的一辈子不只是要赚钱,不只是要挣社会地位,那么离开台北也不算损失了。” 
  “这样的想法失之天真,什么叫做乡下?广阔的田野和恬静的生活?台湾已经没有所谓的乡下了。交通和传播已经让乡下和城市的生活渐渐同质化,还有价值观上的同质化,除了比较宽敞的居住空间之外,乡下人所追求的和城市人一样,却还少掉很多机会上的优先性。小陈这一走,只是把生计压力的问题延缓而已,总有一天,他或他的下一代还是要从头面对。成功之路大不易啊!要是不乘着势头,坐失了机会,结果只有让自己成了弱势族群。” 
  “我最近开始思考,做个弱势族群有什么不好?做条懒虫,低姿势爬来爬去,那才叫轻松。”马蒂说,她不用转头,也想象得到陈博士皱着眉的表情,“重点是,只要他真的不羡慕强势者的天地,谁有资格去批评他的快活?陈博士,我知道这番话对于我很不利。独立、富企图心是您在乎的员工品质,我来应征时您说的,我没有忘记。只是对我来说,坦诚也是重要的品质。我想表达的是,环境虽然不能变,价值观却是可以多样的。最可怕的是强势的一元化的价值观,就像台北的世界,好像脱离了这城市就脱离了社会的主流,好像不拼命赚钱就注定是天地间的弱者。不是这样的,还有什么事,比尽其量地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更重要呢?” 
  “新新人类的价值观!告诉我,一个人能保证他的价值观一辈子不变吗?人都是这样的,年轻时追求狂放痛快,到老了又要安逸舒适的生活。自己的价值观别人无可干预,但是如果到最后变成了社会的寄生虫时,社会何须平白对他付出成本?现在的年轻人,太过自我了,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颓废的风气正在侵蚀我们的下一代,真叫人担心哪。”   
  《伤心咖啡店之歌》13(2)   
  车子终于穿过仁爱路口的瓶颈,开始有一点加速的倾向了。马蒂瞧着车窗外的国父纪念馆,在绿阴笼罩中,纪念馆前广场上有几十只彩色风筝突破拥挤,在灰暗的天空中逆风飘荡着。 
  对于陈博士的最后一句话,马蒂思考良久。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就会在阵博士心目中被贴上新新人类的标签,一个阻碍她往上爬的标签,但是此刻她的勇气有如泉涌,不往上爬又不是世界末日!她心中闪过这一句近乎赌气的话。 
  “新新人类也是时代的产物。陈博士,您是学物理的,万物不正是有自动平衡、自动填补的本能吗?这个社会一切向钱看,向钱行,人压抑成了钱奴,所以才有这样逆向的思维出现。您说新新人类颓废,您不觉得这颓废正好调和了社会中的拜金狂潮吗?两者都是极端,我说不出来哪种比较颓废。” 
  “你一定觉得我是老古董了。马蒂,我并不保守,只是我相信中庸。这个社会是处处充满极端,所以才需要有步伐沉稳的人,不受风潮左右,维持着社会生存的命脉。人到了一个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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