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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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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部



在我二十五岁生日前一月的严寒深夜,从我居住的老式住宅区私铁车站前的派出所,有位警官,蹬着自行车前来我家。他说有个探询我家住处,形迹可疑的青年,现正被扣在所里。他当真是你的友人;抑或实际是哪个恐吓团伙派来的爪牙,要我去所里确认一下。我问:那青年姓甚名谁?警官答说:不,那家伙自报的姓名古怪得很,兴许是假的哩。又说,当然,他并没动蛮,也没口出恶言,极像是个大有悟性、老实巴交的人,唯其如此,才疑心他颇有几分某种团体的狂热信徒的味道。喔,是斋木犀吉。我这么回答,却不料在语调中包含着怀旧的深情。

我跨上自行车匆匆赶去,一看,斋木犀吉脱掉鞋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正在闭目沉思。那模样,和我第二次见到的斋木犀吉相比,实际更类似于初见面那次作为伦理探求者的哲学人物,给人以几分滑稽而且不合时宜的印象。我把他确认之后,先把自行车停放在派出所外,再进入所里,这时,斋木犀吉仍然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羞答答微微睁开他那双小眼睛,注视着我说:“唷,不知你的家在哪块啊,而且这一带的狗繁殖得真够呛吧?”

听话音,这竟像是昨天刚分手的至亲好友的寒暄语。那声响,又如一瓢热水把我多疑症的冰块一下子化解开。我感到斋木犀吉比过去成熟了,老练了。在我们握别后的二年期间,我俩都各以各的方式,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生活。可在犀吉的现实世界里,可能生有不少荆棘。而对于我,情况也复相同。

我向警官们道了谢,领回了斋木犀吉。警官也并没怎么生气。斋木犀吉实际常常作出各种违法的行为,可若一旦和警官见了面,说上话,他便成为一个能在那儿散发出一种独特友情芬香氛围的男子了。对于罪犯来说,这不是至高无上的才干吗?

“从野犬系留所逃跑的狗,像蚊蚋般到处乱窜的时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来召唤我的警官仿佛想对怀疑斋木犀吉一事聊以弥补似地这么说。

我们离开了派出所。当我去敢自行车时,斋木犀吉犹如我在拉动地对空导弹般谨慎小心、眼上眼下地远望着我。“这儿的街上人,不论谁,都有自行车。是赶时髦吧?”“水果铺、酒店全都聚在车站边,购物不方便啊。”我以实际生活作答,脸上红着。

“还不是赶时髦!”斋木犀吉面带愁容,这么断言。

时间已到深夜,维有车站前的食品店,仍像夏日白天的海滨沙滩,灯火通明。因为店主人受到这一成见的支配:“只要光线一暗,狗子便会前来叼衔罐头之类。很可能这是在野犬系留所逃逸很多狗子时代留下的心理上的创伤吧。

“想去买酒来喝哩。你喝威士忌,行吗?”我对嘴上叼着卷烟(不是他在电影中抽的由佛吉尼亚烟叶制成的金菲力克,看来像是寻常一般的卷烟)正在点火的斋木犀吉说。他已不再使用唐希尔公司的银色打火机了。可能已经丢失,也可能难以从上衣口袋乱七八糟的什物中找到吧。当斋木犀吉的大脸膛凑向火柴火白色的磷光时,从他嘴唇的右角直到下颚,鲜明地浮现出一条新的伤痕。那是我在他脸上第一次见到的伤痕。我的心头不免一震。斋木犀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洋洋得意,用他那睡眼惺忪的小眼睛,回看我一眼,无所谓似地这么说:

“喔,来瓶苏格兰(威士忌)吧?穷得要命哩,我也好,我老婆也好,肝脏都不好,想喝上等酒哩。”

“老婆?”

“哎,在那边雪铁龙里等着呐。说不定正睡着呢。”

斋木犀吉无限深情地说。这使我加倍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斋木犀吉说起跟自己有牵涉的女子,从未使用过如此爱怜的口吻。即使对那位倒运的砒霜爱好者也不例外。犀吉用燃着的卷烟指向车站前药铺门前邮筒边夹在几辆出租车中间停着的大型车。雪铁龙车内漆黑一片,谁也看不到。兴许她正蜷缩着横躺在座位之上吧。我正想就各式问题向斋木犀吉问个究竟,可一转念,又决意把那种既费时间又费力的作业暂且缓办,摇下头走向食品店。先买一瓶苏格兰,另外虽没有准目标,说不定是担心斋木犀吉的妻肚子里闹着饥荒在车子里睡大觉吧,就为她买了几样火腿、洋葱、莴苣和点心。这时,斋木犀吉在旁不帮一点忙,只得意地冷笑,看着我买这买那,看着我把这些装进自行车兜。这样,我一方面感到无可奈何,同时又想到在斋木犀吉那张冷漠无情的脸面上,也曾有过焦躁、委屈时的忿恨、受威协时的感觉,而当这一些含含糊糊归于消解之后,又有一种友善之感:以上这一些,在此一瞬间,在我的脑际翻滚。但是,我那时确实为斋木犀吉的归来十分欣喜,自己也确实从日复一日的多疑症里得到了解脱。而且又确实因为他携妻归来才使我特别的兴奋昂扬。为此,我才采购了这么多的食品。

我和斋木犀吉把自行车夹在两人间,推着它穿过大马路,走向雪铁龙。车子的引擎仍然在开动,犹如一匹弱兽在发颤;

车门最前排的三角窗是破碎的。

“怎么?让引擎开动着,当暖气用?”

“车钥匙没有唷。引擎也好,车门也好,都是临时捡来的车上的货色。”斋木犀吉若无其事地说。

我的心头又是一惊,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回头看看派出所。其中一名警官向着我点头招呼。我也深深地低下头回了一礼。若不是警官们腾出派出所的一张坐椅,让斋木犀吉有时间作伦理的冥想,倒决定去调查他和他妻子开来的大型雪铁龙,那末,斋木犀吉无疑将立刻被逮捕了。既然怀疑到斋木犀吉是阴谋的暗杀者,可对这辆雪铁龙反而置之不问,这些警官们如此宽容,究不知是何缘故?想来是他们也定然当了斋木犀吉冷漠无情脸相的诈骗术的俘虏了吧。

我狼狈不堪,正在如此思忖,当此时,斋木犀吉已坐进雪铁龙,他一面发出逗弄心爱小宠物似的喃喃细语,一面摇撼着他妻子。这个穿着皮大衣的小个儿姑娘,从覆盖整个脸庞的红头发中间,猛地抬起身子,用像要威吓我、撵走我的眼神,瞪着眼看我。我感到惶恐万状。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盗窃汽车的年轻夫妻。

“你骑车先走,我们能赶上你。”斋木犀吉在车里呼叫。于是,我骑车先走。我望着自己在雪铁龙前灯的照射下,黑黝黝映在马路上细长的影子,不免自渐形秽。我身躯肥胖。wωw奇書网在从身后瞧我的人的眼中,由我的背部直到稳坐在车垫上的臀部,无疑定然呈圆锥形。因为从腹部到腰部我因多疑症长起了软乎乎的大肥肉。坐在雪铁龙车里的斋木犀吉在我身后悠然自得地注视着我慌慌张张踏着车蹬的背影,一面对他妻子说:“那才是肉体蛀蚀精神的绝好标本呢”,或者更直截了当地取笑我,“瞧啊,车垫上蠕动着个蜂仔”,准在以此为乐呢。他们甚至鸣响聒耳的喇叭声,打算把我当赛车选手看待,促使我快跑。不一会,他们急着赶上了我。我目送着那矮个姑娘单手驾驶,斋木犀吉倚窗频频向我远望的车子飞驰而去。雪铁龙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等候我,若是我领了先,马上又以下一个十字路口为目标,用每小时六十公里的车速猛冲,而后故意发出紧急刹车的响声。

经过这样危险的竞赛,好不容易来到我借住在二楼,准备自己结婚用的那幢房的灌木林前,我下了自行车,雪铁龙已驶过了三十米,又得往后倒退。这驾车的姑娘,仿佛觉得我有意和她为难,显得很不快,也跟向前开行时一样,用一种不稳当的速度,把车子退过来。斋木犀吉则仍如要缆车的孩子般微笑着把前额贴在车窗上对着我看。看来车窗上该是上冻了,可犀吉似乎连寒气也不甚介意。“若你们打算在我屋子里暂住几天,把那辆雪铁龙停在这儿怕不很妥当啊。搜索令一到,即便是那派出所的一伙人,也会起疑心的呐。”我透过车窗,看着车内局促不安的两个人这么说。而自己这样说实无异于默认他们的盗车行为,心中感到不快和不安。

“今晚上我们打算住在你这儿,行吗?你是独个儿过日子的吧?这样吧,我们一定要把这辆疯子车丢弃到别处去!”斋木犀吉深思熟虑地说。

“由我去丢,给我画张回来的路线图”斋木犀吉的妻子开了口。

“那就借重啦,你,给我画张图。真的,唯有她,才是抛弃雪铁龙的高手呐。”

犀吉夫人觉得可笑,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那语声,是那么独特和美妙,一刹时竟煽起我无谓的嫉妒心。这位姑娘兴许至死也不会失去这优美的声音的吧。而且,仅此一点,也会使她遇上很多的运事吧。当时我确实有此信念。我原曾预想,那受寒瑟缩的小个子姑娘会发出不中听刺耳的语声的。我让斋木犀吉从他为记录自己想到的伦理理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来,由我画上地图。那勇敢的驾驶员,一把抓起地图,就以惊人的速度,发动起窃得的雪铁龙,随即留下一声刹车的尖叫声,接着一个急转弯,向着哪儿丢弃雪铁龙的最好场所驶去。看来她对她的驾驶技术充满了自信,这就使留在家中的我赞叹不已,而后我向着斋木犀吉说:

“也像濒死的象奔向象的墓地那样,这雪铁龙本身也像向雪铁龙的墓地在疾驰哩。”

“唔,唔,仍然说得不正确啊。什么象的墓地,并没那回事儿哟。只是动物把死的痛苦独自隐藏起来,偷偷地品味罢了。可人类,临死的苦痛,要医生、看护、家属、友人等围上一大圈,才能忍受哩。安德列·马鲁洛借他小说中的主角,作出了如下考虑。死的严重性在于临死前得不到救助,使之成为永远没法挽回的事。拷问或强奸,招致其后的死亡,实在可怕。照这样的死法,人类在考虑,在恐怖哩。所以,在临死前,至少要让活着的人看见自己的苦恼。要他们对他自身的恐怖心做个见证人。这就如为将死的设置一个人造的象坟一样啊。可动物,将它将死时受到的虐待和暴行,总是全力忍耐,独自掩泣的,可是它决不把这一些转嫁给别的动物头上,然后才死,其结局,这样的死才是有尊严的死吧!”斋木犀吉忘情地这样说,根本没介意这些话和雪铁龙毫不相干。他那无限深情常带结巴的尖声快语,以及那种露骨的认真劲儿,忽而让听他饶舌的我,领悟到自己定然是饿得慌了。

我再一次深切感到斋木犀吉已经返回这一事实了。自从我患了多疑症,我确实十分孤独,因而身边有了这么健谈的友人,真使我感到价值无量。我自身还是以沉默为佳,因为我无话要说。可我们希望有人不间断地和我搭话。要说是这样能圆了我多疑症患者从心所欲的黄金梦的天使,当然非斋木犀吉莫属了。斋木犀吉在他喋喋不休的同时,也像停车时仍开着引擎的雪铁龙,在黑夜里不停地瑟瑟发抖。在这个大冷天他没着上外套。为此,他最终决定催促我,斩斩截截地说:

“我们俩站在这儿等着她也于事无补啊。到你房间去喝威士忌去,你不是为此买来了一瓶啦!她为了要抛掉雪铁龙去找个妥当的去处,定然去了遥远的地方啦。因为她胆儿很小,而且有病态的被迫害妄想,唯恐把车子抛弃在那边,随后,不仅是我们,连你也要被捕,那威士忌怕不要让警官喝个精光吗?她会把车子直开到武藏野尽头的草丛去!”

“可她不是在派出所站前堂而皇之停了车,又在车里睡着了吗?要不是孩子似的鲁莽人,就是个神经病,才能干出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儿哩。”

“不,不,真是个天真的小说家呀。所以,你该在这回非文学性的事件中,尝尝生与死的滋味啊。”斋木犀吉说了讨人嫌的话。于是我觉察出他还是因为看到了有人对我恐吓一事的报道,才出现在我的住所的。“她害怕在哪个阴暗处冷不防叫警官逮着,所以把车子停在派出所之前的啊,在那儿若有个警官从派出所走向车前,也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便不致受到多大的惊吓。而那女子在等我时,在车里过于惊慌,也就哭得睡着了。按错误的印象去判断别人的是非是不行的。当然她本不该去盗窃汽车的啊。”

“便是你,也不该去盗窃汽车,为什么竟干出这样的事儿?”

“因为没钱坐出租车啊,哎,不是说好去你屋里坐上椅子去喝威士忌的吗?站在这样的暗处,对你来说,像是把袭击的机会,轻易提供给恫吓者一伙似的。你可有好坐的椅子?”于是,我和斋木犀吉一起来到我借住的房间里。确实,斋木犀吉的妻子,为丢弃雪铁龙,超高速驾驶到极远的处所。她托赖着我所画的地址图,再次来到我们身边时,已是次日的黎明时分了。她驾着雪铁龙,疾驰到穿过我所住街道私铁的郊外的终点,在那儿抛了车,时间已过午夜,没有了电车,她便在全没取暖设备的电车候车室里度过这隆冬的严寒之夜,乘上头班电车,受了冻,好容易挣扎到我的住处。真的,在寒冷的黎明,我下楼去为她开门时,她以冻死者亡灵似的语声叫嚷:

“在这个鬼房子里,这么寒冷,还在喷水吗?倒想见识见识哩。要不是这么冷!”

确实,这喷水之声,和黎明时在远处市街来往的送牛奶人箱中瓶子的碰撞声,听来有如怪异的和声。那不过是天寒冻裂的自来水管正往外喷着水。我把这屋意思告诉了她,可没想到她一看到在我书房里手擎平底无脚酒杯,躺卧在地毯上的斋木犀吉时,兴许因为从冰冷的黎明时的室外,一下进入煤气炉火正旺的室内的缘故,尽管冻出了涕泪,却仍然嬉皮笑脸吹起了大牛。

“方才看到了曙光闪耀在喷水池上哟。鸭子啦、斑鸫啦、鹪鹩啦,密密麻麻冻牢在喷水池的四周,活像粘蝇吊上的苍蝇哩!噢,这儿可不是某猎区哪!”

“鹪鹩!”犀吉大声惊叫,我也感到愕然。“让我来介绍这位不懂规矩、并非处女的十八岁姑娘卑弥子,不用说这名字来自大有名声的耶马台国的卑弥子,原因是她祖母深信自己的孙女是耶马台国的女王在二十世纪的转世托生。一听这,我立即受到上天启示,该和卑弥子结婚,也像伯母的歇斯底里一样!你大约知道我有一个时期当过神秘家的吧?”

“你们是几时结的婚?”

“一个星期前嘛。”斋木犀吉随口回答。“可我们在六个月前已经相识了。我们是听爵士、唱夜茶彼此相识的。那实在是一桩稀松寻常的罗漫史,可要变革现状还须事在人为哩。我们从此之后,确实度过一段不寻常的恋爱生活,直到这回结婚!在这六个月,我们性交了五百回吧。白天、黑夜,不断往来于有温泉标记的情人旅馆,这样,两个人相互间都透彻了解啦。相互透彻理解的男女,接下来要做什么事,说来也是寻常事,这一点即便是毫无经验的你也会想得到。这样,我们便结了婚。”

“我也要结婚啦,再过一个月”。我抓住时机,说了出来。“你和未婚妻相互间透彻理解吗?不透彻理解,即使结了婚,相互间也唯有放弃了各自的自由,捆绑在一起去淹死,此外别无出路。我提醒你,要小心啊!”卑弥子说。

“说得对。你的婚事眼看就要发出令人生厌的臭味来啦。按你的做法,很可能,在结婚的同时,就将丧失掉一切!结上婚可仍不丧失冒险家资格的真是凤毛麟角呐。谁能像我们这样自由的夫妻啊!”

“噢,我的结婚的事,别再多说啦!”我生着气制止了他们。

“不过,我俩的婚姻却是最好不过的哩。若能就我们的婚姻和卑弥子对自由的感觉写封信去,连鲍威尔①也会感动的吧。司汤达曾这样说过,十八岁的姑娘还没有足以引发完善的结晶的作用的力量,由于少有人生经验,实际只具有有限的欲望,不可能和二十八岁的女性那样有爱情的热情。可这在性的方面说来是谬误的!”

①Beauvoir法国女作家,存在主义者,萨特之友。

我为卑弥子在酒杯里斟上威士忌,可那时没有水,等到我真后悔和犀吉两人把家中的水统统喝光。可卑弥子却从正在犹豫的我的手里一把抓过那仅有威士忌的酒杯,而后像西部电影中的约翰·温那样把杯中物一饮而尽。打那以后,我再也没遇见过哪位女子能像卑弥子那样痛饮威士忌。

可这一来,不用说,这十八岁的姑娘立刻酩酊大醉。而这回不是由于温度的变化,而是由于心痛和喉痛,致使她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而我,与其让别人对自己的婚事说三道四,还不如静下心听人家的哭泣声反倒好些呢。可这个卑弥子,真不愧是犀吉之妻,对自己的习痛病也要起个劲作一番解释。原因是在她返回我家的途中,遇上了个送报少年。这不是因为是少年,应说是一般的人吧。她一见这少年(人)天刚亮便抱起一大捆沉重的报纸,急匆匆地在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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