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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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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次友乘了一顶青布凉轿,离府衙老远就下来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来到衙前,见门口有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正在踱来踱去,便走上前来,投了自家名刺道:“烦请察报堂尊大人,就说扬州书生伍次友拜访。”
那书吏接了拜帖,一见“伍次友”三个字,满脸立时堆下笑来,就地打个千儿说道:“这个事儿小的明白,前任太尊大人曾奉过宪谕,到处寻访伍先生下落,吩咐我们四处打听。这位大人现在回家丁忧去了。新任的郑太尊接印不久,只怕未必晓得,小的这就去禀报。”一边说着,一边就起身去了。
伍次友吊在半空的心踏实下来;至少不会被拒之门外的了。正思忖着,见府衙东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呀”地一声开了。书吏作前导,后边跟着一位官员,白净面皮,两撇黑须如墨,恰成一个“八”字形,穿着八蟒五爪的官袍,缀着白鹏补服,白色明玻璃顶子上的红缨颤颤巍巍,足蹬千层底皂靴,迈着八字方步一摇一摆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像是师爷,身着黑缎褂子,头戴青缎瓜皮帽,一副大大的水晶墨镜戴在眼上,腰间系的槟榔荷包一晃一晃的,不住用眼打量伍次友。
伍次友一见是太守亲自出迎,忙抢前一步躬身施礼,说道:“晚生伍次友,久慕太尊大名,路过贵治,特来拜望。”
“啊哟先生,这可不敢当!”那官员忙拱手还札,一把拉住伍次友的手道,“学生郑春友,早奉上宪指令,专访伍先生。原以为先生早已南去,不料贵趾竟亲临敝衙——哦,这位孔令培,乃是圣裔后代。学生到任后专请孔兄来衙指点帮忙。我们方才在后衙闲聊时,还提及先生来着,不想先生己经到了,真是幸会。幸会!”
伍次友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说过“郑春友”这二个字,只是一时再寻思不来。见郑春友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又十分爽朗健谈,心下暗暗高兴。旁边的孔令培将手一拱笑道:“先生看上去似乎有些清恙,后头的筵席尚未开宴,权当为先生洗尘了!”郑春友笑道:“正是啊!既来了,就在此小住几日,我这里琴棋书画俱全,一定会合先生胃口的。先生若不给面子,我可要霸王留客啰?”
郑春友呵呵笑着,十分殷勤亲热。将伍次友让进后堂:“来来,这边请,就在花厅西厢!”
伍次友一脚踏进花厅,立时便愣在当地,惊得面目如纸,寸步难移,原来在安庆府迎风阁带人捉拿他的平西王驾前侍卫,打虎将皇甫保柱,正笑吟吟地坐在筵桌旁恭候!
“正所谓‘山崩地裂无人见,峰回路转又相逢’!”皇甫保柱见他进来,哈哈大笑起身道,“先生真是吉人天相,竟能大难不死,不想在此又与先生重逢,岂非一生有幸?”
“西选官!”
“不——是!”郑春友挑起两道细眉,拖长了声音笑道,“学生十载寒窗,三篇文章,两榜进士,殿试选在二甲十一名。虽不及先生尊贵,也是斯文中人!先生不必惊惶,请放怀人座,我们细谈。”
“好吧!”到了这一步,伍次友心知已人铜网铁阵之中,心一横径直坐了首席,举杯一晃饮了,见席上熊掌、烤猪便笑道,“这两样东西,烧得好是佳肴,烧不好一口也吃不得——没有一百两银子是办不来的,既蒙诸位如此厚爱,不才可是要僭先了!”说着,便夹起一块烤猪豚肉来在口中品尝,笑道,“久病思食,品此佳味,真是福气——令培先生,你祖宗说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恐怕是不确的。”
“痛快!”皇甫保柱看到伍次友如此气概,感到有点自惭形秽,起身为伍次友斟酒笑道,“先生雅量高致,某在平西王麾下十余年,很少见到如此豁达之人!”孔令培在旁笑道:“保柱将军到此已有三月,专等先生消息,不想先生登门拜访。”方才伍次友说的“你祖宗”三个字,他听了很不受用,便挖苦一句回报。
伍次友又吃一杯酒,苍白的脸长泛起了红色,将杯在桌上平平一推,冷笑道:“那是伍某时运不济,碰上了守株待兔之人!”
“怕不是的吧?”郑春友呵呵笑着为伍次友斟酒,“天下哪有这样的大树——上叶干青云,下根通三泉,摇曳可以生风,呼吸可以致雨,麒麟赤豹居其下,鸾鸟凤凰巢其上,孽生乎遍地,错节而盘根”
“这不过是鬼谷之树,久必生变,成为木怪,以为伍某不识它?”伍次友一听便知,这是套了“鬼谷子致苏秦张仪书”里的话大言欺人,顺口应道,“倘若上帝一怒,风云色变,电照长空、雷火下击,风伯鼓翼奋威,祝融腾起烈焰,龙蛇之神效命,伏羲氏驾六龙天马之车临于五华山下,则此树安存?”
郑春友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正说得得意,乍然被伍次友这几句“冲天大火”的话堵了回去,倒一时做不出好文章翻案,干笑一声端起杯来饮了,笑道:“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不过文章倒也做得可以能读罢了。”旁边保柱和孔令培见他二人一见面就霹雳电闪地交锋,不由心里暗自佩服。
“有什么话可以讲了吧?”伍次友冷笑道,“方才算是不错的一个开场白。”此时他拿住了劲气,已完全不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了。
“嗯——是这样,”保柱从这两次与伍次友的接触中,不知怎的,对他有些折服,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先生已经知道,我们奉了王命,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好还是请先生亲赴云南,见一见王爷,许多事情是很好商量的。”
“云南我是不去的。”伍次友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气径自夹了一口菜嚼着,“那个地方到处是乌烟瘴气,我不愿去送死。要死,还是死在中原的好。”
郑春友听了奸笑一声,将脸凑近了伍次友说道:“不去也可。听说皇上让先生草了一篇东西,何妨见教一下,管保先生依旧放浪江湖,谁也不会找您的麻烦。”
“若是我不肯见教呢?不要忘了,我伍某来投贵府,可是知者甚多!”伍次友笑眯眯地看着郑春友,用手指轻轻地扣着酒杯问道,“此时我倒想起来了。唔,郑春友,你到底是谁家的臣子?你穿的是朝廷的官服,却暗中替吴三桂捉人,为钟三郎香堂写匾、舍药,你到底有几个主子?是三个、两个,还是一个?”
伍次友当着皇甫保柱的面,揭出了他和钟三郎香堂的关系,郑春友不觉微微心慌;与朱三太子虚与委蛇是经吴三桂侄儿同意了的,进一步的勾结却是他自作的主张,郑春友心里恨得咬牙,冷笑一声道:“你此刻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为好。你要知道,书生杀人,不同寻常。譬如方才进来为你投送名刺的书吏,你就很难猜出他现在何处,是死是活。”
“随你的便。”伍次友无所谓地笑笑,立起身来问道,“是井里,还是梁上?是用刀,还是用鸠?请指点。”
“我可舍不得杀你!”皇甫保柱一笑,“不过先生确也据傲有些过分,这样吧——先生大病初愈,先在这园中书房里住下,我们的事不急,先生慢慢想开了,我们再上路。这里有几十位兄弟服侍着先生,要什么只管吩咐,只是外头时气不好,就不必出门了吧。”说着起身将手一摆,早进来两个彪形大汉立在当门。伍次友立起身来,袖子一拂,头也不回地跟着去了。
这个犟书生不肯就范,保柱三个人都犯了难。待伍次友出去,郑春友询问地看了一眼孔令培,问道:“你看呢?”
“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孔令培笑笑道,“我们何不仿效曹孟德,也来一个‘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美女加玉帛将他养息着,便是铁做的,也熔了他——只可惜紫云姑娘已去了北京。”保柱笑道:“此计可行。到底是圣人之后,想出的办法都带着‘韶乐’味儿。不过那不是三两天的事儿。”
“还是尽快押他回云南去!”郑春友沉思了一会儿,终觉得将伍次友长期羁留在府中不是事儿。
保柱听了不以为然,踌躇良久方说道:“云南离此万水千山,伍次友要是肯去,再没说的了。他现在不肯去,朝廷又四处访他,倘若走漏了一点风声,我即或有天大的本事也回不了云南!再说,王爷如今要的是伍次友这个人,一路上,他若不吃不喝,难道让我拉个死尸去见王爷?”
孔令培摇了摇扇子,沉吟着说道:“这样吧,伍次友已落入我们手里,我看也未必一定要送云南,在这里将王爷要的东西弄到手,岂不省事?伍次友是死是活倒不相干了。”保柱却道:“最好还是活的,我猜王爷想弄他,也是要广揽人才,而且可以用来作为拒绝撤藩的口实,死了就不值钱了。”
“这个酸儒软硬不吃,你拿他有何办法?”郑春友平素极为自负,今日的文章做败了笔,很觉懊丧。
听保柱话里似乎有回护伍次友意味,便顶了一句。
“软的未必不吃。”孔令培笑道,“只管养起他来,好茶好饭供养。我们也可趁机与他套套交情,时间长了准能寻出缝儿来,——保柱不是很爱好下棋吗,可以经常与他对弈。”
第70章 谢大恩书生访贫女 查奸细皇后审太监()
自从在湘鄂会馆喝了阿琐的一碗豆腐脑儿,周培公一直惦记在心里,曾经去了几次,却再也未见到她。后来又到烂面胡同去打听,才知道阿琐姓顾,家里有个年老多病的父亲,还有个哥给人家打短工,日子过得很是紧巴。但究竟为什么不再做豆腐脑生意,邻居们也不清楚。
过罢端午节,周培公又要出去。图海见他换便衣,便笑道:“又到烂面胡同去寻顾阿琐么?小老弟,你如今的身份不同了,要细细思量啊!前几天,户部郎中老姜还托人来打听你,八成是想把他的妹子说给你,我只含含糊糊地推托了。阿琐虽好,只是低贱了些。再说她现在有没有人家还不知道,何苦费这么大的心——要报恩,从我账上拿五百两银子进去!”
“哪里,哪里!”周培公掩饰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受人如此人恩,竟连人家面也不见,一句酬谢的话也不说,岂不是太不知礼么?”图海听了哈哈大笑:“既如此,你何不堂堂正正敲她的门,当面告诉她,‘我周培公还你的簪子、报你的恩情来了!’”说完,他便自去了。
周培公被他耍笑得面红耳热,想不到这个老图海已经偷窥了自己的隐私。仔细一想,图海这话也确有道理,自己并无见不得人的去处,乍着胆子敲一敲她的门又有何妨?
来到顾阿琐家门口,周培公又有些犹豫了:一个青年男子,贸然去找一个年轻姑娘,小琐家人倘若问起,我该怎么回话?他赶紧抽回了叩门的手。可是,小琐给他盛豆腐脑儿的神情,又重现在眼前。在这人情淡薄的世路上,她所给他的体贴、温暖,一时间又涌上了他的心头,如果因自己的怯懦失掉了这些,那将是终生遗憾周培公想着,正要抬手敲门,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小琐挽着一篮子衣服走了出来,见周培公站在眼前,她目光一闪,随即又垂下了头,低声道:“周大人。”
一听到这“大人”二字,周培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转而爽朗地一笑,说道:“什么周大人,我还是周培公嘛!我已来过几次,总寻不到你家的门儿,按说我早就该来的”
小琐听了,只是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口中却道:“这个地方太偏僻,我们又是小户人家,不好打听吧”说着,回身推开门,又朝周培公蹲了一福,道:“里头寒碜得很,您将就着进来坐坐吧。”周培公听她的话音,似乎自己几次在她门前徘徊都被她瞧见,不禁红了脸,慌乱地说道:“不进去了吧,免得惊动了你家病人。哦,你不是要去洗衣裳么?刚好我也要到西河沿街拜会一个朋友,一同去好么?”小琐抬头看了周培公一眼,见左近并无熟人,略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了。
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谁也没有言声,周培公两只手已捏出了汗,良久,才没话找话地问道:“家里日子可还过得?”阿琐也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经周培公这么一问,只“嗯”了一声,方缓缓说道:“我爹打前年就病了,家里日子本来就艰难,我们兄妹两个苦挣,也只够糊口的,偏是我哥不争气,出了事,让人家”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失口,便又闭上了。
“你哥哥怎么了?”周培公站住了。
“嗐!说不得。”阿琐见他立住了,只好也站住。这里正是前明张阁老家祖茔,十分荒芜。因是节下,又时近午牌,远近并无一个行人,融融的阳光照着葱茏苍翠的松柏,一丛丛野蔷薇在黄土冢前开着血红的花。阿琐看了培公一眼,低头叹息一声道:“他原在城东尤家做活儿,和尤家大奶奶丫环好上了后来在野外叫人家拿住了,被打了一顿,剪了辫子,如今窝在家里养伤,不敢出门。尤家三天两头上门,要他去做活儿唉!”她说着,眼中滚出一串泪珠儿,“我若不知先生为人,这些事是再也不会讲的,多丢人哪!”
周培公这才明白她这些日子不出门做生意的缘故,忖度了一下,从靴筒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说道:“这是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你先拿咽去度穷——不不,你别推辞!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周培公漂零京师,举目无亲,受了你的大恩,此恩此德,岂是这区区几两银子报得了的?”
“不为这个。”小琐急忙分辩道,口张了两张,下头的话却说不出来。
“为什么?”
“爹爹要问起银子来历,我怎么说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周培公原是个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的人,此时,也觉小琐说的实在有理。他慢慢抽回了手,良久,说道:“也罢,改日我到你家,当你爹的面把话说清楚,这么着可好?”他们沿着乱坟间的小道默默走着,突然小琐尖叫一声,急急倒退两步,几乎倒在培公怀里。周培公看时,是一条蛇蜕横在路中,上前拾了起来,抖了抖甩到草丛中,笑道:“这是药材,有什么可怕的?我还当你看见死尸从坟里爬出来了呢!”
“这地方不净,常闹鬼。”小琐用手抹了一下脸颊上淌出的汗,余惊未息地说道,“今儿若不是和无情道儿走,我就得多绕二里地了。”
周培公笑道:“世上哪有什么鬼!仙佛神道都是人妄造出来的,我初来北京,法华寺后头有一大片乱葬坟,夏天我就独自一人在那里歇凉,哪曾见过一个鬼?你倒真信这些个!”“先生这话,可不敢乱说,”阿琐认真地说道,“鬼神还是有的您没见鬼,那是因为您福气大,是贵人。”周培公听了默然良久,突然大笑起来。
“您您笑什么?”阿琐吃惊地站住了脚,审视着周培公,以为他中了邪。
“我想起我小时候和人家赌咒的事!”周培公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追忆着往事说道:“那年我父亲刚刚染病下世,娘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医生开了个药方,说是病人得好好补养,我跑了几十里地到姐姐家背回一袋米,临走时姐姐又把一只老母鸡缚好了让我带回来——你爱听这些事么?”
“嗯。”小琐答道,“你说吧,我听着哩。”
周培公吁了一口气。“回到家里我刚烫好鸡,我本家的婶子叫骂着从门外闯进来,硬说那是她家的鸡。我告诉她那是我姐姐孝敬我妈的,她不相信,四脚离地地在堂屋里又嚎又骂,惹得前邻后舍都拥了进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净说风凉话。我娘在里头听不得,挣扎着出来,一边打躬作揖地求告婶子,一边骂我‘不争气’,要我给婶子赔不是我不依她,她就气得背过了气”周培公说至此,声音有些哽咽,小琐的眼中也噙满了泪花。
“我当时才十岁,血性正旺。见娘倒在地上,气得浑身直抖,发疯似地扑上去,一把抓住我那本家婶子,骂道:‘你这只老母狗,没事找事,气死了我妈,我跟你拼了!——你不是说我偷了你的鸡么?走,到隔壁关老爷庙去,当着神赌咒,你敢么?!’”
“去就去!”婶子说着,和我揪扯着便来到了关帝庙。我抖索着上了炷香,跪下重重叩了头,放声大哭,喊着,“关老爷,关老爷!您老人家是天底下的正神,专管人间不平事。你来做主,我周培公没偷她的鸡,她硬诬赖我。你若有灵就叫这臭婆娘一出门也背过气去,我周培公若是偷了人家的鸡,一出这庙门,就叫我一筋斗摔折了腿!”
“我祷告完,爬起来,只觉得头昏脑涨,踉踉跄跄跨出来,果然叫那高门槛儿绊了一跤,‘砰’的一声摔在台阶下,一连翻了两个滚儿,真的扭了脚脖子,再也爬不起来”周培公从回忆中醒悟过来,见阿琐听得忘了神,用袖子抹眼泪,便笑道:“你不说是有鬼神么,那你信不信我说的是实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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