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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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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统勋听了不禁莞尔:“还是‘犬吠’雅训些——愿意到我府里办差不?”犬吠赔笑道:“咱们这种人不算人,好比一条狗,养在哪算哪,没个愿意不愿意这一说。告诉爷一句话,宫里太监,要混不到直接跟主子主子娘娘眼面前差使,真连狗都不如。派出来跟大人,那是优缺。怎么说呢?一者说比宫里行动自便,主子少,一层一层的‘爷’也少;二者到底是万岁爷派来的,有侍候不到的,大人们总有个担待,比宫里上司客气体恤得多,也不用吃大伙房里黑心厨子的馊饭涮锅水。在宫里混得不成人样儿的,还得不着到老爷跟前当差呢!”刘统勋边听他絮叨边“嗯”,又问:“有谁来过没有?”

    “来过一大起子呢!”犬吠身边一个高条个儿太监道,“奴才上午打发了,说老中堂随驾去了五十里铺,夜里回来未必见人,请大人们明上午再见——是五六个淮北遭水了的州县官儿。午间过后是少老爷来,请示什么事儿,奴才没敢撵,只说老爷回来怕是很晚了。事体紧呢,晚上请爷过来,不然明早也成。少老爷没说什么就去了。下午来了两个,一个姓裴,是原先扬州知府,一个叫靳文魁,原是扬州城门领,都是已经罢了官待罪听勘的,叫他们走,不走,叫吃饭,又说不饿。奴才没法打发,只好由着他们,这会子只怕还在书房死等呢!”刘统勋问:“你叫什么名字?”“回大人,”那太监毫不在意地回道,“小人叫‘狗娘养的’——太监一律用贱名,这是皇上定的制度。”他指着其余三个太监,“——他叫王(忘)本,他叫单(善)媚,他叫王(忘)恩。老爷随意叫,阿猫阿狗的都无所谓。”他舔了舔嘴唇,神定气闲地站住了身子。

    “真个一群好东西!”刘统勋被这一串异样新鲜的名字逗得哈哈大笑,口中兀自喃喃嚼念,“狗娘养的哈哈哈哈”几个太监用惯了的名字,倒也不以为异,只赔着讪笑。良久,刘统勋才揩着笑出来的泪道:“好,就是‘狗娘养的’跟我吧,你们其余的侍候屋里差使。告你们一句话,我这里管着天下刑罚,一错就是人命关大;还有赈灾河工土木兴建,钻刺打点想从这里掏弄银子的也不少。你们规矩着,我极好伏侍的,要和外官勾扯舞弊,刘统勋自己就是内务府大臣,连慎刑司也不用送,就地就处了你们!”犬吠、王本、狗娘养的几个人忙不迭哈腰称是:“老爷是今世包老阎罗,奴才们不敢胡为的”刘统勋觉得此刻精神去得,便穿官袍,已是一脸正容,命道:“带我书房里去!”

    一到书房刘统勋便是一怔,不但裴兴仁靳文魁在,新任的扬州知府鱼登水,还有四个道员知府衣着的官员都在。因为彼此不相熟,书房是临时设的,既无书籍也无字画,寒暄词竭,都坐在木杌子上喝闷茶。再一细看,自己的儿子刘墉也在书案边枯坐。刘统勋进门,站在门口吁一口气,说道:“让众位久等了!今天太乏,回来歇息了一会才来见大家,恕我老病,就是抬爱我了!”众官早已肃立相迎,没口子一片声逊谢“不敢”。刘墉抢出一步,恭恭敬敬打个千儿,小声道:“给老爷请安!”刘统勋皱眉道:“扬州那边都是你的责任,办好差,我自然就‘安’了。无缘无故的,到我这里做什么?请个安,就叫孝顺了?”

    “回父亲的话!”刘墉小心赔笑,说道,“儿子焉敢荒息公务?晓岚公下公文叫儿子过来的。一是为扬州征收图书,几家藏有宋版书的,听闻张老相公伪三太子被杀,心存疑虑不敢献书,窦兰卿已经调离四库修纂,叫儿子兼理差事,有话吩咐;二是从仪征到扬州,车驾驻跸关防也是儿子的差事,纪公叫儿子随驾伺候,也好及时调度;还有蔡七的事、高恒产业清理的事,要请示父亲;因此连着赶来,早饭都是在马背上胡乱吃的”刘统勋道:“马背上吃顿早饭有什么委屈你处?到上房等着——我见过这几位大人回去再说!孙嘉淦的三渐克终疏上次说让你背诵,仔细温一温,我还要考查你的!”刘墉喏喏连声退了出去。

    刘统勋这才转脸对几个听呆了的官员笑道:“兴仁文魁,你两个的事稍放后一点,就在这里候一候。我把他们几位的事料理清楚再谈,好么?”二人忙悚惶躬身,赔笑道:“犯官们当得等候,若有干碍处,我们回避一下可否?”“不必。”刘统勋面无表情,一边摆手命众人坐,问道,“你们谁先说?——鱼登水罢,你明天还要随驾。”

    “这就是老大人体恤卑职了。”鱼登水在杌子上欠身说道,“还是为涸田的事请示中堂。高恒原来没坏事时,从河督衙门平价批过来一百七十顷地,河工衙门打了三十顷折扣,实到只有一百四十顷,折银二十三万八千两。扬州府库里已经支付,认购业主也向库里缴了银子。逮捕高恒,原来批的扬州府征收一年盐税、关税厘金一百万两自然也成无效批文。现在户部一两银子也不发,业主们又凭地契向府里要地,户部且封了扬州银库,今年各县的养廉银子都发放不出来。盐商们为迎驾乐捐几十万,原就是指着在涸田上头沾点便宜。如今高恒出事,一切妄想落空,下头暗地鼓噪闹事的也就不少。十几个府县官衙,有职分的也都有些耿耿于怀。卑职其实身在两难之中,请示中堂,怎么着设法有所安抚。”

    刘统勋听了一时没吱声,盯着烛光出了半日神,问道:“扬州织坊、染坊、漆坊、铁工坊,总计有多少工人,你心中有数没有?”鱼登水怔了一下,说道:“卑职才到任,不能备细知道。大约有三千多人吧!”裴兴仁在旁说道:“单是织染两坊就有三千七百多,加上漆坊,铁工铜矿工,六千八百多人呢!”刘统勋点头,说道:“我告诉你登水老兄,不要只听缙绅的。不是要你得罪他们,我知道得罪这些人你日子也不好过——他们现在是装穷,给你叫苦是让我听的。怕我从高恒案子一层层穷追到他们。涸田的事有专旨,卢焯揽总儿管着,我不但无权管,就有权,也不同意贱卖了!你回去分头给盐商、田土业主,还有扬州各行坊主会议,有借机寻衅闹事的,我拿人毫不手软。有克扣工人工价找补乐输银两,激起民变滋扰圣驾不安的,不以‘为富不仁’定罪,我要当他欺君之罪办理——也就同你不客气了。至于官员养廉银子,我给你写批条,你去见范时捷,先由藩库拨给,限三年补足亏空。一句话说白了,不能从作坊工人身上挤油,激起民变不得了;不能从朝廷库银上打主意,弄出亏空不行!去年扬州烂掉三十万担桑叶,为什么不用来养蚕?郡南荒着那一片岭,长的都是荆棘,那是官地吧?佃给穷人,栽上果树,结果就是钱——要从百姓生业上打主意,不要想现成的!”

    他连训诫带出主意指点,其实连裴兴仁在任的缺失也都扫了进去。鱼登水原想刘统勋是主掌刑典的,未必懂得财政,至此妄想打消,咽了口水赔笑道:“大人指示明白,卑职遵命。只是栽果树一时不能见效,请宽限两年。太紧促了不好办”

    “桃三杏四李五年。”刘统勋毫不怜惜,“可以先栽桃树。山上那么多的酸枣树,枣仁是药材,能变钱;安庆人在酸枣树上嫁接大枣,一亩能收四百多斤,运到南京风抢一空,不是钱?”

    “是,是!卑职真的想明白了,一定想办法广生财路,只要有利民业民生,减少库银支出的,能办的立即就办!”

    “这就对了——扬州这地方用官场的话说,是富得放屁油裤裆的肥缺,有闲人有闲地就是官员失职。有亏空更是不许!你可以传话给那些有钱主儿,有哪个作坊工人叫歇闹事的,刘统勋在此,杀这些刁顽之徒我毫不手软!”他瞥一眼裴兴仁和靳文魁,“我知道有些事是前头拉屎你来揩屁股,你给我揩干净些儿!我也帮你,有些荒坡山地,一时不能见实益,可以种药材,一种是止血跌打损伤的,傅恒有多少要多少,那是从军费开支。一种是防疫避瘟的药,傅恒要,受灾地儿也要,由户部开支出来收购,听见了?”

    此时鱼登水真是茅塞顿开,已是喜动颜色,忙道:“一定懔遵中堂宪命!送驾到府,我即刻区划筹办,还可再议议别的生财之路。”刘统勋却对众人道:“也是对你们说的,淮北虽然被水,河淤之田肥似油,庄稼没了种药材。傅恒来信,金川地气湿潮,兵帐里要铺芦席,大水连芦苇也淹死了不成?还有巴茅、高粱莛儿,编囤粮的囤子,也是军用总之百计生方儿自行救荒。赈粮朝廷当然也要出的,安徽那边已有了旨意,受灾人均六钱银子,义仓里粮用了,粮食从兵部军用存粮陈米调拨,除了种粮,每人可得口粮四斗七合,加上自救,春荒不致有饥馑。皇上前脚回京,后脚饿死人,出饥民群,我就要唯尔等是问!”

    “是!”

    淮北的几个道府官员被刘统勋灼人的目光逼视得心里噗噗直跳。淮安府知府嗫嚅了半晌,小心下气说道:“敝府地势低洼,现在积水不退,已经有了饥民群,现在靠官设粥棚过活,又有保甲里连坐官府管制才没有外流。请大人给卢河帅写封信,用作修河堤民夫,水退之后再回乡照老大人方略自救。卑职再三想,我府治淹得太厉害了,淮安城外水深三丈啊!一路过来,百姓连野菜也没吃的村子有二十几个,吃观音土,胀死的人埋不及!一是不管哪里,急调一点粮食顶一阵子,二是防瘟防疫的药赶紧供应,这雪一化天就暖了,病气一传不得了!”

    他说着,刘统勋已不言声起身,至窗前案上援笔濡墨,说道:“实在对不住——你老兄贵姓台甫?”“不敢!”那知府忙道,“卑职叫杜鹏举。”刘统勋即挥笔写道:

    时捷吾弟:淮安府急需用粮。彼府杜鹏举来告,百姓且有食观音土者矣!今令持此函往弟处,即以急赈公务料理,务期五日内赈粮运至灾区。切切在意。即颂台祥!

    刘统勋拜书

    写完,将手条交给杜鹏举:“你去见范时捷——还有你们几个淮北来的,大约也为的粮食吧?就说我的话,让他一并统筹。——你们还有别的事没有?”几个道府官便一齐起身打千儿辞别,只一个知府说:“高家堰在卑职辖区,现在卢河帅要重修,两个村子搬迁,百姓们把我的堂鼓都砸破了”

    “你去吧,去见卢焯。这是有定例出项银子的,由河工调拨。十补九不足,我知道,真不够用,让卢焯和我说话。”望着众人辞出去的背影,刘统勋又追着说了一句,“饿死一个人小心你们顶戴——我要派刘墉去勘察的!”不待众人回身,已转过脸来,稳稳坐在椅上目视裴靳二人,却不急于说话,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扁琉璃瓶儿,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药酒,定着神,似乎在等着药力见效,又似乎积聚着力量准备训斥二人。他浓黑的扫帚眉下三角眼深邃得像黑洞,闪着两点刺人的微芒,额头和项上蚯蚓样的筋绷得老高,黑红的脸庞在灯下油亮闪光,腮边的肌肉时而抽搐一下。这副模样,就是无罪的人也觉得看了心悚,裴靳二人低头不敢看他,真有点如坐针毡的味道。

    “知道叫你们来为什么么?”良久,刘统勋才问道。

    他开口说话,二人才好似从酷刑中解脱出来,两个人同时抬头,又躲闪着他的目光低下了身子,裴兴仁小声道:“犯官们有罪,老中堂要处置发落我们”

    “就你二人的行为而言,太无耻了,真是罪无可贷!”刘统勋吁了一口气,“扬州百姓满街唱,‘靳文魁裴仁兴,绿帽子红缨顶,拼着老婆攀高恒,盐税涸田两头空,奸诈似鬼头发懵,又赔夫人又折兵’很好听么?”

    两个人听着刘统助一字不拉背诵儿歌,臊得脸像红布似的低下头。靳文魁讷讷道:“回回回老中堂话,实在不中听。不过说句实在话,是我们犯了晦气,该当的倒霉!那两个婆娘都是从春梅阁买来的婊子”他突然心一横,说话也流利了不少,“这是现今官场不宣之秘,并非只有我和老裴这门不要脸。您到福建访查一下,官员升官只有两门——不走黄门走红门!彰州县令古而信,境里出盗案要处分,连正配夫人带三个妾送去按察使那打三天雀儿牌,盗案改了窃案,而且拿贼有功报卓异,湖州、吴江、无锡、常州、镇江我不是攀咬,他们的出身连个秀才也不是,官怎么上去的?老大人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我们也都是读书人,这么无耻自己也知道的。”裴兴仁口气中略带着忿忿,“就是人比人气死人!就我的本心,拼两个婊子哄高八舅子,盐税关税厘金,还有一百多顷涸田,扬州府借着迎驾,财政一下子就活起来了,并没有想着攘塞自己腰包儿。老靳说的没假话,您老到南京藩司衙门微服访一下,铸钱局、藩库厅、赈灾局那批人,不但妻妾,连儿媳、女儿、小姨子都供奉了上头——上头无耻,泔水缸似的,扑灰的、血扑灰的,姊妹姑姨一概混账杂烩汤,大伙儿聚会吃酒弄屁股贴烧饼,那是什么样的‘无耻’——没说的,总之是我们无耻得倒霉就是了——”

    “别说了!”刘统勋听得头涨心跳,一捶椅背打断了二人诉苦叫冤,想掏药瓶儿,颤着手半途又放下,呼呼吁了几口粗气,咬了咬牙,半晌才无可奈何地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说他们,先说你们的事”

第501章 老牛舐犊父子情深 少年盛壮图报重恩() 
刘统勋不说“处分”,说“事”,裴兴仁靳文魁大觉意外,不约而同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刘统勋。

    “我查阅了你们两个吏部的考功档。”刘统勋叹息一声说道,“裴兴仁在淮阴任上,率民工护堤,决溃后带三百营兵,亲自下水堵决口,保住了十三个乡不遭洪水淹没。淮阴人听说你出事,万人联名折递北京保你。还有,在江宁兴修水利,植桑二十顷,口碑也还好。靳文魁行伍出身,西海一战带二十骑踹了罗布藏丹增三个营,因年羹尧败坏出事,没有叙功。跟岳钟麒鱼卡之战身受七创死战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没有说完,裴靳二人都已听得涕泗滂沱声哽气咽,抱头坐着浑身战栗抽搐,直要放声儿。裴兴仁用手捶着头,哽着声泣道:“我是枉读了圣贤诗书老中堂您别说了。我自己败坏了自己,这罪有什么可逭的?”靳文魁满脸是泪,也是哽咽不能成声:“请朝廷还叫我充军去,我有武艺,还能出一把力”

    刘统勋也不胜慨叹,说道:“说是水至清无鱼,这也忒浑浊了些。官场浑浊到这一步,实在远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责备你们独清。念及你们昔日劳绩,行为卑污但不全为了中饱私囊,与贪污纳贿终究有别,阿桂中堂有信,请从轻处分,岳钟麒也保了靳文魁。酌情再三,这么一直拘押下去也不是事儿,我请旨将你们革职留任,皇上说‘他们在扬州名声败坏,已经无法留任’,派你们到军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们怎么想?”

    “愿意!”二人几乎同时说道。因话里夹着乾隆旨意,忙都离位叩头。裴兴仁道:“这是皇上如天浩荡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赎前愆!”

    刘统勋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将近子时二刻,因惦记着刘墉还在堂房等候,便站起身来,说道:“要嘱咐的话太多,得从三字经给你们起讲!归拢起来,洗雪耻辱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功劳,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时间。从兹之后一直立功建业,人们才能把你们的丢人现眼的尴尬事看淡了,渐渐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还有一番教训,你们听他的就是了——我已经下条子发还你们财产,回去安顿一下家属,三天之后启程——去吧!”二人一迭连声答应着起身辞去。刘统勋送至书房门口便住了脚,因见刘墉站在门外冬青树下,便问:“你怎么不在上房等候?”

    “父亲在这边忙碌,儿子在上房闲坐着不安。”刘墉说道,“再说,那几位太监侍奉得忒殷勤,儿子也消受不得。”

    刘统勋看了狗娘养的一眼,不禁一个莞尔。他本意也心疼儿子劳乏,让他休歇一下,谁知爷两个都是不会享受的。因道:“回去坐着说差使太气闷了,陪我一道儿散步走走吧。”说着移步出来,因见西院月洞门口挂着一盏米黄西瓜灯门外雪景绰约,是座小花园,便踱了过去,刘墉紧随父亲,在侧畔照应,狗娘养的只遥遥尾随他们爷两个后头跟着听招呼。

    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父子两个能这样清夜游悠闲适逍遥地一道相处了。他们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个极品大员,一个司道小吏,按官场制度原本应是回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这一层。父子同部,办的又是同一差使,偏两个人都是自觉受恩深重,拼着鞠躬尽瘁为朝廷奔走效劳的。自离北京,同负乾隆巡幸扈从安全责任,密弥相处,比在家中见面说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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