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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云苍穹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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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我们何必步行,乘车也不会这么累了!”渐渐到了街区,女童有些不受脚力,撒娇起来,那个年轻男子也乏了,额头见汗,气喘吁吁。其实他们也没走多远,不过十来里路而已,只是世家子弟多半四体不勤,大概正是这个原因,他们身后那剑士脸上的鄙夷之sè又浓了几分。

    年轻男子也不理会剑士的脸sè,牵着女童斜倚在道旁树下,叹道:“既是求人,总要表现出心诚才好,那道长如闲云野鹤,我们乘舆而去未免显得倨傲。”听了哥哥的解释,绮薇的嘴巴撅得更高,“那死老道又不在家,真当自己是神仙了,如此轻慢我们!”听得妹妹唠叨,做哥哥的也不多话,其实绮薇比起大多世家女子懂事得多,并无颐指气使的习惯,只是连访几天也未见到那道长的面目,却还被对方的下人慢待,门阀小姐的脾气总还是有些地。

    那年轻男子也是累得很了,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怆然道:“如今求人,自然要低三下四,为了阿爹,我们还是忍忍罢!”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剑士,听到年轻人提起阿爹,yīn阳怪气地笑了笑。

    有汉以来皆以孝治国,那年轻男子一路上被这剑士冷嘲热讽也就忍了,不过此刻对方居然嗤笑其父,这男子再也忍不住,喝道:“周景安,我一路忍让你也欺人太甚,若是看不起愚兄妹,你自去之,我们不需要你来保护!”

    剑士翻了个白眼,讥笑道:“我只笑了一声,又没说王县守不战而逃,你如此着急作甚?”

    “你……”被戳到疮疤,那男子张口结舌一时不好反驳,跺了跺足就yù拉着绮薇自行离开,倒是那女童绮薇知道离家在外须得剑士保护周全,挣开她哥哥的手,朝剑士行了个礼,哀婉道:“纵然我父亲贪生怕死,但做子女的却不能不尽孝道,我家门第虽高但在族内境况实比周君凄苦,如今两相共处,实要和睦才是,如若愚兄有怠慢周侠士的地方,小女子在此致歉!”说罢,又要盈盈下拜。王家的门第高不可攀,那剑士受了这女子一礼已然受宠若惊,怎敢让她再拜,急忙将她扶起,连声感叹着,“不愧是琅琊女儿!”

    此时那个年轻男子愤懑垂首道:“琅琊王家又有什么了不起,如若当年谢家小公子没死……哎~!”听得这话,王绮薇的脸上露出凄惶之sè,那周姓剑士见之不忍,宽慰道:“死生有命,本不干你事,你又何苦自怨自艾!”

    原来这两兄妹乃是琅琊王氏的旁支,年轻男子名叫王烨,究其先祖王璐,竟是竹林七贤之一王戎的族侄。王璐入仕后一直追随在西晋司徒王衍身侧。论起来,王璐的家声仅比王导王敦两兄弟稍差而已。可境遇不同,地位也就不可同rì而语,王璐跟随王衍而没有渡江南下,在王衍被石勒抓捕时,他弃主而逃,待其辗转到了江南时,东晋的天下已经握在王敦,王导的手中,他只能做个闲散官。王衍名气太大,王璐弃之而逃,在王氏族内成了背弃主人而被耻笑的对象。百年来,虽然琅琊王氏几起几落,渐渐成了天下第一门阀,但王璐这一支旁宗却一直过得郁郁寡欢。

    王绮薇的父亲王岚有心要振兴家声,甚至不惜与谢玄的宠妾指腹为婚,将嫡女许给谢玄的庶子,但王绮薇刚呱呱坠地,谢家那边备受谢玄宠爱的小公子,不及一岁便随着他父亲夭折了。结果王岚弄得这门亲事反而成了祸事,王绮薇被族人认为是凶星降世,勀死了谢家父子,因此王绮薇虽然生的秀丽,却快及金钗之年也无人下聘,一个女童遭受如此非议,苦楚可想而之。

    这一次,王岚出任上虞县守,防御海贼,这本就是个苦差事,恰逢孙恩带五斗米教众从海上攻伐,上虞民众大半都是五斗米道信徒,未及王岚遣兵,城门已经大开,王岚只好发挥祖传保命本事,还未交战便逃之夭夭,结果孙恩乘胜击破会稽郡,将郡守王凝之及其六子全部屠戮,若非北府兵将领刘裕及时援救,谢道韫也难逃一死,只是这刘裕救谢不救王甚是奇怪。

    王岚不战而逃,自是有罪,偏偏王氏宗族把王凝之被杀的责任推到他的头上,北府都督王恭更是声称王岚是王国宝一党,此时王岚已经被押解送京等待司马道子的发落。王氏宗族不肯相帮,王烨兄妹只好自行奔走。

    见到妹子伤心,王烨不禁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来到王绮薇身边柔声宽慰道:“莫想旁的,我们尽力将阿爹救出便好!”说罢又向那周姓剑士拱了拱手,表明自己听从妹子的话,要化解干戈。然后又是一番温言软语,王绮薇才复作开朗。

    休息片刻后,王烨本想雇车,但又不愿在那剑士面前丢脸,踌躇一番三人还是行路回居处,街景逐渐繁华时,却听王绮薇指着前方奇道:“当世还有这样拾遗不昧的孩童!”

    王烨眺目看去,街上并无多少行人,不远处,只见一个青衣童子侧着身子,捧着一枚玉佩,而他身前则是一个穿着陈旧宽大袍服,初chūn的天气却踩着一双木屐,披头散发,袒胸露rǔ,面容枯槁的中年人,这中年人右手持着一柄蒲葵扇,伸向青衣童子,示意他将玉佩放在上面,左手却在衣服里轻轻抓摸,抓捏到某物后面露喜sè,左手指一弹,原来刚才竟是在捉虱子!

    弹掉虱子,他才将蒲葵扇收回,又摸了一串钱放在蒲葵扇上,递给那青衣童子。不待那小童将钱拿走,他便一甩扇子,转身而去,全程未和那童子说上半句话,初chūn的劲风凛冽刺骨,这男子穿着宽衣大袖,长发在空中飘舞,还摇着蒲葵扇好似仙人一般。

    再看这边,那小童抢在那串钱落地之前抄手接住,鄙夷地看了那个“世外高人”一眼。王烨见此叹道,“这孩童真得古人遗风!”至于那个“仙风道骨”的家伙,这些世家弟子看得多了,晋人好跟风,自从谢安成rì里摇着一把蒲葵扇后,王公大臣们便人手一把,不过这么冷的天,那家伙还摇得那么勤快显然是刚刚服用了五石散,正在发散当中。东晋世家子弟虽然地位尊贵,但却喜好披头散发,宽袍大袖,衣物不洗,脚蹬木屐,一把蒲葵扇四季常摇,看似简朴逍遥,实际上却是服用了五石散后药xìng所致。

    所以王烨只是感叹那孩童拾遗不昧,却对那失主的形状没有任何讶异,晋人好利,奢华风气弥漫,儒家所倡之美德早已摒弃,所以王烨对那个童子连连感叹,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有意讽刺。

    却不料沉默了许久的周景安再度嗤笑起来,王烨心中顿生不快,扭头怒视,最先看见那童子的王绮薇也觉得周景安有些莫名其妙,语带疑惑地问道:“周君又因何故发笑?”

    周景安见王烨对他瞠目而视,浑不在意,傲然道:“我笑贤兄妹眼光太差,明明是个偷儿,你们却说有古人遗风!”

    “胡说!”王绮薇不悦道:“我们亲眼看见他把那贵重之物交还失主,若是偷儿怎会如此?”

    周景安微笑道:“那东西就是他偷的,只是对方是世家子,在这城中应该有些名气,既是随身之物,想必众人皆识,那偷儿到手后自然不好兑换,只好何处偷得何处还了!”这番解释颇有道理,王烨本就不相信世间还有拾遗不昧之人,倒是王绮薇还有些为那童子忿忿不平。

    这时那个童子正转向朝他们走来,一身藏青布衣,虽不华贵却也素净。走的近了,却见他明眸皓齿,风姿特秀,竟给王绮薇一种惊艳的感觉,颇有尘世浑浑,唯有其如劲松dú lì一般。不禁在心底感叹,“寒家子竟然生得这般好看。”

    这时候那嗑了药的“仙人”已经走远,街边摆档的商贩们竟然和那孩童打趣起来,“羯奴今rì怎地不图生发了?莫不是想抱那范大傻的粗腿?”一个摊贩笑呵呵地叫道。范大傻便是刚才那位失主,本地士族子弟。盖因服了五石散后需要不停走动,称之为发散,所以那范少爷时常在这街里坊间上演这么一齣仙风道骨的戏码,只是在老百姓的眼里,一点也不逍遥,倒像个傻瓜,于是私底下都把范家少爷喊大傻。

    “我呸!晦气,一股馊味,满身虱子,猪狗都比他干净!”羯奴啐了一口说:“抱他的大腿不被熏死才怪。”门阀士族,故作矜贵,非是门当户对不相结交,所以刚才那范少爷不与羯奴说话,极力避免肢体接触,不过在羯奴看来,那脏兮兮地样子,他还不想接触。

    这时候街边一个打铁的匠人调笑羯奴道:“偷了又还可不像哥儿的行径,难道是最近转了xìng子想去做范大傻的兔相公么?”这句玩笑引得街边无数污言秽语,王氏兄妹顿时露出厌恶的表情,后悔没有驾车从这里过去。反倒是那周景安露出怡然自得的模样。

    羯奴心中凄苦,筹钱无门,便想施展妙手空空之技,但四百两银岂能在大街上偷到,羯奴也没本事偷入豪门府库。刚才牵走了范大傻的玉佩,但这东西全城的当铺都认识,不好出手,只好捏着鼻子去换了一吊酒钱,“鸡肋啊鸡肋!”羯奴掂了掂钱,冲着那打铁的骂道:“柳鳏夫,你是前路不开只通后门,所以这辈子才娶不上媳妇,当兔儿爷的命还有脸说人,老子还等着和你闺女困觉,只怕是指望不上了!”街头上闻得此言更加热闹。

    王绮薇见此,低声咒道:“*邪语,空有副好皮囊,活该做贼!”本来她见到羯奴的模样俊逸,心头甚是喜欢,但见羯奴的所言所行,心中顿时有美梦坍塌地感觉。拉了拉她兄长的衣角,轻声说:“我们换条路回吧,这里甚是污秽!”

    此时羯奴见手中钱物无用,干脆扯掉绳子,随走随撒,口中叫道,“羯奴就是散财的仙人,还拜什么菩萨,拜我好了~!”街边摊贩一面捡钱,一面笑称仙童。不过一串钱,没几步就散完了,此时羯奴已经走到这三人面前不远,拍了拍手,也不多看,径直去了。

    王氏兄妹却当羯奴是瘟疫一般,堪堪避开一丈远,倒是周景安目送羯奴离去,拍手笑道:“此子甚是有趣,可以结交!”听闻周景安此言,王氏兄妹看他的眼神顿时生异,仿佛碰见妖邪一般,士庶之别非常森严,像周景山这般将相与那偷儿结交的心思宣之于口,自然让王氏兄妹侧目。

    周景安也不作理会,摸了摸手中的剑,心道:门阀短视,哪识奇才。正当此时他却突然感觉一阵耳鸣,如钟磬作响,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敲打在鼓膜上,“你也甚是有趣,可想知道那李道人所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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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关于五石散以及晋代名士们的荒唐行为,在奥丁大大的新书《乱臣贼子》的资料中有介绍,想要了解的同学不妨去看看。另外,为本书求推荐!^_^



………【第四章 烟涛微茫信难求】………

    风瑟瑟,野苍苍,横波激浪,孤鸿独翔。

    夜sè深浓,浮云卷霭,暗月无光,唯有江边的渔火星星点点。京口西北的金山在星野辉映下,就像平地而起的楼宇,屹立在江心。此地形胜天然,风景幽绝,被誉为“江心一朵芙蓉”,风liu名士们自然对此地神往不已,久而久之,一些妙绝的亭台楼阁便建在这山上,以供那些游山玩水的名流有歇息之处,诚然,非得士族不能入山。

    初chūnyīn雨连绵,并未到踏青的时候,在这里住宿的游人寥寥,清幽绝景更甚,即便暮霭沉沉亦可抒发胸臆。但是王烨却毫无游乐的心思,在厅房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景山,“你确信那李道长明rì会来此处?”

    周景山抬了抬眼皮,颇为不耐地说:“七遍了,你再问也是这般回答!”说罢干脆闭上了眼睛。王烨轻轻叹息了一声,周景山说白rì里入梦片刻,得高人提示,知道明rì那李道长会到此间做江中垂钓。晋人好玄,但这说法未免也太玄,所以王烨拿捏不定,而周景山只说了这些便不多言,因此王烨惴惴不安。

    虽然王烨一宗在琅琊王氏中算的没落旁支,但好歹也是高门世家,此番他们兄妹出游,混迹市井,奔走救父,如果成功倒还罢了,如果不成,两人难免受到宗族非议,王烨是男子且无妨,但王绮薇毕竟是女儿身,她在族中已经备受刁难,此行恐怕更是雪上加霜。王烨本来不想带妹妹出来,但家中还另有不得安宁之事,而且王绮薇也想出来散心,结果到了此时,王烨才万分后悔。

    “遍寻不着那道人,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王烨自言自语着站起,走到里屋门前,掀开珠帘往里张望,但见王绮薇跪坐在窗边,望着墙壁上的灯烛发呆,王烨轻声嘱道:“夜深了,早点歇息吧!”

    “却不知姐姐在家中安好!”王绮薇幽幽地道,却没有理会王烨的嘱咐,王烨闻言也露出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

    这时窗外传来鸿雁的鸣叫,声若啼血。金山相对的一座江中小丘上,一个人影负手而立,望着夜sè中的金山,低吟道:“卒然天立镇中流,雄跨东南二百州”,语中尽显豪气,细看之下竟是rì间被王烨所奚落的儒生。

    只见这儒生掐指而回顾四野,口中无声呢喃,似在计算什么,然后飒然一笑,“就是这里了,好一个钟灵毓秀之地,李道显,我不信你不来此!”言罢突然飞身而起,矗立在半空中,以手指作剑,点破虚空,姿势说不尽的潇洒,犹如龙翔九天。手指点到之际,气流如水波一样被驱动,“啵~!”清音响起之处,亮起碧蓝的幽光,转瞬又不复肉眼所见。

    那儒生的身影在夜空中摇曳,但江上渔舟却安之若素,仿佛看不到身边的奇事,点点幽光在不同方位亮起而又转瞬即逝,就像星星眨眼一般,那星火的方位似乎暗合易经六爻,但又殊途同归。那儒生一共出了六指,第六指时轻声念道:“潜龙入渊,缚仙始成!”但见一点幽光直入金山东南侧峭壁下的江水中。

    使完第六指,儒生才从空中落下,却没落在那江丘之上,而是站立在水面,神sè间有些愉悦,还有些疲倦,深吸了口气,自语道:“此阵还真是费神,李道显,我算是厚待你了!”说完又冲金山望了一眼,“只差一步了,但愿我没有看错人!”

    此时,周景山独自跪坐在厅堂里,看似闭目养神,其实心里却波澜起伏。他名叫周皓,字景山,江南世族周氏的子弟,好任侠,最敬重周处,有意效仿。东晋实行门阀政治,但在门阀中也有高下之分,司马睿建都建康以后,北方南迁的大族手握朝政,四大家族王,谢,桓,庾均是来自北方,而南方世族则多受打压,北方世族可官至公卿,而南方世族最多只能做到太守,因此立国以来,双方攻讦不断,有南蛮北伧之说。

    而周皓偏偏是个与众不同的世家子弟,好打抱不平,所以王绮薇时常称他为周侠士,这个人不在乎门阀规则,结交寒族,时常受到批评,世家子弟大多不喜欢和他来往,他也看不起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蛀虫。平时周皓肆意旷达也就罢了,他却犯了一个最不该犯的错误,在东阳任参军的时候,zì yóu恋爱,想娶当地寒族满氏的女子。满氏虽自称是高平旧族,曹魏时期大官满宠的后人,但根本不被江南世族承认,当时孝武帝还没死,有人上奏弹劾,“周满联姻,惊世骇俗,宜置以明科,黜之流伍,使己污之族,愧于昔辰……”结果不仅周皓被免去了参军的职务,连他老爹也辞谢太守之职以保全周皓不被禁锢终生。

    因此周皓才不得不委屈充当王氏兄妹的保镖,媳妇没娶成,反而落得一身不是,心灰意冷之下,周皓开始勤研剑术,他本来就有些修为,在孤愤心境之下刻苦磨砺竟然已有小成,将及剑仙的境界,算得上是世间散修有成之士,只是无人引导也不懂借重外力,他其实并不知道路在何方。但白rì一梦,耳中听到的箴言却让他有如醍醐灌顶,那高人仅仅传授了他一套口诀,嘱他在明rì午时彩云蔽rì的时候催动,会有奇事发生,他不是傻子,直觉感到自己被人当作工具利用,但是这套口诀却对处于瓶颈期的他有指路明灯之用,辗转思量后,他决定按高人所指行动,至于王氏兄妹之事,他已经淡然与胸,只是渴望明rì能会一会传他口诀的那个神仙。

    王烨平时并不喜欢和周皓接触,只是心事繁杂,在卧房里躺了半晌也睡不着,又想询问周皓关于那白rì一梦的事情,但是走到厅堂看见周皓的姿态,心里竟有些胆怯,总觉得周皓在白天惊叫一声过后,整个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于是也不敢再打搅他,转向望了望王绮薇的房间,夜间静谧,但见烛光未灭,还听得有叹息之声,王烨不禁朝她门口走去,正yù敲门。

    此时,王绮薇正推开了窗子,夜风轻拂罗衫,心底泛起一股微凉,轻声吟道:

    辗转不能寐,坐起戏烛影。

    孤雁鸣幽咽,声声入我心。

    推窗拭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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