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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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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飞道:“既然不好洗,还是我来洗吧。去油我知道,用碱水。”说着就在台子上找碱粉,逐一的开了盖子瞧,见有瓶白白的粉末,就问:“是这个不是?”
点莺道:“那是淀粉。做菜用的。”把碱粉递过去,羽飞倒了些在水里,拿手去搅,才伸出去,就被点莺打了一下:“傻子,这么就下手了,回头把皮都烧得皱起来!”
取了双长筷子,顶端以纱布裹好,交给羽飞:“拿这个洗,省事,又洗的干净。”
羽飞依言,一边洗一边称赞道:“真聪明,这都能想到。佩服佩服!”
点莺见没人在,拧了他一把:“今日吃错了药,或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发起失心疯来。只是讨好我。说,到底要怎样?是不是在哪里赊了人家银子,要来我这里报账?”
羽飞道:“自成亲以后,我身上何曾留过钱,但有一文,也被你搜去了,不要说欠人家银子,便是走路口渴想喝水,都没钱买。”
点莺瞪了他一眼:“在这里只是装可怜。你果然一点私房钱不曾藏过的话,上个月你却如何买了只上好的漆沙砚,在那里自鸣得意!”
“那是人家送的。”
点莺笑道:“确实人家送的。是谁和我说要价十两太贵,还了一半,着实捡到便宜了。”
羽飞不吱声,闷头在那里洗罐子。点莺又道:“你别在我这里瞎掰。你说的话,我句句记在心里,半个字也漏不了。日后慢慢对证。你若想蒙我,事先把一世的谎都编圆了,再来我这里耍心眼!”
羽飞发了半天呆,望着点莺的背影,心中发虚。见点莺似要转身,不由惊慌,赶紧低下头,握着那长筷子在罐子里乱搅一气。
山河破碎风飘絮
入阴历十月底以来,街头的报童们每天叫嚷的内容,都是无锡沦陷,日军分路直取南京,东路沿沪宁路进袭镇江后即向南京进犯,中路沿宜兴、溧阳、句容,直指南京等等内容。
南京危在旦夕。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潮拖儿带女向外逃离。戏班也停演了。张老爷子出门打探消息,说是码头上每天还有几艘渡船,事不宜迟,应尽快打算。因班子里人多,羽飞便安排那些老迈的师叔伯们先走。约十来天工夫,几百口人散去大半,张老爷子不肯先两代班主离去,坚持留下。
枪炮声昼夜连续,城内到处是脸色焦黑、疲惫不堪的中国守军。
羽飞和师父说了几回尽快离开南京城,白玉珀充耳不闻。到了十二月十三日凌晨,就听见街上飞奔的人群在嚷:“中华门失守了!中华门失守了!”
一发炮弹落在阁楼的飞檐上,将楼削了黑黝黝一个斜角。羽飞着急:“师父师娘快走,就要破城了!”
白玉珀怒道:“犯我家国,为何反是我逃!我老矣,决意不走,与这方寸之地共存亡!”
羽飞双膝跪地,哀求道:“师父请速离开!如今兵临城下,何必逞一时之勇,枉送了自家性命!”
“放屁!”白玉珀抬脚就踹,“煌煌华夏,竟被撮尔小国欺至此境,四万万国人状若丧家之犬,留得性命何用!叫他笑我中华无人,拱手为奴,苟且偷生!你要逃便逃,我和你师娘,要在这里叫日本人瞧瞧,就算是梨园子弟,也知不畏强寇,与国共存亡!”
痛骂之后,立在院内,转向众人道:“三辉是祖上的遗珍,不可葬送。孩子们还是收拾细软,四散去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了!”
炮声渐息,远远的枪声像油锅里的爆豆,辟里巴拉可闻。几十口人乱做一团,余双儿匆匆收拾了一个包袱,施惠生将一双儿女放在竹筐里,用扁担一挑,两口子慌慌张张就望后门跑,余双儿边跑边回头,哭着道:“师父师娘保重!”
不多会功夫,逃去大半。羽飞见承鹤仍旧站着不动,便说:“大师哥,你也快走。”
承鹤道:“师父师娘没走,做徒弟的便没有独自逃生的道理,师弟你为何也不走?”
羽飞默然。看看四周,张老爷子竟然也留下了,此外还有章学鹦,科班里五六个半大的孩子也都挤坐在墙角,眼巴巴望着自己。
白玉珀四下里一看,问:“点莺呢?”
羽飞说:“一早就出去了,和我说去城外烧香。”
洪品霞忧急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要是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把羽飞叫到身边,“快去找你媳妇,你陪着我们也没用!”
羽飞左右为难,眼中含泪,说:“师父师娘尚在险境,叫我怎么走得了。”转头对学鹦说,“请师弟帮忙,去城外寻找,观音庙在城西,三里地便到,师弟快去,若是寻着,切勿回返,带你嫂子找个地方先避一避,等太平些,我来找你们!”
学鹦见这局面,由不得拉扯,便说:“师父师娘,大师哥,小师哥保重,后会有期!”也收拾了一个包袱,掉头飞奔而去。
约过了半个时辰,枪声转稀,四周也安静下来。空荡荡的院落里零星遗落着一些用来包裹东西的碎纸屑。承鹤随手拾起一片,残破的旧报纸上是全身戎装的委员长,戴白手套的右拳紧紧攥起,旁边是庐山讲话的摘要:“我们知道全国应战以后之局势,就只有牺牲到底,无丝毫侥幸求免之理。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数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涌入院内,当中一个少佐。吩咐了几句,日本兵们在院子里搜了一会,跑到少佐身边说了些话。
这少佐突然看着白玉珀微笑,用中国话说:“我叫井藤卫六郎。你们是个戏班?很好。你们演的是京剧吗?”
白玉珀道:“乃是自道光年间,宫中传承的京剧三辉班,在此盘桓。我是掌班。”
井藤卫六郎似乎很高兴,“啊,三辉班?那是四大徽班之首。好的很,等明天一切安定了,请为皇军做庆功演出。”
白玉珀道:“甚好。就等明天。”
井藤很满意,留下一队日本兵看住院子,转身离去。
次日晚饭之后,井藤在雨花台下布置了很大一块空地,挂起横幅,用中文和日文两种语言写着:“热烈庆祝大日本皇军占领支那首都!”
驱赶了大约几百个南京平民在一边助兴。到场的日本兵有数千人,俱都兴致勃勃,等着看中国的国粹。井藤来到台上,抑扬顿挫作了个发言,大约是在炫耀战果。发言结束,日本兵们欢呼鼓掌,一边的宪兵拿刺刀顶着那数百南京平民,逼他们也跟着鼓掌。平民们只得勉强拍了几下。
井藤满面春风来到白玉珀面前:“可以开始了。”
白玉珀说:“班子里敲锣打鼓拉胡琴的都跑了,目下只能清唱。最好有懂中国话的,帮着翻译给皇军士兵听,免得不知所然。”
井藤点头:“很好。我就可以翻译。”
白玉珀来到空地正中,环视四周,清了清喉咙,以掌为鼓,击节而歌曰:
臣不奏前三皇后代五帝,奏的是大明朝一段华夷。
太主爷初登基南京立帝,四路的反贼寇要谋华夷。
湖广贼陈友谅兴兵起义,在南京打破了采石矶。
只杀得有田有马无人耕地,只杀得经商客旅买卖稀。
只杀得妻寻夫来兄找弟,只杀得父在东来子在西。
……
唱词未毕,井藤已脸色铁青。下面坐的日本兵不明就里,乱哄哄叫好。井藤将指挥刀拔出,对着白玉珀的腿用力一斩,“该死的支那戏子!戏弄皇军!”
白玉珀腿折倒地。井藤怒道:“把他们全部捆起来,带到江边去!”
南方的山向来不如北方的高大巍峨,到冬日更失了往日的润朗,只留下略带灰蒙的身影悄然耸立于天地间。默守着一份寂静。倘若在北方,来一场大雪,将群山覆盖上一层苍茫的白色,那又是一副磅礴的好图景,巍芒间孕育着新的希望。只可惜南方少雪,如同土丘般散漫开的小山零零落落的点缀在平原上,山间便只剩下松柏苍翠的影子,但绿色都如同带着一层霜,淡绿中隐隐的泛出青灰。远望去仿佛被飞扬的尘土覆住了。
站在江边,昔日里浪拍千石的江畔现下已是波澜不兴。江水仿佛被冻住,连东注的流速都似乎被停住了,暗夜里现着一片死寂。颜色黝黑,似乎夜色聚成一匹腥膻的绸缎潜入江底。不,那并不是黑色,是血的汪洋。
平民的尸体像崩塌的城墙,从江堤一直铺陈到江心。以各种姿势躺卧的人体密集的簇拥到天际,仿佛随时可能起身交头接耳说点什么,然而,数以万计的人山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静谧。听不到一缕呼吸,看不到一丝蠕动。
拉动枪栓的声音就显得分外清脆。八个日本兵排成一排,站在对面瞄准。白玉珀哈哈大笑,撑着断腿站了起来,仰天长啸:“窃国屠城,天地诛杀!”
井藤卫六郎双手拄着指挥刀的刀柄沉默。军帽和皮靴在黑暗中形成一个阴恻恻的剪影。日本兵们把头破血流的张老爷子塞进麻袋,扎上口,浇满汽油开始焚烧,大约是不喜欢听那恐怖的嚎叫,他们用刺刀推着像皮球一样乱跳的麻袋,把它弄到江里去,然后退远来看,后来索性对着在江心浮沉的麻袋掷出一颗手榴弹。当爆炸发出的强光刺透冬夜时,岸上的日本兵们发出看焰火一般欢欣的喝彩。
这幕情景没有引起井藤卫六郎的兴趣,他有些厌烦士兵们的吵闹,抬手示意肃静。对羽飞说:“我并不想打死你师父。你们既不是无知的愚民,也不是懦弱的中国军人,我们为什么不能互相尊重呢?士兵们已经没有新鲜的游戏了,我相信只有你们才会让大家都得到最好的放松。京剧很美妙,我非常神往。而且,我听说你们这群人在整个大中华地区都是赫赫有名的,看上去给我的感觉也很好。”井藤打量着羽飞的脸,“你的长相很讨人喜欢,应该是个温顺的少年,所以,千万不要因为任性害死你的师父啊,在中国,这是很大的罪过吧?”
羽飞被日本兵们捆在汽油桶上,衣服不知被谁撕开了,露出半个肩膀。他转过头看着江岸边逆风而立的师父,嘴唇有些发抖。
井藤说:“好吧。我有第二个建议。你师娘是个美人,我的士兵们已经安慰过她了。但一点效果也没有,看样子她不高兴得很,她一定很宠你吧?你这样的少年,女人们都会宠着的。你该报答报答她了,在我们日本,美丽的妇人和娇嫩的少年经常发生浪漫的故事。我也很想看到这一幕发生在你和你师娘身上,去吧,多诱人的交换!”
日本兵们揪住洪品霞的头发,把赤身裸体的她拖过来。洪品霞的腿是分开的,看样子无法并拢。井藤有些奇怪她的姿势,俯下身查看,原来是私处被捅进一根粗壮的树枝,外面只露出一小截末梢。井藤伸手把树枝拔出来,丢到一边,然后吩咐人把羽飞身上的麻绳解开。
羽飞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指尖也麻痹了,没有任何感觉,他就这样抬起颤抖的手,一颗一颗艰难的解开了衣扣。井藤充满期待的看着这个中国少年,表情专注。他没有想到羽飞把衣服脱下来不是放在地上,而是盖在洪品霞的身上。少年的表情惶惑茫然,泪水像雨丝般纵横在清秀的小脸上,跪在洪品霞身边,终于抽泣起来:“师娘,师娘……”哭声方起,只听“啪”的一声爆响,洪品霞对着徒弟的脸狠狠甩去一记耳光,怒喝:“没出息的东西!七尺男儿,膝不点地,泪不轻弹!死便死,看它鼠辈猖狂,若痴若傻,气数将尽!你何来悲伤!若再哭哭啼啼做态,我和你师父便从没有过你这不肖的徒弟!任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恩断义绝,永不相认!”
井藤发作,咬牙道:“该死的支那女人!”拔出手枪对准羽飞:“再不照我的吩咐去做,你就陪这两个老混蛋上路吧!”
羽飞低头擦掉脸上的泪水,脸色依然惨白,却渐趋平静,说道:“师娘的教训,徒弟记住了。不会给师父师娘丢脸。”
那边厢枪声乱响,白玉珀身中数弹,倒在地上,羽飞五内俱焚,狂喊一声“师父!”扑到近前,白玉珀撑着最后一口气,蘸着自己身上的血,在那江石上写下两行字:
“山河一日有血色,三辉一日无管弦。”
又郑重看着羽飞道:“孩子,你须记住了!”言毕气绝。
井藤扣动扳机,羽飞身体一晃,栽在地上,腰部顿时流出血来,只觉得气息短促,当下就咳嗽不止。
洪品霞躺在原地未动,甚是安详,开口说:“飞儿,你尚年少,来日方长。万万不可寻死,好好照顾你的师弟师妹们,不要让他们受委屈,师娘随你师父去了。”撞向乱石而死。
羽飞想要靠近,却动弹不得,肺里灼痛,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勉强举身爬出几步,眼前忽然发黑,昏了过去。
南方的冬天只能用死寂来形容,看不到一丝生命的动感。天地间唯存单一的灰蒙。这种萧条的氛围充斥了万物,一点一点的抽走了它们生命的活力。
昏暗的香樟树静止着,球形的树冠在天空中画出优美的曲线。像是苏东坡的书法,圆润连绵、俊秀飘逸,却又中规中矩。看去是那么柔和,呈现出模糊的轮廓,它们受了跳跃的月光的魔力,都活了起来。羽飞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真有淘伴似的,千百万只白蛾或精灵飘浮了进来,停留在昏暗的天空和更加昏暗的地面之间,就在跟他的眼睛相平的空间开合着翅膀。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景色美丽极了,若不是承鹤告诉他已将师父师母的遗骸收埋妥当,几乎要以为江边的记忆是噩梦一场。其他的人都还好,俱都平安。承鹤说,是因为关东军来了一个陆军大将,井藤没空理会一班唱戏的孩子。羽飞惦记点莺的下落,承鹤安慰道,弟妹本就未在城中,也许逃了一命,捱到脱离樊笼的时候,再去寻找吧。又过了数日,井藤下令把戏班的孩子们都驱走,独留下羽飞。
承鹤不肯离去,念着师弟身受重伤,又没有医治,这一留下,凶多吉少。羽飞说:“大师哥放心的去。祸福由天。还是尽早带师弟妹们离开是非之地,免得他们忽然变了主意。班子里的兄弟姐妹,就拜托大师哥了。”
承鹤想着自此别后,恐怕无日再见,眼眶湿润,横下心往外走,一面走,忍不住回头又看看师弟。不禁泫然泪下。
峥嵘铁蹄无间狱
关东军来的陆军大将正是植田谦吉。植田由江淮战区观摩回来,路过南京,小憩数日,本来即刻要赶回旅顺,却偶然听说抓了个中国第一流的戏班子,忽然想到北平的旧事,难道是三辉班的人?再一打听,果然不错。急忙叫来井藤,要他把羽飞交给自己带走。
南京虽然沦陷,北方的局势还不明晰。开战以来,关东军被陆续抽调前往中国战场,满洲国国境防务日益空虚。石立峰这个狡诈的军阀掐准时机兴风作浪,安东省;奉天省;吉林省;热河省;黑河省这些重要的区域都被他搅得极不安稳。他还兼任鄂豫皖三省“剿总”副司令,声东击西,搞得植田想找他谈判都没借口。
石立峰很精明,表示和关东军“唇齿相依”,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实际举动。植田酝酿要颁布的《国兵法》,规定满洲国20至23岁的男性都有服兵役三年的义务。每年春季征集20万人,予以军事训练,主要是充当工兵,修筑军事堡垒,或者协助警察维持地方治安。不适合服兵役者要参加为时三年的勤劳奉公队,从事土木工程建设。这个法规必须借助石立峰的力量才能完整实施。以支那人治支那人,是繁荣大东亚共荣圈的必定选择。
是人都有弱点,石立峰也不例外。他的弱点就是他那个出身皇家的郡主夫人。对这位夫人向来言听计从。植田早就想在这个夫人身上花些心思,结果情报机构提供来的信息,让他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七十万关东军兴师动众久攻不下的难关,软肋竟在一个中国美少年身上。这也难怪,按中国人的说法,叫做“自古嫦娥爱少年”。石立峰虽然是个人物,可惜女人们从来对政治军事不感兴趣,只喜欢漂亮的小白脸。尤其是有闲的贵族太太和小姐。饱暖而思淫欲,男女皆同。
关东军的本部远在旅顺口,然而石立峰的司令部却在沈阳。植田谦吉为了早日把这个滑头的中国军阀套牢,也只好赶来沈阳附近的长春临时驻扎。一路将羽飞押在身边。植田发现这个少年的面庞上总有细密的汗珠,偶尔还会发出压抑的低咳。远不似一年前北平初见的风神如玉。
植田记得初遇时,这少年行止从容,未语先笑。如今守在身边,反倒成天不发一言,除了刚开始植田列出条件的时候,他说过几句存心呛人的话,几乎就没再开过口。植田谦吉有自己的计划和步骤。即使这个少年的态度令他非常不满,也不曾对他怠慢过。植田可不想日后和石立峰谈判的时候,落下个野蛮无礼的口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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