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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书(两卷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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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九的声音一派平静:“他们说这芬陀利池里的白莲俱是人心所化,迷谷,你说像青缇那样,也会有自己的白莲么?”

  顿了顿,似乎有些疑惑:“如果有的话,你说会是哪一朵啊?”

  又笑了一声:“他那样的人。”

  语气轻缓柔软得像珍重什么绝世瑰宝。

  东华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没有答话。迷谷此人他隐约记得,似乎是凤九身旁随侍的一个地仙。看来她是认错人。青缇是谁,却从未听说过。

  凤九伸出小指尖轻轻敲打着杯沿,仿佛这是什么有趣的游戏:“半月前西海的苏陌叶邀四叔饮酒,同他们一道路过了那处凡世。”

  停了一会儿:“原来?朝早已覆灭,就在青缇死后的第七年。”

  她回身添茶,嘴里还在嘟囔:“话说苏陌叶新制的那个茶,叫什么来着,哦,碧浮春,倒真是不错,下次去西海我……”

  一抬头,后面的话蓦然咽在喉中。

  东华修长的手指搭在涂了层淡青色瓷釉的茶盖之上,亮晶晶的阳光底下,连指尖都在莹莹地发着光。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凤九沾满酱汁的衣袖上,缓缓移上去,看到她白里透红的一张脸一点一点,变得煞白。

  天上的这些女仙,他一向记不得她们的面孔。可回忆中她们见到他福身施礼,面目模糊的脸素来粉红桃红嫣红纷呈,还没见过一看到他就脸色发白的。

  凤九纤长的手指不由自主移向染了酱汁的袖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遮掩住那一片刺目污渍,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臂来,套着一个茶色的水晶镯子。

  东华打量了一会儿那只镯子,抬眼看向她:“你在怕我,为什么怕我?”脑中却不知为何一个剪影一闪而逝,是眼前的姑娘垂着眼,食指弯起来一边不好意思地揉鼻子一边耍赖:“我才不怕你,我哪里怕你了?”

  那面相似乎比此时更年轻活泼一些。

  东华有些好奇,不知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干脆放下茶杯,等着看她是否真会这样做答。然,事实却是她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直,除了脸色白得有些异常,竟像所有懂礼的小辈:“帝君是四海八荒唯一最接近天道的神祗,我们小辈的神仙,无不敬仰尊重您。”

  这一番话极大地败了东华的兴,两人相坐无言,他不再开口,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握着瓷杯闲闲饮茶。

  半晌,凤九一只手颤抖地握住一旁的茶壶,似乎也想要倒茶,带得壶盖一阵叮当脆响。



  他终于觉得有些趣味了,屈起手臂撑着腮继续看着她。

  凤九被看得不大自然,勉强一笑:“头回面见帝君,喜不自胜,倒让帝君见笑了。”

  东华从来就不是个需要看人脸色的主,以至于从不会看人脸色,却也看出来她口中所谓喜不自胜完全是一篇胡言。

  他的目光随着她一路颤抖地握住壶柄,颤抖地倒满茶杯,颤抖地端起杯子,转念已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果然她手一歪,整杯茶就哗啦倒下,正正地洒在自己的衣襟上。他手指搭在石桌上,漫不经心地想,她倒挺会演戏,或许以为他也是来相亲,却又碍于他身份,不能像前两位那样随意打发,所以使出这一招苦肉计来,不惜把自己泼湿了找借口遁走,那茶倒在她衣襟上还烫得在冒烟,她也真是下足了血本。凤九被烫得抽了口气,却还是恭敬地、谦谨地、却难掩喜悦地道:“一时不慎手滑,乱了仪容,且容凤九先行告退,改日再同帝君请教佛理道法。”

  白莲清香逐风而来,东华抬起眼帘,递过一只硕大的瓷壶,慢悠悠地:“用这个,方才过我手时,已将水凉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正当得上乱了仪容。”

  东华帝君闭世太晨宫太长久,年轻的神仙们没什么机缘领略他的毒舌,但老一辈的神仙们却没几个敢忘了,帝君虽然一向话少,可说出来的话同他手中的剑,锋利程度几乎没两样的。

  相传魔族的少主顽劣,在远古史经上听说东华的战名,那一年勇闯九重天意欲找东华单挑。结果刚潜进太晨宫就被伏在四面八方的随侍抓获。

  那时东华正在不远的荷塘自己跟自己下棋。

  少年年轻气盛,被制服在地仍破口大骂,意欲激将。

  东华收了棋摊子路过,少年叫嚣得更加厉害,嚷什么听说天族一向以讲道德着称,想不到今日一见却是如此做派,东华若还有点道德便该站出来和自己一对一打一场,而不是由着手下人以多欺少……

  东华端着棋盒,走过去又退回来两步,问地上的少年:“你说,道……什么?”

  少年咬着牙:“道德!”又重重强调:“我说道德!”

  东华抬脚继续往前走:“什么东西,没听说过。”少年一口气没出来,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凤九是三天后想起的这个典故,彼时她正陪坐在庆云殿中,看她姑姑如何教养儿子。

  庆云殿中住的是白浅同夜华的心肝儿,人称糯米团子的小天孙阿离。

  一身明黄的小天孙就坐在她娘亲跟前,见着大人们坐椅子都能够双脚着地四平八稳,他却只能悬在半空,卯足了劲儿想要把脚够到地上,但个子太小,椅子又太高,呲着牙努力了半天连个脚尖也没够着,悻悻作罢,正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个小脑袋听她娘亲训话。



  白浅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娘亲听闻你父君十来岁就会背《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还会背《胜思惟梵天所问经》,还会背《底喱三味耶不动尊威怒王使者念诵法》,却怎么把你惯得这样,已经五百多岁了,连个《慧琳音义》也背不好,当然……背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但终归你不能让娘亲和父君丢脸么。”

  糯米团子很有道理地嘟着嘴反驳:“阿离也不想的啊,可是阿离在智慧这一项上面,遗传的是娘亲而不是父君啊!”

  凤九扑哧一口茶喷出来,白浅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看向她,她一边辛苦地憋笑一边赶紧摆手解释:“没别的意思,最近消化不太好,你们继续,继续。”

  待白浅转了目光同糯米团子算账,也不知怎的,她就突然想起了东华将魔族少主气晕的那则传闻。端着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了一点柔软笑意。低头瞥见身上白色的孝衣时,笑意却一下子烟消云散。两千七百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很多她记得,很多她假装忘记,装着装着,似乎也真的忘记了。避世青丘的两百多年算不上清静,但她很难得再想起东华,来到这九重天,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东华的模样,并未将她认出来,她真心地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今日是连宋君亲手操持的千花盛典最后一日,按惯例,正是千花怒放争夺花魁最为精彩的一日。传说西方梵境的几位古佛也千里迢迢赶来赴会,带来一些平日极难得一见的灵山的妙花,九重天一时万人空巷,品阶之上的神仙皆去捧场了。

  凤九对花花草草一向不太热衷,巧的是为贺天族太子的大婚,下界的某座仙山特在几日前呈上来几位会唱戏的歌姬,此时正由迷谷领着,在第七天的承天台排一出将军佳人的折子戏。

  凤九提了包瓜子拎了只拖油瓶跨过第七天的天门去看戏。

  拖油瓶白白嫩嫩,正是她唯一的表弟,糯米团子阿离。

  第七天天门高高,浓荫掩映后,只在千花盛典上露了个面便退席的东华帝君正独坐在妙华镜前煮茶看书。

  妙华镜是第七天的圣地之一,虽说是镜,却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数亿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够,可在镜中看到十数亿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兴衰。

  因瀑布的灵气太盛,一般的神仙没几个受得住,就连几位真皇待久了也要头晕,是以多年来,将此地做休憩读书钓鱼用的,只东华一个。

  凤九领着糯米团子一路走过七天门,嘱咐团子:“靠过来些,别太接近妙华镜那边,当心被灵气灼伤。”

  糯米团子一边听话地挪过来一点,一边气呼呼地踢着小石头抱怨:“父君最坏了,我明明记得昨晚是睡在娘亲的长升殿的,可今早醒来却是在我的庆云殿,父君骗我说我是梦游自己走回去的。”摊开双手做出无奈的样子:“明明是他想独占娘亲才趁我睡着把我抱回去的,他居然连他自己的亲儿子都欺骗,真是不择手段。”



  凤九抛着手中的瓜子:“那你醒了就没有第一时间跑去长升殿挠着门大哭一场给他们看?你太大意了。”

  糯米团子很是吃惊:“我听说女人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结巴着道:“原、原来男孩子也可以么?”

  凤九接住从半空中掉下来的瓜子包,看着他,郑重道:“可以的,少年,这是全神仙界共享的法宝。”

  东华撑着腮看着渐行渐远的一对身影,摊在手边的是本闲书,妙华镜中风云变色一派金戈铁马,已上演完一世兴衰,石桌上的茶水也响起沸腾之声。

  自七天门至排戏的承天台,着实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

  行至一处假山,团子嚷着歇脚。两人刚坐定,便见到半空闪过一道极晃眼的银光,银光中隐约一辆马车急驰而去,车轮碾压过残碎的云朵,云絮像棉花似地飘散开,风中传来一段馥郁的山花香。

  这样的做派,多半是下界仙山的某位尊神上天来赴千花盛典。

  马车瞬息不见踪影,似驶入第八天,假山后忽然响起人声,听来应是两位侍女闲话。

  一个道:“方才那马车里,坐的可是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公主?”

  另一个缓缓道:“ 这样大的排场,倒是有些像,白驹过隙,算来这位公主也被谪往下界三百多年了啊。”

  前一个又道:“说来,知鹤公主为何会被天君贬谪,姐姐当年供职于一十三天,可明了其中的因由?”

  后一个沉吟半晌,压低声音:“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那年倒确是个多事之秋。说是魔族的长公主要嫁入太晨宫,却因知鹤公主思慕着东华帝君从中作了梗,终没嫁成,天君得知此事震怒,才将这位公主贬谪往了下界。”

  前一个震惊:“你是说,嫁入太晨宫?嫁给帝君?为何天上竟无此传闻?帝君不是一向都不沾这些染了红尘味的事么?”

  后一个缓了缓:“魔族要同神族联姻,放眼整个天族,除了连宋君也只帝君一人了。这些朝堂上的事,原本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再则帝君一向对天道之外的事都不甚在意的,也许并不觉娶个帝后能如何。”

  前一个唏嘘一阵,却还未尽兴,又转了话题继续:“对了,我记得三百多年前一次有幸谒得帝君,他身旁跟了只红得似团火的小灵狐,听太晨宫的几位仙伯提及,帝君对这只小灵狐别有不同,去哪儿都带着的,可前几日服侍太子殿下的婚宴再次谒得帝君,却并未见到那只小灵狐,不知又是为何。”

  后一个停顿良久,叹道:“那只灵狐,确是得帝君喜爱的,不过,在太晨宫盛传帝君将迎娶帝后的那些时日,灵狐便不见了踪影,帝君曾派人于三十六天四处寻找,终是不得而知。”



  凤九贴着假山背,将装了瓜子的油纸包抛起又接住,抛起又接住,来回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太用力抛远了,油纸包咚一声掉进假山旁边的小荷塘。两个侍女一惊,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后渐无人声,应是跑远了。

  团子憋了许久憋得小脸都红了,看着还在泛涟漪的荷塘,哭腔道:“一会儿看戏吃什么啊?”

  凤九站起来理了理裙边要走,团子垂着头有点生闷气:“为什么天上有只灵狐我却不知道。”又很疑惑地自言自语:“那那只灵狐后来去哪儿了呢?”

  凤九停住脚步等他。

  正有晨曦自第七天的边缘处露出一点金光,似给整个七天胜景勾了道金边。

  凤九抬起手来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仰着头看那一道刺眼的金光,淡淡道:“可能是回家了吧。”又回头瞪着团子:“我说,你这小短腿能不能跑快点啊。”

  团子坚贞地把头扭向一边:“不能!”

  直到抬眼便可见承天台,凤九才发现,方才天边的那道金光并非昴日星君铺下的朝霞晨曦。

  她站在承天台十丈开外,着实地愣了一愣。

  近在咫尺之处,以千年寒玉打磨而成的百丈高台不知为何尽数淹没在火海之中。若不是台上的迷谷施了结界尽力支撑,烈火早已将台子上一众瑟瑟发抖的歌姬吞噬殆尽。方才惊鸿一瞥的那辆马车也停留在火事跟前,马车四周是一道厚实结界,结界里正是一别三百余年的知鹤公主,迷谷似在大声地同她喊些什么话,她的手紧紧握着马车辕,微微侧开的脸庞有些不知所措。

  烈火之后突然传来一声高亢嘶吼。

  凤九眯起眼睛,终于搞清楚这场火事的起源:一头赤焰兽正扑腾双翼脱出火海,张开血盆大口逡巡盘旋,口中不时喷出烈焰,盘旋一阵又瞪着铜铃似的眼重新冲入火海,狠狠撞击迷谷的结界。那透明的结界已起了裂痕,重重火海后,舞姬们脸色一派惊恐,想必哀声切切,因隔了仙障,未有半点声音传出。就像是一幕静画,却更令人感到诡谲。

  知鹤这一回上天,她的动机其实相当明确,明着是来赴连宋君的千花盛典,暗着却是想偷偷地见一见她的义兄东华帝君。这个重返九重天的机会,全赖她前几日投着白浅上神的喜好,在自个儿的仙山里挑了几位会唱戏的歌姬呈上来。因着这层缘由,也就打算顺便地来看一看这些歌姬服侍白浅服侍得称意不称意。

  却不知为何会这样的倒霉,不知谁动了承天台下封印赤焰兽的封印,她驱着马车赶过来,正赶上一场浩大的火事。

  她其实当属水神,从前还住在太晨宫时,认真算起来是在四海水君连宋神君手下当差,辅佐西荒行云布雨之事,是天上非常难得的一个有用的女神仙,即便被贬谪下界,领的也是她那座仙山的布雨之职。



  但她也晓得,以她那点微末的布雨本事,根本不是眼前这头凶兽的对手。她想着要去寻个帮手,但结界中那褐衣的男神仙似乎在同她喊什么话,他似乎有办法,但他喊的是什么,她全然听不到。

  踟蹰之间,一抹白影却蓦然掠至她眼前,半空中白色的绣鞋轻轻点着气浪,臂弯里的沙罗被热风吹起来,似一朵白莲花迎风盛开。

  她看着那双绣鞋,目光沿着飘舞的纱裙一寸一寸移上去,啊地惊叫出声。

  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张脸,凉薄的唇,高挺的鼻梁,杏子般的眼,细长的眉。只是额间没有那样冷丽的一朵凤羽花。

  可记忆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太晨宫最底层的奴婢,那时她不懂事,不是没有嫉恨过一个奴婢也敢有那样一副倾城色,唯恐连东华见了也被迷惑,百般阻挠她见他的机会,私底下还给过她不少苦头吃。有几次,还是极大的苦头。

  她惊疑不定:“你是……”

  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极冷然:“既是水神,遇此火事为何不祭出你的布雨之术?天族封你为水神所为何来,所为何用?”

  说完不及她开口反驳,已取出腰间长笛转身直入火海之中。

  多年以来,凤九干两件事最是敬业,一件是做饭,另一件是打架。避世青丘两百多年无架可打,她也有点寂寞。恍然看到赤焰兽造事于此,说不激动是骗人的。

  茫茫火海之上,白纱翩舞,笛音缭绕。那其实是一曲招雨的笛音。

  袅袅孤笛缠着烈火直冲上天,将天河唤醒,汹涌的天河之水自三十六天倾泻而下,瞬间瓢泼。火势略有延缓,却引得赤焰兽大为愤恨,不再将矛头对准迷谷撑起的结界,口中的烈焰皆向凤九袭来。

  这也是凤九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但若不是为救台上的迷谷及一众歌姬,依她的风格应是直接祭出陶铸剑将这头凶兽砍死拉倒,当然,鉴于对方是一头勇猛的凶兽,这个砍死的过程将会有些漫长。可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被动。

  凤九悲切地觉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饰两角,既吹着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剑斩妖,知鹤是不能指望了,只能指望团子一双小短腿跑得快些,将他们家随便哪一位搬来也是救兵。

  她一边想着,一边灵敏地躲避着赤焰兽喷来的火球,吹着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气护体,一身从头到脚被淋得透湿。大雨倾盆,包围承天台的火海终于被淋出一个缺角,赤焰兽一门心思地扑在凤九身上,并未料到后方自个儿的领地已被刨出一个洞,猎物们一个接一个地都要逃走了。

  这么对峙了大半日,凤九觉得体力已有些不济,许久没有打架,一出手居然还打输了这是绝对不行的,回青丘要怎么跟父老乡亲交代呢。她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铸剑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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