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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乡夜夜-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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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终于完了”,江玥叹着气站在碗池边清洗咖啡杯和餐碟。按部就班地做完一切,连手上的水滴都揩净了,江玥回到桌前,忍不住还是打开了那个“岁月的童话”,打开了那个编号24的文件夹。
  之前所有的挣扎和自我暗示都成了徒劳。
  江玥没有留下任何和阿懒相关的东西,当初一闪念间删除了电脑里所有的照片,后来回国,也没带回什么东西,都处理掉了,烟消云散不留痕迹。所以现在一眼,只需再看一眼,阿懒的一切就在她脑里清晰浮现。
  江玥与他结识于春天。
  那时第二个学期刚刚开始,江玥基本上是每天清晨三点多睡下,别人的睡眠需要黑暗遮光,而她只有在熹微的晨光里闭上眼睛方觉安全。如果是没课的上午,江玥就睡到十点。起来梳洗穿着好,提着电脑背着书去附近一家名叫Epicurus(伊壁鸠鲁)的咖啡馆。十点半的光景,刚好叫一份食物,算是brunch(早中饭)。
  江玥仍是多年孤僻的性子不改,一人独来独往。但她喜欢隐藏在人群中暗暗地观察别人,像草木盆景一样安静地处着,汲取咖啡馆里温热的人气。
  一条街上那么多家咖啡馆,甚至星巴克离住处更近,江玥还是喜欢来伊壁鸠鲁。因为这家店不像别家的幽暗,光线总是特别明亮,适合看书写论文。空间很大,人也不多,不像星巴克还要排队,来这里的人多数也是学生,都是专心的各干各事,即使有聊天的也是轻声说话,不干扰人。而且每月交上15块钱,就可以享受店里的网络。唯一的缺点是店里的插座太少,只有四个,如若要用,就得加入抢插座行列。
  江玥通常自觉不去觊觎稀缺的插座资源,耗到笔记本电池撑不下去了,就盖上电脑看书去。
  可是那天刚好读书笔记做到了一半,电脑嘟嘟地叫起来告知她电池将尽。江玥懊恼地从包里找出电源线,开始四处逡巡找插座。
  这时,长椅上邻座的男生拍了拍她的手臂,轻声说,“你可以插在我的接线板上。”
  原来他自带了插座。
  而这个人就是阿懒。
  江玥笑着谢了他,依旧埋头敲完笔记。
  待她合上书时,他又拍了拍她手臂,问道:“你是中国人?”他指指江玥桌上的《盐铁论》、《越绝书》还有一册阿城的《威尼斯日记》。
  江玥点头答是。
  他兴奋地说“太好了。”他介绍自己是哲学系的研究生,这学期选了一门中国哲学的课,因为做的是知识论,所以现在正头痛地与“知/识/智”一类的词奋战。
  江玥弄明白了他的请求,拿过他手上那篇嵇康《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帮他把涉及知、识、智的句子都找出来,连带向他解释它们的意思,遇到江玥自己也不能肯定的,两个人就讨论一下。
  终于解决完阿懒所有的问题。江玥靠在椅背上,问阿懒,“老板也是你们哲学系的?
  阿懒不解,“不清楚呢,怎么这么问?”
  “因为店名叫伊壁鸠鲁呀。”
  阿懒歪头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因为伊壁鸠鲁说过‘胃的快乐是一切善的起始和根源,智慧与文雅也与之相关’。所以为了感谢你,让我来请你吃这家的招牌甜点怎么样?”
  阿懒叫来提拉米苏和Espresso,“这个咖啡搭它最好。”他向江玥讲述怎样的提拉米苏才算地道,讲的头头是道。
  江玥觉得惊奇,问他,“你对美食有研究?”
  阿懒摇头,“我奶奶是意大利人,就是来自提拉米苏的起源地锡耶纳。”
  江玥这才知道阿懒的血统有多复杂,复杂得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侧头向江玥眨眨眼睛,“我外婆是中国人。可惜,她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的中文这么糟糕。”
  江玥和阿懒这就算认识了。
  那时江玥对阿懒还了解不多,但她知道阿懒是真正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他念的尽是无用的学科。好家庭出身才能这样不讲究实用性地读了古典学、艺术史,又转来读哲学,无需去顾及生计,只讲究趣味。也因此阿懒是真正的有趣又性情洒脱。
  面对阿懒,江玥有时会感慨,谁说人生而平等,出身决定了一个人太多的东西,资质、气质与性情都在一开始就定下了。就像她,她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是永远也剔除不了的。
  在认识之后,江玥便常常在哈佛园里遇见阿懒,最初她还以为他是故意装作与她邂逅。不过真相很快揭晓,阿懒根本就住在她楼上,不遇见才奇怪,只是从前她走路只顾低头默想。
  招呼打得多了,渐渐地到了咖啡馆他们也会坐到一起。阿懒常约她去听音乐会,波士顿的演出很多,而正好他们都喜欢巴洛克乐团,买了套票听一个音乐季,几乎场场不落。江玥最喜欢的还是和他逛美术馆,因为与钻研过艺术史的人一起看展览,能听到太多的趣闻轶事和独到见解,比导游,比展览手册不知精彩几万倍。
  而江玥也理所当然地成了阿懒的中文老师。
  在他向江玥讨中文名时,江玥就指着他手中的《威尼斯日记》说,“他叫阿城,你就叫阿懒,那你就懒得名副其实了。”
  阿懒的原名是Alain,要说音译也该是阿兰·德隆的阿兰,可江玥见识过他的懒样儿,觉得阿懒这个名字与他实在太般配了。
  江玥第一次去他的宿舍时,简直不敢相信,看起来一点都不邋遢的男生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几乎没有落足之处,地上到处是书,CD,甚至衣服也扔得到处都是。他竟然还疑惑,“为什么你一进来,房间就显得特别乱了呢?”好像江玥施了什么魔法似的。
  江玥扒开一堆东西,找到椅子坐下。阿懒递给她一串香蕉,颇为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有香蕉可以招待你。”这原本也没什么,让江玥惊倒的是他之后的解释,“其他的东西太麻烦,还要洗。”
  所以自那次后,江玥绝少再去他宿舍,多是阿懒来找她。
  阿懒无疑是江玥留学生活里的一束亮光,在那之前一切都是阴郁的,像波士顿冬季的天空,雾气浓重,总是灰蒙蒙。因为亮光突然地投射进来,江玥只顾眯起眼去迎接。在她还没来得及反省自己与阿懒的交往是不是太多,多得超过正常范围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又变化了。
  那天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江玥在MSN上碰见阿懒。
  他问她,忙不?江玥说刚写完一份paper,上网逛逛。阿懒简略地回说,“等着。”
  隔了五分钟,江玥的房门被敲响。
  开了门,阿懒斜倚在墙上,一手擒着一瓶酒,另一手握着一只柠檬,用他怪腔怪调的中文说出来一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江玥哈哈大笑,使劲怕他肩膀,“太酷了,连李白的诗都会背。”
  阿懒也笑起来,“那是因为老师教得好哇!这不,为了表示感激,我就来进贡好东西了。”他晃晃手上那瓶特拉基出产的龙舌兰酒。
  然后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厨房,将柠檬切成片,还带了盐罐过来。
  江玥找出两个喝白兰地用的小酒杯放在桌上,她没喝过龙舌兰,所以就坐等阿懒示范。
  只见阿懒往杯里倒满金琥珀色的液体,拿起盐罐在虎口洒上一撮盐,又在中指和无名指间夹上一片柠檬。然后他快速地啜一口柠檬,舔一下手背,接着举杯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待酒顺喉而入,他长舒一口气。
  江玥光是看着已能体会那美妙的享受。她学着阿懒的样子,喝完一杯,果然痛快。
  这样几杯下去,兴致渐高,阿懒挑衅地看着江玥说,“咱换个玩法吧?”
  江玥挑挑眉,欣然接受,“好啊,谁怕谁呢。”
  阿懒捏了点盐抹上江玥的脖子,细盐沾在他的手指上,粗砺地摩擦着她的皮肤,很痒,可他偏偏抹得很慢。抹完盐,他拈起柠檬放在她唇边,江玥迟疑一下,微张嘴将它含住。
  阿懒慢慢贴近,先是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她颈上抹了盐的地方,他双手扶住江玥的肩,不让她退缩,小口小口地吮咬她的皮肤。
  那感觉非常奇异,江玥突然想,他会不会是吸血鬼?
  然后她听见阿懒低低的声音,有点无措的,他说:“我一直都想吻你。”
  阿懒已经抬起头。他用嘴衔下柠檬,吻她的唇,辗转反复,继而深入,带着无限渴望,仿佛她就是那杯烈酒,将他胸间煨烫,让他喉间灼烧。
  后面的事情就很自然地发生了。
  江玥迟钝地任由阿懒引领着她。而当她敞开手臂抱住他时,江玥才知道自己是那么地需要一个拥抱。
  在高/潮攀升的途中,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呼喊——烧吧,烧尽吧,烧成灰吧。
  她那么地狂野。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异乡的孤单,或者是那长久的寂寞的守望?
  在她快站成了一根盐柱时,是阿懒将她从那绝望的姿势里释放了出来。

  第二十章

  29
  江玥至今记得,第二天醒来时她看见的阿懒,他在晨光中熟睡的模样。
  春日,窗外树梢上鸟儿的叫声显得格外的欢,江玥就是被它们给吵醒的。头很痛,她当然没忘昨晚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动,只是安静地躺着,她的脑袋仍旧贴在阿懒的肩窝。
  隔了一小会儿,江玥仰起头凝视这个与她夜半缱绻的异国男子。可惜她没有绘画的天赋,不然她一定会画下他的睡颜。
  有的人就是这样得天独厚。她心里甚至泛起一点轻愁,因为不知道时间会怎样改变它。
  江玥呆呆地看着,直到那栗棕色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蝴蝶扇翅欲飞那刻的轻颤,然后就看见他笑了。
  “看得这样入迷?”阿懒的声音是刚睡醒时的磁哑,“那就常看好不好?”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间,背和臀之间那凹下去的地方,他像是极其迷恋那段弧线,反复地摩挲着。对这个晨起相见,他们都有点入迷。
  过了很久,阿懒再次开口:“玥,做我女朋友吧!”
  他总是叫她单名“玥”,因为“江”的音他发不好。
  江玥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文化的,国族的,地域的。
  不过也许正是有这样大的差异,他们之间才存在这样大的吸引力。若说爱情如花有花期,那还有无数的差异留待他们的好奇心去探究。
  阿懒手上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到她总是冰凉的身体。
  是谁曾在歌里唱过——人是需要人的人?
  江玥告诉自己,他是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收下吧。
  因此,阿懒就成了江玥的男友,如果严格说起来,也是她第一个男友。
  在接下来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像所有年轻的恋人一样,嬉戏欢乐,当然也曾有过意见不合的冷战争吵。他们一起出游,一起做功课,也会一边做饭一边辩论自由与公平这样的大问题,夜晚阿懒总是过来她的宿舍,他们做/爱,然后相拥而眠。
  江玥喜欢这样的生活,恬静而愉悦。她能感觉到自己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湍急的激流在心间乱撞,而变得像是接近出海口的河湾,宽容开阔,流水平缓。
  那些日子里,她笑得多,少有畏惧。
  她还是会想起江珺,在午夜梦回,或是早晨那刻迷梦与苏醒的临界点。只是这时的他,让她总也触摸不着的他像是前尘旧梦,依然让她酸楚,但也只能是这样莫可奈何的酸楚。她得背负起自己的行李,继续往前走。
  那时因为年轻,江玥和阿懒都没有过多的考虑未来,而且心安理得地认定他们会继续这样好下去。
  如果那个意外没有发生,江玥相信他们是会好下去的。阿懒不是已经向她求婚了吗?
  虽然那是一个非常散漫的,不正式的求婚,但她却认真地考虑了。
  那是2006年冬季学期快结束时的事情。
  阿懒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这唯一的姐姐那时要结婚了。江玥见过她,是一个美丽健硕的女子,待她很是友善。婚礼在休斯敦举行,虽然江玥也很想与阿懒一起去观礼,但最终只将一对翡翠耳环交给他代送。
  如果江玥知道这是她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如果她知道,这次的道别将成为诀别,她一定会放下所有的论文,乃至放弃学位,她也要跟他同去。如果她去了结果会不会改变,那件事是不是还会发生?
  但江玥不是卡珊德拉,她没有预知命运的能力。
  当时她是苦着脸,与阿懒道别的。阿懒揉她的头发,安慰她说,“肯定能赶出来。而且肯定写得很棒。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他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后就走了,江玥没送他去机场,甚至没有送他下楼。
  那时她一心只为自己压顶的论文焦虑。
  硕士读完后,江玥仍留在东亚系攻读博士,只是专业方向从经济史转做了思想史。因为跟着阿懒亲近了一点哲学,江玥对思想史生出了浓厚的兴趣,而且认为在当下这样暧昧不明的文化氛围里,研究思想史别有一番意义。
  可思想史的博士,岂是容易读的。几乎是什么都要看,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都要看。有时一门课就讲一本书,可是这一本书底下不知又垫了多少的论述著作。
  那会儿临近期末,她选的三门课都要交论文,要看的参考文献摞起来几乎有她高,她唉声叹气总算明白为什么哈佛桥上常有学生跳河自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条路怎么越走越料峭,但都是自己选的没得怨人。
  近中午的时候阿懒已到休斯敦,出机场时他给她发了短信,只说自己到了。江玥看一眼,回说好,她知道阿懒体贴,怕打扰她。晚上时,阿懒打电话来,他们闲聊几句就挂断了,江玥那会儿哪有心思和时间与他畅谈呢。
  再就是阿懒走后的第二天下午,江玥收到了他的另一条短信。
  他就是在这条短信里向她求婚的,如果它也算求婚的话。
  “我觉得结婚挺好的。小月亮,写完论文,考虑一下,嫁给我吧?”
  一条短信江玥看了足足一分钟。
  放下手机,重回刚刚在读的《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厚厚的一册书就快读完了,可最后这几页是怎么也读不下去,因为她的脑子里不断地冒出阿懒的问话。
  江玥懊恼地把书盖到脸上。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婚姻,至少从未想过结婚这事与她有什么相关。在她知道自己爱上了江珺以后,从十四五岁到现在的二十四岁,这么长时间里,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嫁给江珺。是的,她从未想过。可是在这个“未想过”里,却暗含了一个预设,那就是既然不会嫁给他,那她还结什么婚呢?
  现在突然有一个人和她说,要娶她。这个人是她喜欢的。虽然对一辈子还没有概念,但是在可预见的年岁里,她是愿意与他在一起的。
  想到了这里,江玥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江珺。
  如果她与阿懒结婚,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与他再无关系的家?
  在她无依无靠时,江珺给了她一个家。从那时起的十几年里,她一直依赖他,在感情上,在精神上,在物质上。现在她终于要脱离这种如蛭附骨的依赖了吗?
  江玥记起斯宾诺莎的一句话,人有几分自决,便有几分自由。
  如果至纯至高的幸福是拥有你最渴望拥有的。那么,她是不可能享有那种幸福。
  好吧,那就让她脱离对他的依赖吧,让她享有自由吧。
  江玥想好了答案,静下心来,回到桌前继续读她的书写她的论文。
  她想,等阿懒回来,就可以告诉他,她愿意。
  可惜这件事不是她愿意就可以成行的,因为阿懒再没有回来。

  第二十一章

  30
  五点刚过,江珺就回来了。
  进到玄关,他瞥见江玥趴在餐桌上,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像是睡着了。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见没惊动她,刚安下心来,下一眼他就看见了桌上开着的自己的电脑,windows屏保图标忽上忽下的漂移,江珺预感不妙,手指在触摸板滑过,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那张她和阿懒的照片。
  你越担心它发生的事,就越可能发生,墨菲定律真是屡试不爽。
  江珺手搭上江玥的肩膀,这时他已能感觉到掌下那微不可见的压抑的轻搐。
  “玥玥”,他温柔地叫她,等着她。
  待她终于抬起头来,他看见的是一张泪水涟涟的脸,那么悲伤,充满悔恨。
  江珺把江玥揽到身前,一下一下抚拍她的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安慰她。
  江玥双手环抱住江珺的腰,脸埋在他的肚腹间,眼泪全都印在了他的衣襟上。
  “我从没有这样地懊悔!为什么我当时不打电话告诉他我愿意呢?为什么我会像个没事人一样,坐那里看什么劳什子史华慈呢?说不定,说不定,我的电话就能把他叫醒呢?”
  江玥无数次地反问过自己,问一次就恨一次自己的冷心冷血。
  如果在下午之前,江珺听到了这样一段没头没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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