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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布林的魔术师-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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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雅夏看不见玛格达的脸,只看见那没有气的身子,随便怎么摆弄都没有反应的、软绵绵的、死人的身子。有个女人捏了一把尸体的脸颊,随后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老婆子互相抱成一团,好像在默默地商议。到这时候,雅夏才发觉另一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他走进去,发现三只动物都死了。分明是玛格达把它们勒死的。猴子睁大着眼睛躺着。乌鸦关在笼子里,好像是做成的标本似的。鹦鹉侧身躺着,嘴上有一滴干血。她为什么这样干呢?准是为了兔得这些动物叫起来。雅夏拉拉一个人的袖子,要他看出了什么事情。警察已经在屋里了。他掏出记录本子,把雅夏对他说的话记下来。
  又来了一些人:一个医生、一个文官、另一个警察。雅夏随时准备被捕。他情愿被抓去坐牢,可是那些公务员走了,唯一的告诫是不要去动尸体。这时,其他的人也走了,回去干他们的活——一个是鞋匠,另一个是箍桶匠。只留下两个女人:切洋葱的矮胖女人和一个脸上长着痛子的白头发的干瘪老太婆。尸体被放在一张床上,那个矮胖的女人这会儿转过来对雅夏说:“她得举行大殓仪式,你知道。她是天主教徒。”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咱们得通知教区。俄国人要做尸体剖检。”
  她们终于走了,撇下雅夏一个人。他想走进卧房去看玛格达,可是感到害怕,童年时期对死人的恐惧又涌上心头。他啪的打开窗子,好像要同院子保持接触似的,还把大门半开着。他不敢再去看那几只动物,尽管他想去看,因为怕看见它们那种默不作声的样子。死的寂静笼罩着屋子,这无声的寂静里充满着被扼杀的呐喊。但是过道里仍然有一片喊喊喳喳的声音,这是人们在小声说话。雅夏站在房间中央,透过窗户望着淡蓝的天空,只见有只鸟儿在那里飞翔。他突然听到音乐声。有个街头音乐师走进了院子。他奏着一支古老的波兰乐曲,一支关于一个被情人抛弃的姑娘的歌谣。孩子们围住了音乐师,说也奇怪,雅夏对这个拉手摇风琴的音乐师倒很感激。他的乐曲打破了死的静寂。只要有他在演奏,雅夏就有勇气去面对玛格达。
  他并没有马上向床走去,而是站在卧房的门槛边。妇女们刚才在这死去的姑娘的脸上蒙上一条披巾。他犹豫了一会,才走过去,揭开披巾。他看到的不是玛格达,而是一个用某种无生命的物质,蜡或石蜡模制的人像——鼻子、嘴、相貌全是陌生的。只有高高的颧骨还有点儿相像。耳朵白得像骨头,眼睑皱起来了,仿佛下面的眼珠子已经于瘪了。前颈上有一道绳子勒的青棕色的伤痕。她的嘴唇没有出声,然而她在尖叫——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长期忍受的喊叫。那张嘴肿起来了而且裂开了,大声叫着:瞧你对我干的好事!瞧!瞧!雅夏想把她的脸蒙上,可是双手瘫痪了,他动不了啦。这个玛格达应该就是当天早晨跟他吵过架的那个玛格达吧,后来她从抽水站给他打来一罐水;不过对另外那个玛格达,他是可以请求她宽恕和息怒的。这一个呢,躺在这儿床上,断了气,已经脱离尘世,无论善恶,都一刀两断了。她超越了那无法在上面架桥的深渊。雅夏摸摸她的额头。它既不冷又不热,而是没有温度了。接着雅夏拨开她一只眼睛的眼睑。眼珠子看上去倒像是活人的,但是它不瞪着什么东西看,甚至也不在反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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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一辆柜车,玛格达被抬出去了。有一个大高个,围着一条蓝围裙,戴着一顶只盖住一部分乱蓬蓬的黄发的油布便帽,用一只手提着她,好像她是一只小鸡似的;他把她放在担架上,拿一只黄麻袋盖在她身上。他对雅夏大声说了些话,递给他一张证明。有一个留着卷曲小胡子的矮子帮他的忙,他看上去好像也在为什么心事冒火月B 个助手嘴里有股威士忌酒味,使雅夏也想喝一点酒。痛苦和恐惧变得叫人没法忍受了。他听着这两人一路上走下楼去。门的另一边传来一阵低语声。一般情况是,死人的亲属把尸体藏起来,不交给官方,想法避免剖尸检验。雅夏想到他原该去找个神父作出某种安排,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他光是拖着,什么事也没干。他知道,邻居们在议论他,对他的古怪的行动感到吃惊。他甚至没有伴送玛格达的尸体上枢车,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感到羞耻,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不是他得应付一些人的话,他早就走了,但是他还是等到大家走散。这会儿,屋子里差不多黑了。他站着,向门闩上的一个斑点盯着看,感到被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了。他背后,一片寂静中有些沙沙声和鼻息声。他不敢扭回头去。有个黑忽忽的东西——一个畸形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就潜伏在附近,随时都会朝他扑上来,张牙舞爪地袭击他。他从小就熟悉这东西。它在他的梦魔中出现。他安慰他自己,这是他幻想的产物,但是他还是没法否定它的存在。他屏住了气。这么可怕的事情只能忍受几秒钟啊。
  室外的闹声停止了;雅夏冲到门口。他动手去把门拉开,可是门拉不开。难道人家不放我出去吗?他弄不懂,吓坏了。他使劲拉拉门把手,门一下子呼的开了,好像被一股大风吹开似的。他看见一个黑忽忽的东西一蹦一跳地逃走;他差一点踩死一只猫。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随手砰的把门带上,好像有人追着他似的直冲下楼去。他看见看门的独自个儿站在院子里,就站住脚,等这人回他的小屋去。雅夏的心跳现在变成了心律不齐的悸动。头皮针扎似的痛。有什么东西在脊背上爬下去。他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恐惧,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愿回那套公寓房间里去了。
  看门的关上自己的房门,雅夏随即拚命地冲出大门。现在,他又感到那只脚在隐隐作痛了。他紧贴着墙根走,最大的希望是别让人看见,或者至少不要有别人在看他的感觉。他走到弗朗西斯卡纳街口,急忙拐弯,像一个从小学里溜出来的逃学的孩子。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使他又变成一个小孩子了,一个心惊肉跳的、内疚的小学生,被没法透露的恐惧和外人无法理解的纠葛折磨着。同时,他又有成年人的清醒头脑——这种清醒就像是一个在做梦的人、却知道自己在做梦。
  去喝个醉吧?附近有酒店吗?弗雷塔街上有几家,不过那里人人都认识他。另一方面,弗朗西斯卡纳街上可只有犹太人居住;这儿没有地方可以喝酒。他记得布加埃街上哪个地方有一个酒吧间,但是你要上那儿去怎么可能不穿过弗雷塔街呢?他走到新尼瓦斯卡街,穿到一条叫博莱斯茨的街上。所有的路都该起这个名字才是,他对他自己说。整个世界是个大苦难。他走过了布加埃街,赶忙往回跑。尽管黄昏还没来临,妓女们已经站在街灯柱下和大门附近;可是她们一个也不对他打招呼。难道我这么讨人厌,连她们也不感兴趣吗?他不明白。有个身穿方格子茄克衫、戴着蓝色鸭舌帽、穿着短筒靴的高个子工人走过来。他长着一张狭长的洼脸,有一半已经烂掉了,在应该长鼻子的地方,贴着一张用带子绑着的黑膏药。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妓女,身长只够得上那个男人的腰部,走到他身边,带他走了。雅夏看见他的腿在摇晃。那个姑娘顶多只有十五岁。他怕什么呢?雅夏心里有个声音在哈哈大笑地问。梅毒吗?
  雅夏赶到布加埃街,可是他记得在那儿的那家酒店不见了。它关门了吗?他想要找个过路人问一下,但是他感到害臊。我怎么啦?我干吗得像山羊走进了白菜地那样感到害臊呢?他问他自己。他找着那家他明知道就在附近、却躲着他的酒店,找了好一会儿。正因为他一心想不让人看到,反而引得人人瞪着眼看他。这儿的人们认识我吗?他拿不稳。他们中间有人上过阿尔罕伯拉剧场吗?不,这不可能。他们在喊喊喳喳地议论他,当着他的面笑。有条小狗乱叫着,咬他的裤腿。他不好意思去赶掉一只这么小的畜生,可是这条狗气冲冲地口沫四溅,叫得这么响,简直不像是只小狗了。那个狠了心要对雅夏报复的魔鬼显然还不满足。他不断地把一件件苦恼加在雅夏身上。接着,雅夏突然看见那家酒店了。原来他就站在它旁边哪。好像大家都在这场恶作剧中插上一手,一下子大家都笑起来了。
  他这会儿甚至不想走进去了;他情愿进另一家,但是他觉得不能转身走开。这样做就是表明投降。他走上三碴台阶,打开店门,一股热呼呼的水气扑面而来。伏特加和啤酒的臭味混合着什么东西的油腻味和霉味。有人在拉手风琴,只见人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摇摇晃晃,鼓掌的鼓掌,跳舞的跳舞,闹成一片。这里活像一个大家庭。他的眼睛模糊了,一时看不清楚了,他想找一张桌子,可是一张也没有,连板凳也没有。他眼睛发花,好像人家放了根手杖或绳子在他的路上要把他绊倒。他好歹走到酒吧柜前,可是挤在那一大帮喝酒的人中间进不去,而且反正那个卖酒的走到酒吧柜的另一头去了。雅夏把手伸进裤袋,去掏一条手绢,可是找不到。他进退两难。好像掉在陷阶里了。黄豆大的汗珠从前额上滴下来。想喝酒的欲望一下子变成了反感。恶心又来了,火星又在眼前跳动了:两颗大得像煤块似的火星。
  “你要什么?”酒吧柜后面有人问。
  “我?”雅夏反问。
  “还有谁呢?”
  “我要杯茶,”说罢,他对自己的话也感到惊奇。那个人踌躇了一下。
  “这儿不是茶馆!”
  “那么来伏特加吧。”
  “一杯还是一瓶?”
  “一瓶”
  “一夸脱还是一品脱?”
  “一品脱”
  “四十度还是六十度?”
  “六十度。”
  说也奇怪,没有人笑。
  “来点酒菜吧?”
  “好吧。”
  “来个咸面包?”
  “行。”
  “坐下吧;我去端来。”
  “坐哪儿呀?”
  “你想坐哪儿啊?”
  于是雅夏瞟见了一张桌子。真像他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表演过的催眠术产生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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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桌旁坐下,这时候才感到他是多么疲劳。他再也忍受不了左脚上穿的那只鞋;他伸手到桌下,动手去解鞋带。他想起《摩西五书》上有节文字:“我将要死,这长子的名分于我有什么益处呢?”
  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焦虑和尴尬。他不再顾虑到底有没有人在盯着他看或者嘲笑他了。他没法解开鞋带,使劲一拉,把它拉断了。他脱下鞋子,袜子里冒出一股臭烘烘的热气。——不错,是坏疽了,坏疽了……我就要跟她在一起啦!他摸摸脚,脚胀大了,就像当天早些时候那理发师谈到的那个面团。这地方什么时候关门呢?不会早吧。他只想做一件事情——坐着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把自己包围在自身的黑暗里。玛格达眼下在哪儿呢?他们在拿她怎么样?他们一定已经把她的尸体解剖了。学解剖学的学生们。他倒在椅子上,好像被恐惧压得撑不住似的。她母亲会怎么说?她弟弟呢?这么多的惩罚一下子都来啦!
  有人给他端来一瓶伏特加和一只酒杯,外加一小篮咸面包。雅夏自己倒了半杯伏特加,马上喝干了,当它药水那样。他的鼻子感到火辣辣的,嗓子眼儿和眼睛也这样。也许我应该拿它来擦擦脚,他想。据说酒精对这种病有好处。他倒了一些伏特加在手心里,弯下身去,在脚踝上摩擦起来。唉,反正已经太迟了!于是他又干了一杯。酒意涌到他的脑子里,但是他并不感到比较好受。他想象到玛格达的脑袋被人从身上割下来,肚子被剖开。仅仅几个钟头以前,她还从菜场上买了一只子鸡,为他做晚饭呢。她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事来?为什么?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他抛弃过她。她知道他的一切秘密。她一向容忍他。简直难以相信,昨天这个时候,他还是身体好好的,计划在绳索上表演翻斤斗,而玛格达和埃米莉亚还是属于他的。像约伯一样,大祸临到他的头上。走错一步,他就失去了一切……一切……
  现在只有一条出路——是时候了,该去看看大幕另一边的情景啦。可是怎么办呢?跳进维斯杜拉河去?对埃丝特来说,这样可太可怕了。不,他不能使她成为寡妇。他至少该安排她重新嫁人……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呕吐。是啊,死神才是他的主子。生活已经撇下他不管了。
  他手握酒瓶,可是再也喝不下去了。他坐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闭着眼睑。手风琴一直在奏那支古老的波兰马祖卡舞曲。酒店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了。他已经决定要死了,不过他还得找个地方去过一宿。还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但是他带了这只受伤的脚能上哪儿去啊?但愿是白天多好啊!现在处处都关门啦。找客店?哪一家呢?一只脚这个情况,他怎么能走去呢?他不大可能在这一带叫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他想穿上皮鞋,可是皮鞋不见了。他拿脚尖在周围探了一下,可是皮鞋不在。难道有人偷去了吗?他张开眼睛,一看酒店里四下都是发狂的眼睛和涨红了的脸。人们挥舞着手,摇晃着身子,摆动着无力的胳膊还直想打架哪;不少人在亲嘴拥抱。围着油腻的围裙的侍者来来往往,端着食物和伏特加。拉手风琴的演奏着,他的黑头发和稀疏的小胡子几乎碰到乐器,眼睛眯紧,神情狂喜。他身子弯下,差一点贴在铺着木屑的地板上。显然这酒店里还有一个房间,因为听得到传来的钢琴声。煤油灯上镜绕着一缕蒸气。雅夏对面坐着一个有麻点的大个子;他嘴唇上留着长长的小胡子,长着个有粉刺的短鼻于,脑门上有道伤疤。他不断地对雅夏作怪相。他得意扬扬地转动着水汪汪的斗鸡眼,这是个快要发疯的人的狂喜。
  雅夏的脚碰到了皮鞋,他弯下身去拣。他企图穿上皮鞋,可是已经不合脚了。这使他想起在小学里学到的有关尼禄的那段轶事:尼禄听到他父亲的死讯,发现他的鞋子太小了;因为据书上说,“好消息使骨头发胀。”这些事如今看来多遥远啊:他的老师雷布。莫斯海。戈德莱啦、那些小同学啦、那一部《法典》啦、那上面有个关于圣殿遭到毁灭的故事,那是犹太历阿甫月九日前学习的—一这些事如今想起来是多么遥远啊。—一唉,我哪能在这儿一直坐到关门啊!我必须找个过夜的地方。
  他把脚硬塞进皮鞋,带子可结不上了,然后用酒杯敲敲酒瓶来引起侍者注意。对面那个大个子笑起来,雅夏看见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真好像他和雅夏俩一起在扮演一场大闹剧似的。这样一个人怎样生活来着?雅夏问他自己。他是醉了呢,还是疯了呢T 他在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亲人吗?他干活吗?说不定我今天的遭遇,他早就经受过了。口水从那大个子的嘴里淌下来;他笑得那么厉害,眼睛里掉下了泪水。然而他也是哪个人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他五官上打着野蛮的烙印。他依然待在那人类出身的上古原始森林里。这样的人是笑着死去的,雅夏对他自己说。侍者总算来了。雅夏付了帐,站起身来。他简直走不成路。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极大的痛苦。
  时间很晚了,然而布加埃街上还是挤满了人。女人们坐在大门台阶上,坐在圆凳、木箱上。有几个鞋匠把工作凳搬到户外,就着烛光用锤子敲钉子。连孩子们也还没有上床。维斯杜拉河上吹来一阵带硫磺味的微风。下水道里冒出一股股臭气。屋顶上面,天空发着红光,好像远处火烧的反照。雅夏想找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可是马上发现,这一等会等上整整一夜。他开始顺着策尔纳街走,一直走上斯维耶托扬斯卡街,然后来到城堡广场上。他走几步路就得歇一下。他热得透不过气来,感到恶心。每扇大门前,每根路灯柱下都站着一群群妓女。在他的周围,醉汉们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要找个人可以倒在他身上靠一靠似的。有个女人坐在阳台底下一扇敞开的门前。她头发蓬乱,眼睛血红,流露出疯狂的欢乐的光芒,怀里搂着一个塞满破烂的篮子。雅夏低下头去;他打了一个呕逆,嘴里尝到一种没有尝过的苦味。我明白,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每隔一两座屋子,就藏着一具尸体。一群群人在街头荡来荡去,躺在长凳上,躺在周围尽是污秽的维斯杜拉河岸边。城市被墓地、监牢、医院、疯人院包围着。每条街上,每条巷子里,隐藏着凶手、小偷、腐化堕落的人。处处看得见警察。
  雅夏看见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对它招招手,可是那个赶车的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继续赶路了。又来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可是也没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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