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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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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默然,万历的心思,是很难猜得透的,看来他确实要立三子常洵做太子,这既表明他喜欢三子常洵,又讨好了郑贵妃,但朝臣决不能同意他废长立幼。许国看着申时行,忽地一问:首辅是不是看了皇上此举,心里也愿意他废立?
申时行犹豫,说不出话来。当他看到常洛去拿那块烧烫的玉时,心里恨不能去扯住他,要他不去拿,玉烫人手,也许会烫伤他。但当常洛去拿那块玉时,他的心马上变得冰冷了。万历要给他看的,是一个不聪明不智慧的常洛,这是要告诉他,常洛是做不了皇上的,大明朝变乱频仍、灾异连年,没有一个知权变、善机谋的皇上,能行吗?申时行忽地明白了万历的心眼儿,他不提出此事,真是想继续拖下去,拖到群臣最将认可立常洵为太子的那一天,这样常洛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申时行心下想,或许他会帮助万历,帮他立常洵为太子,但常洵太小,还只有四岁,你说一个四岁的孩子比九岁的孩子更聪明,更有智慧,谁信?万历在等待时机,只要拖过十年八年,他就能对群臣说清此事了。
王锡爵猜申时行心里一定是暗暗赞成万历的,如果万历立了三王子为太子,是不是就讨好了万历,同时也少了皇上与朝臣的冲突?王锡爵不喜欢申时行的柔弱,万历看不起柔弱的人,但他又愿意用申时行,分明是看好了他的软弱。要站在乾清宫的是他王锡爵,皇上如此对他,他便会挥袖而去,宁可归隐。但申时行不那么想,他还要勉力维持,要维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大明朝。
申时行说:把王德新放了,皇上好不容易同意了,拟旨放了王德新,让他革职为民吧?
许国叹息说:革职也好,反正没丢了性命,要是丢了性命,也没什么话可说。我来写旨吧。
许国坐下,拟了一道谕旨,是放了王德新的旨意,给申时行看看,申时行说,你写了就行了,发吧,没有保住王德新的官位,真是惭愧啊。
王锡爵大声说:我们能保住王德新的性命,就算是不错了,还能再做什么?我们什么都做不成。内阁是做什么的?只是替皇上拟票的,皇上要怎么拟就怎么拟吧。
万历晚上很高兴,他的身体越来越胖了,走路不甚方便,有时一走路便喘,脚胫骨疼,直刺心地疼,无法长久站立,就是坐着,脚骨也依然疼痛。有奏报送至司礼监,那是贵州管矿税的大珰孙宪璋写的,他说,在贵州深山有一株神木,他带人去砍伐,但无法找到这株神木,便睡在山里。半夜做梦,梦见有金甲神人以锤猛击他的头,头一阵刺痛,便醒来了,忽地看见远处有一大木,木成参天之状,那是神木。依金甲神人提醒,只要把此木拉出山,用于乾清殿上,可保大明百年基业。孙宪璋请示皇上要不要伐砍此木,但如真的砍伐此木,可就有些麻烦。单是把道路上的树伐尽,用马把神木拉出来,估计得用三百五十匹。用工更是无数。再把它运上大船,从贵州出发,一路而行,到了狭隘湫湖滩涂,得用舴艋小舟托它,把它托举起来,方能运送至京。一路的花费算下来,至少得耗费九百万银两。孙宪璋在疏上说:要是只费上十万或十几万两,奴才一人之力就也办了。贵州狭小地贫,难当此重任,请皇上下旨,令他府资助,帮其完成此任。
九百万两啊?万历沉吟,这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要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拿这笔钱,此银两真是太多了。但如果命两府出银子,把这一根神木运至北京,实是壮举。他想来想去,夜不能寐,便问狗食儿:一根大木运至北京,要费九百万两银子,你说值得吗?
狗食儿跪下说:皇上,这件事你问我?我只是一小珰,怎么当得这大事儿?
万历说,你真是一个废物。
狗食儿笑嘻嘻,皇上说得对,我就是一废物,一个大废物。
万历看着站在身边的琴依,见她如梦如幻,忽地有了亲吻她的冲动。但琴依拦住了他,说,皇上,你有那么多的妃嫔,哪能在乎我这个人?我只做你的尚宫女史就行了,好不好?
她轻轻推开万历的手,万历也主动缩回手来。他真的对琴依有一种敬畏,琴依不在乎他,不想做官,不想做宫妃,不想生儿子,不是他万历的人。但他心底里还是放不下这个女人,一到了事棘务冗时,他马上就想到琴依。
琴依在万历面前无畏无惧,不似申时行那么畏葸,有什么话从不隐瞒。万历问她立太子事,琴依说,废长立幼怎么啦?大明朝有常规又怎么啦?任何常规都是用来破的,破后就是新常规了。立太子要为今日的大明朝着想,也要为明天的大明朝计议。
这话万历爱听,他说,我就听你的,我去对他们说,要他们办。我要立常洵,我就对他们直说,要申时行听我的,为了大明朝,要他们听我这一次。
琴依笑笑,她不再说话了。也许她坐在书房里,每一日苦读,就是为了万历这一次的询问吧?书越读越多,人也越来越淡泊,万历对于她的期待也越来越具体,再也没有男人女人的那一份情意,只剩下了一种亲近,一种很淡的亲近。万历觉得,只有琴依才是他的朋友,才是对他没有什么需求的女人。在皇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对他没什么需求。
万历去看皇太后了,他每一个月至少要三五次去看两宫皇太后,他对两宫皇太后这两个女人的亲近,是心静神宁的亲近。慈圣皇太后对他说,仁圣皇太后是嫡母,你应该敬重嫡母,不然你还是什么好皇帝?万历做得好,每一次都是去看两宫皇太后,他都是看完了母后,再去仁圣皇太后的慈庆宫看嫡母。他对她们很孝顺,命宫人设两百人演习戏曲,再在宫中设四斋。每逢看戏,他总是承应奉陪,陪两宫皇太后插科打诨,以乐天颜。慈圣皇太后对他说:你是我生的,但你是仁圣皇太后的儿子,你能继承大统,当上大明朝的皇上,是她力主的结果。人不能忘本,你要是忘了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了。
万历是一个孝子,他对仁圣皇太后至孝,对母后也极孝。他每逢节令,都要请两宫皇太后来乾清宫大殿升座。此时他总是拖着肥胖的身子,早早出去迎接。仁圣皇太后的轿子到了景运门,慈圣皇太后的轿子到了隆宗门,大珰们就命小珰喊号:来了,圣母驾到!万历就长跪奉迎,等轿子一直到了乾清门,他才起身。王皇后去搀扶仁圣皇太后,郑贵妃去扶慈圣皇太后。到了开宴时,他总是笑语欢声,不断奉承两宫皇太后。世人皆知,万历皇上是古往今来的大孝子。
万历看慈圣皇太后对母后说些事儿,他欲语又止,突然说出来了那件事。他说:有人劝我立太子。
慈圣皇太后说:好啊,立吧?你立常洛做太子,也该立了,他都九岁了,你九岁时都做皇上了。
万历嘟哝了一句:是要立常洵。
慈圣忽地大怒,她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谁说的,要你立常洵?是郑妩吗?是她这个女人吗?
万历嗫嚅着:不是,不是……是琴依。
慈圣皇太后瞪眼看着他,忽地说:不行,你不立太子行,但你这会儿要立常洵,不行。
从慈圣皇太后宫里归来,万历直接到了仁圣皇太后宫中,他跪拜磕安,对仁圣皇太后说出心中烦恼,未想仁圣皇太后也是慈圣皇太后的立场。仁圣皇太后皱着眉说,你要立太子,便得立长子,这件事没法与言官、朝臣争吵,他们不会放过你。万历沉吟,说起刚才对慈圣皇太后提过此事,他当时说,是琴依要他立三子常洵的。万历心里想,申时行与琴依对他是两个很重要的人,他们肯赞成,是不是就可以做成呢?
慈庆宫里很暖,仁圣皇太后握着万历的手。她的手丰腴温暖,就从这只手开始,母后絮絮叨叨地对万历讲当年他的父皇是怎么娶她的。她说,那一个夜晚,她怕,怕极了,那时父皇只是裕王,她在裕王府头一件事就是想逃走。她躲在府内的书房里,裕王过来,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你怕什么?她说,房子太大,怕。裕王笑说:我也怕,房子大,有时一睡醒了,就怕。你也怕,我也怕,两人个睡在一起,你说会不会能好一点儿?她点头,裕王便拉着她,把她拉到了屋内,搂着她睡。真的是两个人睡在一起,渐渐就不怕了。但王府、宫中,是男人便不只你一个女人,他是有许多女人的,有时就忘了你。你想他,他却不会来,你还是怕。这会儿我老了,就让宫女围着我的床,大家坐在床旁,讲故事,说笑话。我渐渐睡着了,睡着了,我也要他们不熄灯,不离开,我这才能睡得安稳。
说起来挺伤感的,万历不想让老人讲这个,就笑说,那二百个唱戏曲的孩子都是从宫外来的,做了小珰,让他们唱,都像女人,不像男人。一个小珰唱着唱着,竟是做尽女人的媚状,弄得人笑弯了腰。
第二十二章 烈女
慈宁宫里,慈圣皇太后在来回地走。她很少这样想事儿,宫里的大珰小珰全都屏息而立,不敢出声。他们深知皇太后的脾气,她从不动怒,一旦动怒,便是风雨雷霆,山呼海啸。皇宫的主子无论男女都是这样的,谁都不是好惹的。慈圣皇太后此时在想什么呢?她是要做一个大决定,那个琴依是张居正的侍妾,万历把她升为尚宫女史,她见过她几次,不卑不亢的,人很倨傲,但她不该干涉宫中内政,她对立谁当太子也插嘴,这件事便不妙了。如果她再成了万历的主心骨,对大明朝没好处。
真得下决心了。
慈圣皇太后说:来人,去皇上的书房,把那个琴依给我叫来,要她马上来。
琴依就跟着大珰李兴来了。
琴依在书房里问李兴:皇太后要我做什么?
李兴不知,他也佩服琴依,他觉得在皇宫内最令人敬佩的女人就是琴依,她从不依傍哪一个人,从不深相交纳内府大珰,是一个有骨感更有骨气的女人,她不向皇上献媚,不弄嗲,不玩权术,不舞袖工谗,这在女人中是很难的,堪称绝品。李兴说:我真的不知道皇太后要你做什么,她笑呵呵的,可能有好事儿吧?
琴依说:不会有什么好事,好事从来不落在我头上。
她换上一件干净衣服,整了整头饰,习惯地看了看书房,再拿出一块玉佩戴上,说:走吧。
李兴唠叨:真没看出来,你要是明珠翠珰,人还真艳丽,比起那些妃子哪一个也不差,跟皇上最宠幸的郑贵妃差不多。
琴依笑一笑,你哪有那么多的话?
二人进了慈宁宫,皇太后瞅着琴依,看她还真是气度非凡,忽地就有些失怔,问她:你平时都这么打扮吗?
琴依说:不。
慈圣皇太后再问,那为什么这一次要这么打扮?
琴依笑说:皇太后要我来,一定很不寻常,我就打扮了一下。
慈圣皇太后点头,你是一个聪明人,我真想与你说件事情。依你看,要立哪一个王子做太子呢?
一听太后是问这件事,琴依马上一笑,说我不知道。
慈圣皇太后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对皇上也是这么说的吗?
琴依说:对皇上是另一个说法。
慈圣皇太后说:那你就是骗我了?
琴依说:不是。皇上要的是一个主意,我说出他的心里话。太后要的是一个话头,我不能给人一个话头。
慈圣皇太后声音变得和缓了:那你就当我是问你一个主意,你说,要立哪一个王子为太子?
琴依说:这不是我说的事儿,是皇上的事儿,就是太后愿意,怕也不行。
声音很沉重,每一句都跌在殿上,摔在地上。琴依与皇太后你来我往,几句言语,便形成顶撞,再也和缓不下来了。李兴想插话,想用插科打诨的玩笑来打破这紧张,但他看看另一个大珰李助,李助只是看看他,摇头,要他别插嘴。
李兴去拿杯子,对琴依使眼色。慈圣皇太后说:李兴,你退下去。
李兴只能退下去了,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慈圣皇太后问话。
慈圣皇太后俏目一笑,慈和的神气让李兴以为空气和缓了,但琴依知道,她身上越来越多地聚凝了杀气:琴依,你对皇上说立太子,你有这个资格吗?
琴依说:没有。但圣训也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慈圣皇太后说:你多嘴了,知道多嘴有什么坏处吗?
琴依说:知道。
慈圣皇太后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你说,有什么坏处?
琴依说:皇太后想,一定要寻一个时机,杀了琴依。
慈圣皇太后的身子一震:你真这么想?
笑一笑,俏丽脱俗的琴依笑得开心,她轻盈俏立,物我两忘,皇太后就是这么想她的。
真的僵持住了,李兴的手心都攥出了汗。琴依镇定如恒,皇太后笑意微微,二人这说的是生死,说的是杀人吗?
慈圣皇太后说:我有那么坏吗?
琴依说:皇太后不坏,只是有一些小心眼。
慈圣皇太后说:哦,你说说,我有什么小心眼儿?
琴依说:你不会管皇上的事儿,他管天下,再有过错,你也不会管他了。你要的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大明朝坏不坏,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在乎大明朝,却在乎一个孝顺的儿子!
慈圣皇太后呆怔住了,看不出她是在生气,还是愤怒,脸色平静,但手暴露了她的心态,她的手在抖,一直在抖。她最恨有人揭露她的小家子气,说她的家底,琴依这么直说她的心事,令她难堪,令她感到羞辱。
慈圣皇太后说:你是在顶撞我?
笑一笑,琴依更俏丽了,更不凡了。她对慈圣皇太后说,你想找时机杀我,我给皇太后一个机会。
慈圣皇太后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琴依笑笑:你早就想杀我,我早就该死了。张居正死时,我其实就该死了,我是张居正的侍妾,你很羡慕我这个身份吧?
慈圣皇太后大怒,她疾声吼喝:李兴,把她拉下去,吊死她!
李兴与李助两人再与一个小珰来扯琴依,琴依笑说:不必扯我,我自己去。皇太后,我自己拿绳索吊死自己,你看好不好?
慈圣皇太后大吼:吊死她,吊死她!
皇宫后花园的亭子里,有一口大井,这里很荒凉,平素很少有人来。有人说,这里吊死过许多宫人,宫女与太监一经过这里,都感到后背冷森森的,阴气十足。李兴扯着琴依到了这里,来到井栏前,嗫嚅说:琴姑娘,我伺候你吧?琴依笑说:好。别叫我琴姑娘,你叫我夫人吧?
琴依很倨傲,她是指她曾做过张居正的侍妾。
琴依看着李兴拿一条丝带,把它吊在梁上,再悬下来。李兴试了一试,扣子系得紧紧的,人站在前面,用自己的个子试一试,他问:夫人准备好了吗?
琴依说:准备好了。
李兴说:请夫人走吧?
李兴有点儿笨拙地跪下了,身后的大珰小珰全都跟着跪下。李兴说:夫人有骨气,李兴和这些没玩艺儿的家伙跪送夫人了。
琴依没有说什么,她只是叹息一声:世间已无张居正。
慈庆宫里有些暖气,万历感到昏昏欲睡,他不想与仁圣皇太后说立太子事,只想拖下去,一直拖到阁臣再也无话可说为止,一直拖到群僚再也无疏可上,那时他就可以立太子了。
他答应过郑妩,要立三子常洵为太子。郑妩总是缠着他,要他把太子立了,他对郑妩说,我跟你说明,要立太子,我会立常洵的,但这不是好时机。郑妩一抛媚眼,对他献媚,你是皇上啊,你要立谁,不就立谁了?你真心想立常洵,你就立得了。万历当时答应了,他拿过来牙牌匣子,写了一个字条,千秋万岁后,当立常洵为太子。他把这字条封在匣子里,对郑妩说,我与你一起去殿上,对着祖宗发誓,把这字条封函在殿上,你总满意了吧?郑妩十分乐意,她悄声说:你疼常洵,我知道了,我跟你去。'① 万历匣封立太子事,见樊树志《万历传》'①
那天夜里,两人挑灯带着一群大珰小珰,去看祖宗神殿,在殿上,他一个个对郑妩讲祖宗皇帝,从太祖讲起,一直讲到父皇隆庆。他说父皇本看不上他,一天他被冯保背着从街上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糖人棍棍儿。父皇说:瞧你这样子,你能做大明朝的太子吗?他问冯保,我为什么要做大明朝的太子?冯保告诉他,大明朝的太子就是大明朝的江山,就是明天的大明朝。只要裕王做了皇上,你就是太子,这是早晚的事儿,没什么可说的。
他对郑妩讲起了冯保,忽地有些失落,他说冯保对我很好,他在我小时对我最好。万历哭了,有人告诉我,冯保死了,死在南京的夫子庙前,他那一天是在那里买米。冯保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自己买米?你知道不知道,他走时,带了二十多辆车呢。我听人说,他带走了许多宝物,我特派弟弟潞王去城门送他,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穷得光光的……
郑妩抚摸着他,万历很肥胖,蜷在地上,呼呼直喘,喘不上气来。郑妩说,你对冯保好,这是谁都知道的。
万历大吼: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天天对我说冯保不好,他们谁能比得上冯保?张诚能比得上冯保吗?张鲸比得上冯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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