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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900年作品在峡谷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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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摇篮里,丽巴走到门口去,向他鞠躬,说:“您好啊,尼基福尔·阿尼西梅奇!”

然后她连忙跑到他身边去吻他。接着她又走到门口去,鞠躬,说:“您好啊,尼基福尔·阿尼西梅奇!”

他呢,举起他那两条小小的红腿。他的哭声和笑声混在一 起,跟木匠叶里扎洛夫一样。

临了,审判的日子确定了。崔布金提前五天动身赶去。随后,传说有些奉命作证的农民被传去了,他们的一个老工人也接到传票,动身赶去了。

审判是在星期四 。可是星期日已经过去了,崔布金还没回 来,一点消息也没有。到星期二将近黄昏,瓦尔瓦拉坐在敞开的窗口,留心听着:老头子回来没有。丽巴在隔壁房间里逗她的娃娃玩。她用双手托住他,把他往上举,欣喜地说:“你会长得挺大,挺大!将来做个庄稼汉,咱们一块儿去打短工!一块儿去打短工!”

“得了,得了!”瓦尔瓦拉生气地说。“亏你想得出,要打什么短工,傻孩子!他将来要做商人的!……”丽巴轻声唱着,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忘了,又开口说:“你会长得挺大,挺大,将来做个庄稼汉,咱们一块儿去打短工。”

“瞧,她又说起来了!”

丽巴把尼基福尔抱在怀里,站在门口,问:“妈妈,为什么我这么爱他?为什么我这么怜惜他?”她用发颤的声音接着说,泪水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他是什么?

他是怎么一个人?轻得象一片羽毛,一小块面包,可是我爱他,把他当做真正的人那样爱他。对,他什么事也不会做,话也不会说,可是我凭他的小眼睛完全明白他要什么。“

瓦尔瓦拉竖起了耳朵:晚班车到达火车站的响声传到了她这儿。老头子来了吗?她不再听丽巴讲话,也没弄明白丽巴说了些什么,没理会时间怎样过去,光是周身发抖,这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她看见一辆大车装满农民,辘辘响着,很快地滚过门前。那是从火车站回来的证人。大车经过小铺的时候,老工人跳下车,走进了院子。她听见院子里有人招呼他,问他话。……“判决褫夺公权,没收所有的财产,”他大声说,“流放西伯利亚,判处六年苦役。”

她看见阿克辛尼雅从小铺后门走出来,她本来在卖煤油,一只手拿着一个瓶子,一只手拿着一个漏斗,嘴里衔着几枚银币。

“公公在哪儿?”她咬字不清地问。

“在火车站,”工人回答,“‘过一会儿,等到天黑一点,’他说,‘我再回去。’”等到全家都知道阿尼西木被判了苦役,厨娘就在厨房里忽然哀号起来,就象哭死人似的,她自以为这样做才合乎礼节:“阿尼西木·格利果雷奇啊,漂亮的小鹰啊,你这样一走,撇下我们有谁来管哟。……”那些狗惊恐地叫起来。瓦尔瓦拉跑到窗口,忧愁地走来走去,用尽力气提高嗓音,吆喝厨娘:“闭嘴,斯捷潘尼达,闭嘴!看在基督份上,别折磨我们!”

她们忘了烧茶炊,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有丽巴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仍旧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娃娃身上。

临到老头子从火车站回来,她们都没再问他什么话。他跟她们打过招呼,就一言不发地在各个房间里走进走出;他没吃晚饭。

“没有人出头张罗一下嘛,……”瓦尔瓦拉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俩的时候,说。“我早就说过你应该去请托一位老爷才对,当时你不听。……应该递一份呈文上去。……”“我想过办法的!”老头子摆一摆手说。“阿尼西木判罪以后,我去找过那位替他辩护的先生。‘现在没法子了,’他说,‘时机太迟了。’阿尼西木自己也这样说,时机太迟了。不过我走出法庭以后,仍旧请了个律师,而且预先付给了他一笔钱。

我等一个星期再上那儿去。这要托上帝的福了。“

老头子又一声不响地走遍各个房间。等到他回到瓦尔瓦拉身边,他说:“我一定病了。我的脑袋有点……迷迷糊糊。我的思想乱了。”

他关上门,免得让丽巴听见,接着轻声说:“我担心钱。你还记得阿尼西木在结婚以前,就是复活节 后第一个星期里,给我一些新的一卢布和半卢布的银币吗?当时我把一部分钱收在一个包里藏起来,另外的钱我拿来搀混在自己的钱里了。……当初我叔父德米特利·菲拉狄奇——但愿他到了天国——在世的时候,常到莫斯科或者克里米亚去办货。他有个妻子,她趁他出去办货,常常勾搭别的男人。他们有六个孩子。叔叔一唱醉酒,就笑着说:”我怎么也分不清哪个是我的孩子,哪个是别人的孩子。‘你瞧,这种脾气称得起是马马虎虎。我呢,现在也就是这样分不清我的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在我眼里,它们好象全是假的。“

“别胡说了,求上帝保佑你!”

“我在火车站买票,付了三卢布,心想别是假钱吧。我害怕。我一定是病了。”

“这是不消说的,我们都在上帝的手心里。……唉,啧啧。

……“瓦尔瓦拉说,摇摇头。”这倒应当想一想,彼得罗维奇。

……保不住会出什么事,你到底不是青年人了。你一旦去世,可别让人日后欺侮你的孙子才好。啊,我真担心他们会亏待尼基福尔,欺负他!他只能算是没爹了,他娘又年轻,傻头傻脑。

……你应当给那可怜的小男孩留下点什么,哪怕把布乔基诺那块地给他也好,真的,彼得罗维奇!你想一想吧!“瓦尔瓦拉继续劝他。”那孩子挺好看,而又可怜!明天你出门一趟,立个遗嘱吧。何必再拖呢?“

“我把孙子也忘了,……”崔布金说。“我得去看看他。那么你是说孩子长得不错?嗯,好,让他长大吧。求上帝保佑!”

他开了门,弯起手指头,招呼丽巴过去。丽巴就抱着娃娃走到他面前来了。

“要是你需要什么,丽宾卡,你开口好了,”他说。“想吃什么就尽管吃,我们绝不吝惜,只要你身强力壮就好,……”他在娃娃胸前画十字。“好好照应我的孙子。我儿子不在了,不过总算留下了一个孙子。”

眼泪滚下他的面颊。他呜咽起来,走开了。不久以后,他上了床,在一连七夜没睡好以后,他沉酣地睡着了。


老头子进城去待了没多久时间。有人告诉阿克辛尼雅说他进城是到公证人那儿去立遗嘱的,说他已经把布乔基诺,就是她烧砖的地方,留给他孙子尼基福尔了。她得到这个消息是在早晨,那时候老头子和瓦尔瓦拉正坐在门廊附近一棵桦树底下喝茶。她就关上铺子的正门和后门,把她所有的钥匙收在一起,使劲往老头子的脚边一扔。

“我再也不给你们干活了!”她大声嚷着说,忽然放声痛哭。“看来,我不是你们的儿媳妇,而是雇工!大家都笑话我,说:”瞧,崔布金家找了个多好的女雇工!‘我可不是你们雇来的!我既不是叫花子,也不是什么下流货,我有爹有娘。“

她没有擦眼泪,满含泪水的眼睛盯紧老头子,那双眼睛带着凶光,由于气愤而歪斜。她的脸和脖子一齐涨红,绷得很紧,因为她用足了气力嚷叫。

“我不愿意再给你们卖力气了!”她接着说。“我累死了!讲到干活儿,讲到成天价坐在店里,讲到深更半夜偷偷出去私运白酒,那就都该我做;可是讲到分地,却只分给那苦役犯的老婆和小鬼!她是这儿的女主人,太太,我成了她的女用人!那就索性把样样东西都给她,这囚犯的老婆,让她活活噎死才好,我呢,回家去!你们另外去找傻瓜来吧,你们这些该死的强盗!”

老头子生平从没骂过或者责罚过他的子女,甚至从没想到过他家里的人会对他说粗鲁的话,或者做出不恭敬的举动。

这时候他怕得很,就跑进房去,躲在立柜后面。瓦尔瓦拉慌得什么似的,站也站不起来,光是挥动两只手,好象在赶走蜜蜂,免得被蜇似的。

“啊,圣徒!这是什么意思啊?”她害怕地嘟哝着。“她在嚷什么呀?唉,啧啧。……人家都听见了!小声点吧。……唉,小声点吧!”

“你们既然把布乔基诺给了苦役犯的老婆,”阿克辛尼雅接着叫嚷道。“那现在索性把样样东西都给她就是,你们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滚你们的蛋!你们这儿的人是一帮土匪!我看得多了,我看饱了!你们抢劫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管老的还是少的,你们一律抢劫,这群土匪!是谁没有领执照就卖酒?还有假钱呢?你们的箱子里装满了假钱,所以现在再也用不着我了!”

这时候敞开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往院子里瞧。

“随人家来看吧!”阿克辛尼雅嚷道。“我要让你们丢尽脸!

我要叫你们让羞耻活活烧死!我要叫你们趴在我脚跟前求饶!

喂!斯捷潘!“她招呼聋子。”咱们马上回家去!咱们去找我的爹娘,我不要跟囚犯们住在一块儿!收拾一下就走!“

当院的几根绳子上晾着衣服,她一把拉下她那些仍旧潮湿的裙子和短上衣,丢在聋子的胳膊上。随后,她大发脾气,在院子里那些晾着的内衣旁边跑来跑去,把所有不是她的衣服都扯下来,丢在地上,用脚踩脏。

“哎呀,圣徒啊,拦住她吧!”瓦尔瓦拉哀叫着。“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把布乔基诺给她吧!为了基督的缘故,给她吧!”

“嘿!好一个娘们儿!”门口有人说。“居然有这样的娘们儿!她撒泼,好厉害!”

阿克辛尼雅跑进厨房,那儿正在洗衣服。只有丽巴一个人在洗,厨娘到河边用清水过衣服去了。洗衣槽里和炉子旁边的锅里冒着热气。厨房里闷热,由于弥漫着水蒸气而昏暗。地板上还放着一堆没洗过的衣服,尼基福尔躺在这堆衣服旁边的一张长凳上,举起他那两条小小的红腿,这样即使摔下来,也不会摔伤。阿克辛尼雅走进来的时候,丽巴正巧从那堆衣服里拿出阿克辛尼雅的衬衣放进洗衣槽里,已经伸出手去拿桌子上摆着的一只盛满开水的长柄勺。……“拿过来!”阿克辛尼雅说,仇恨地瞧着她,从洗衣槽里抽出衬衣来。“不准你碰一碰我的衣衫!你是囚犯的老婆,应当识相点,应当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

丽巴瞧着她,惊慌失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她忽然瞅见阿克辛尼雅落到小孩子身上的目光,就蓦地明白过来,周身麻木了。……“你夺去了我的地,那我就给你点厉害看看!”

说罢,阿克辛尼雅就抓起那个装满开水的大水勺,往尼基福尔身上一泼。

这以后,厨房里发出乌克列耶沃村人从没听见过的一声尖叫,谁也不相信象丽巴那样一个又弱又小的人儿会发出这样的叫声。接着,院子里忽然静下来。阿克辛尼雅默默地走进正房,唇边带着她平素那种天真的笑容。……聋子不断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双手抱着衬衣,然后他一言不发,不慌不忙地重又把一件件衣服挂起来。在厨娘从河边回来以前,谁也不敢走进厨房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


尼基福尔给送到地方自治局的医院里去,将近黄昏,他死在医院里。丽巴不等人家来接她,就用小被子包起尸体,带回 家去了。

这医院是不久以前新建的,安着大窗子,高高地坐落在一 座山上,在夕阳照耀下,整所房子发亮,好象里面着了火似的。

山下有一个村子。丽巴顺着大路走下坡去,还没走到村子,就在一个小池塘旁边坐下来。有一个女人牵着一匹马来饮水,马却不肯喝。

“你还要怎么样呢?”女人轻声对马说,没了主意。“你还要怎么样呢?”

一个穿红衬衫的男孩坐在水边,洗他父亲的靴子。此外,村里也好,山上也好,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

“它不喝,……”丽巴瞧着那马,说。

后来,女人牵着马,男孩拿着靴子,都走了。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太阳盖上金黄和火红色的锦缎,躺下睡觉了。长条的云,红的,紫的,铺满天空,保卫着太阳的安宁。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大麻鸻在叫,声音哀伤而低沉,好象一条关在板棚里的母牛在叫。这种神秘的鸟叫声每年春天都听得见,可起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儿,住在什么地方。在山顶上医院附近,在池塘边的灌木丛中,在村子后边,在四周的田野里,夜莺婉转地啼鸣着。杜鹃数着什么人的年纪,数啊数的就乱了套,又从头数起。池塘里那些青蛙气冲冲地彼此呼喊,拼命地叫,人甚至能听得清那些话:“你就是这种东西!你就是这种东西!”好热闹啊!这些生物这么唱啊嚷的,仿佛是故意要在这春夜吵得谁也睡不着觉,好让大家,就连气愤的青蛙也包括在内,爱惜而且享受每一分钟。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啊。

一弯银白色的新月在天空照耀,星星很多。丽巴不记得自己在池塘旁边坐了多久,可是等到她站起来往前走,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已经睡着,一点灯火也没有了。大概还得走十二俄里路才能到家,可是她十分乏力,也没法动脑筋去想该怎样走。

月亮时而在前面照耀,时而在右边照耀。那只杜鹃仍旧不断地叫唤,嗓子已经叫哑,而且带一点笑音,仿佛在嘲弄她:“喂,注意啊,你要迷路了!”丽巴加紧步子走去,脑袋上的头巾丢了。

……她瞧着天空,心想:现在她孩子的灵魂在哪儿呢?它究竟在跟着她走呢,还是高高地在繁星中间飘荡,不再想到他母亲了?啊,夜里在旷野上走路是多么孤单啊,特别是听着四周的歌声,自己却唱不出来,处在不断的欢呼声中,自己却高兴不起来,而那同样孤单的月亮,不管时令是春天还是冬天,不管人们活着还是死去它都不在心上,只顾从天空望着下界。……心里痛苦的时候,没有人作伴是难受的。要是她母亲普拉斯科维雅,或者“拐杖”,或者厨娘,或者某个农民跟她在一起,那就好了!

“布—布!”大麻鸻叫道。“布—布!”

忽然清楚地传来人的说话声:

“套车,瓦维拉!”

在她前面,道路旁边,烧着一堆篝火:火焰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堆红炭在发亮。她可以听见马在嚼草。黑暗中显出两辆大车的轮廓,一辆车上有一个大桶,另一辆比较矮的大车上有些麻袋。另外还显出两个人影,一个牵着一匹马去套车,一 个手抄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站在火边。有一只狗在车子附近狺狺狂吠起来。那个牵着马的人站住,说:“好象有人顺大路走过来了。”

“沙利克,不准叫!”另一个人吆喝狗。

从声调听得出来,这另一个人是个老头儿。丽巴站住,说:“求上帝保佑你!”

老人走到她面前,停了一停才回答说:

“你好!”

“你们的狗不咬人吧,老爷爷?”

“不咬,走吧。它不会碰你的。”

“我本来在医院里,”丽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儿子在那儿死了。现在我把他带回家去。”

老人听了这些话,大概觉得不痛快,因为他走开了,匆匆地说:“没关系,我的好人儿。这是上帝的旨意。你别磨蹭啊,小伙子!”他对他的旅伴说。“你倒是快一点啊!”

“你的套包子没有了,”青年说。“我没看见。”

“瓦维拉,拿你简直没办法!”

老人拾起一小块炭,对它吹了吹,它只照亮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后来,他们找到了套包子,他就带着那点亮光走到丽巴跟前,瞧她一眼,他的目光流露出怜悯和温情。

“你做娘了,”他说,“凡是做娘的都心疼自己的孩子。”

他说完,叹口气,摇摇头。瓦维拉往火上丢了点东西,把火踩熄,四周立刻很黑了。眼前的景象消失了。跟先前一样,只有田野、繁星点点的天空、鸟儿那种吵得彼此睡不着觉的鸣叫声。秧鸡好象就在烧篝火的那个地方啼叫。

可是过了一分钟,那两辆车子、老人、高高的瓦维拉,又可以看清楚了。车子上了路,吱吱嘎嘎地响着。

“你们是侍奉神的人吧?”丽巴问老人。

“不是的。我们从菲尔萨诺沃来。”

“刚才你瞧我一眼,我的心就松动了。那小伙子也挺斯文。

我当你们一定是侍奉神的人呢。“

“你要上很远的地方去吗?”

“到乌克列耶沃村去。”

“上车吧,我们把你送到库兹敏基。到了那儿你就照直往前走,我们就往左拐弯了。”

瓦维拉坐上那辆载着桶子的大车,老头子和丽巴坐上另外一辆。车子慢腾腾地走着,瓦维拉的车子在前面。

“我的小儿子受了一天的罪,”丽巴说。“他睁着一对小眼睛瞧我,什么话也没说。他想要说话,可又不会说。上帝啊!天上的圣母!我难受得老是倒在地上。我站啊站的,就倒在床旁边了。告诉我,老爷爷,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临死前要受那么大的苦?大人,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受过了苦,犯的罪就得到了宽忽,可是一个小孩子,没犯过什么罪,为什么也要受苦呢?为什么呢?”

“谁知道呢!”老人回答。

他们坐着车默默地过了半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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