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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间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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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那张金色的门卡,然后手一松,门卡滑进衣袖。
  岑今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走廊里清场,连接待台都没人了,卫来刷卡,开门。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挂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挂衣架边,看最外围的一件白衬衫。
  卫来也看,是件男人衬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处轻微濡湿,有薄汗味。
  这应该是姜珉的衬衫,卫来希望她的目的别是卷走衬衫私藏——汗味未干的,本质好像跟偷拿内衣内裤没什么分别。
  岑今掏出烟盒,弹了根烟出来,瘦长的黑色烟身,靠滤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细环。
  她点上,吸了一口,问他:“觉得姜珉的台风怎么样?”
  是问台上表现?卫来回忆了一下:“挺好。”
  岑今摇头:“他很紧张,一直以来的毛病,只要上台讲话,他就紧张、出汗。”
  “后来我跟他说,可以多备一件衬衫,中途替换,就不会一直穿着湿衬衫那么难受了。”
  卫来皱眉头。
  她要怀旧、要倾诉了,十分钟怕是不够……
  然而并没有,她没再说话,再然后,烟身在指间掉转,食指和拇指轻捏住,把烟头烫在了衬衫后幅上。
  轻微的哧拉声,并不刺鼻的焦糊味,细看烫出的洞,内缘处炭黑,外围焦黄。
  卫来沉住气。
  破坏终于开始了,按照套路,她应该再带把剪刀,把衬衫剪的千丝万缕,再拎桶红漆,把屋里泼的声泪俱下。
  还是没有,烟头再次凑上去,像是比对位置,还请他帮忙看:“对不对称?”
  “……对称。”
  悬在衣架上的衬衫又多一个烫洞,两个洞,同一高度,间隔匀称。
  “那走吧。”
  这就完了?
  卫来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挤出时间,就是为了来……在衬衫上烧洞?你不能换个时间?”
  “不能,这是我的计划。就该在这一天,把这件事做了。还有,这不叫烧洞,叫了断。”
  社评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断”,衣服上烧个洞都烧的这么自命清高。
  出门的时候,卫来回头看,衬衫在衣架上轻晃,两个小洞,像两只呆滞不明就里的眼睛。
  卫来替它委屈:干嘛烧它呢,制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烫姜珉的皮啊。
  ——
  终于坐回驾驶座,屁股后兜有点硌,摸出来,是赠送的那个记事本,本想随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么,粗粗翻了下页数。
  十几页,旅程顺利的话,每天写一两句对她的看法,正好交作业。
  于是又塞回去,当然,能不写最好了。
  车出赫尔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这条路他走过,白天开车的话,风景很好,会看到绵延的田野、森林、河流和零落的红顶白墙的乡村房子。
  但现在,只有浓的浅的黑,呜咽一样的水声,和很远很远的光。
  卫来决定跟她打个商量。
  “那个对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写?看法这东西,一段时间内很固定,我不可能对你天天变看法。”
  “一句话都嫌少?”
  卫来不吭声了,提这个要求有点得陇望蜀的感觉,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没害过臊了?
  “那你现在对我什么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没想多久:“我觉得你挺没劲。但这个没劲吧,又不是大家都觉得的那个意思。”
  卫来斟酌着怎么说最合适。
  “我在拉普兰,遇到过一个萨米族老头,他请我进帐篷烤火,聊天的时候,他说,人的一辈子,像根烧火的木柴。”
  “开始是树,要生长。长成了,就是砍下来的柴。”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发光,发热,一身的劲。”
  “最后老了,就是烧完的柴,成了炭块,渐渐凉了。”
  “岑小姐,你像块正在凉的炭块一样。”
  “你跟沙特人讨价还价、跟我说话、签约,乃至去烧姜珉衣服的时候,你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像最平的旋律,没有起伏,不知道这只是前奏呢,还是通贯全篇。
  岑今说:“我这个人,确实很无趣。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
  她往下躺了躺,帽子拉上:“这一路,你如果觉得无聊,保证我安全的情况下,尽可以出去找乐子,我不会向沙特人打报告的。”
  说完阖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开车,她一路睡觉。
  真可惜,一张漂亮的脸,搭了这么个无趣的性子。
  卫来尽量往好处安慰自己:无趣只会让同伴觉得无聊,总比强行有趣把人逼疯来得好。
  他只当是一个人开车夜游,兜风。
  风撼动高处尖尖的黑色的树梢。
  大河像夜色里弯曲的镜面,里头落着被冻瘦的星星。
  终于驶进图尔库小城的时候,路边的草坪上蹲了个巨大的充气鸭子,像在孵蛋。
  ——
  塔皮欧大概是油码头的“名人”,卫来问了个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单人宿舍兼值班室。
  时间已过半夜,他房间还亮着灯,门半掩。
  推开门,塔皮欧诧异地抬头,他五十来岁,满脸乱蓬蓬金色胡子,捧一本色情杂志,手边摊开的快餐纸盒里都是薯条,番茄酱挤得一滩一滩,像不新鲜的血浆。
  他油腻腻的手接过卫来的“船票”,恍然大悟一样:“哦,沙特人的路子。”
  钱是沙特人的脸,全世界都给面子。
  塔皮欧搓着手,翻看边上破烂的登记本:“你们来的有点不巧……好几艘货轮都刚走……倒是还有一班船……从立陶宛出发,要去德国的,海上遇到风暴,迷了航,在图尔库停了好几天。马上就要开了,我应该能让你们上,但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卫来耳边,带来好大一股夹薯条啤酒的狐臭味。
  卫来闭气。
  “但是,你们上船之后,必须一直待在房间里。不管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到了斯德哥尔摩,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卫来皱眉:“还有别的船吗?”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还要四个小时。”
  卫来回头,看倚在门口的岑今。
  她脸色疲倦,犯困,语气有点不耐烦:“既然现在有船,就走呗。”
  
    
    第12章

  细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很多时候都跟罪恶近在咫尺,比如隔壁有人杀人,楼上有人放火——坐黑船这种,就是跟罪恶离得更近些,肩并肩吧。
  卫来开车,塔皮欧坐副驾给他指路,巨大的油轮泊在近港,甚至连通着铁路线,车子像不起眼的玩具,在船只的阴影间穿行。
  最后停在了一艘货轮边上。
  这是艘冷藏船,和边上那些庞然大物相比,身量有些娇小,灯开的少且暗,只船头和船尾的锚泊灯发出较亮的白光。
  塔皮欧先下车,拧亮手里的强力手电,向着船身驾驶室划了个大圆圈,然后手电一开一灭,三次。
  过了会,甲板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粗壮的男人从黑暗里过来,他身后,再远些的地方,有几条人影戒备似的走动。
  车子就扔在这里,至于塔皮欧如何还给麋鹿,不是他操心的事了——卫来帮岑今拎了背包,她倒并不当甩手掌柜,顺势把食品袋接了过去。
  反正不重。
  夜晚的油码头,水面浓的像黑色的稠油,泛粼粼的亮光,冷藏船吃水正常,船身上方涂着“EAGLE”,应该是船名。
  远处的几个人似乎在调侃着什么,隐隐有让人不舒服的浪笑传来。
  走近了,看清那人面目,壮年,寸头,黑夹克,衣袖撸到肘边,露出肌肉鼓鼓的手臂,上头层层叠叠,纹身摞的乱七八糟。
  塔皮欧凑上去,低声跟他说了几句,那人英语发音很生硬,口气也很硬,一连说了好几个“No”打头的句子,塔皮欧一直点头。
  过了会,那人转身往甲板上走,塔皮欧赶紧招呼卫来他们:“跟上,跟上。”
  几个人走的前后杂错,脚步声空洞,像在甲板上颠敲,驾驶室里有人探出头来朝那人喊了句什么,那人大笑着回了两句。
  语速很快,大概是东欧的小语种语系,卫来听不懂,岑今不知道在搞什么,一直翻纸袋发出声响。
  走到下舱口,那人哗一声拉起舱门,门后一道向下的舷梯,舱内出奇安静,灯光很亮,甲板上看下去,像个白色的地洞。
  那人看向卫来,生硬的发音和语气又来了。
  ——“不准乱走。”
  ——“不准多管闲事。”
  ——“不管有什么动静,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
  ……
  这要求不合理,难道失火了或者沉船了也老实待在房间等死吗?不过这人的脸不像是开得起玩笑,卫来把戏谑似的调侃咽回去,准备点头……
  身侧忽然响起凄厉的痛呼,歇斯底里,叫人毛骨悚然。
  一线森冷从腕根直上肘心,半只手臂发麻,有个可怕的念头砸进卫来脑子里。
  这居然是就站在他不远处的岑今!
  塔皮欧茫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那男人似乎想往下冲,旋即止住,卫来没能扶住岑今,她重重倒地。
  变起仓促,暗处冲出几个人来,那男人冲那头吼:“No!No!”
  卫来瞥见几个人都手持长柄冲锋枪。
  武装押运?但他顾不上这么多了,迅速跪蹲到岑今身边,摁住她不断抽搐的身体,冲着塔皮欧吼:“灯!”
  灯光打亮,不断晃颤,岑今双眼翻白,嘴里泛着血沫,半张脸和脖子全是血污,手臂像电击一样反射抽动,卫来伸手想压她心跳,她喉咙里忽然发出倒气似的长声,双手空抓,身体往上直顶,脊背悬空,像是骤然休克。
  头颈部没有伤口,不是狙击,是中毒吗?什么时候中的招?他一直陪着,居然不知道!
  头顶上无数杂声,有船员不断围过来,卫来听到他们和那个男人的对答,又是那种嘈切的听不懂的语言,他猛然抬头看那个男人,那男人瞬间明白他意思,大叫:“不是!不是我们!”
  塔皮欧一直给意见:“叫救护车?不,不能把人招到船上来,去医院吧。”
  卫来抱起岑今,大步冲下船,塔皮欧拎起他扔下的行李跟在后头一溜小跑,几个船员还在茫然议论着,其中一个好奇地想伸手去抹地上的血滴,那男人眼疾手快,一脚把他踹翻,吼:“笨蛋!你就不怕有毒,或者传染病!”
  ——
  重新上车,把岑今放到后座,卫来车身急拐,向外疾驰而去。
  掌心发汗,脊背绷的拽紧头皮,脑子里同时过无数问题。
  ——医院,医院在哪?图尔库不大,高处有标志,应该能找到。
  ——他确信从别墅接到岑今之后,没有出任何纰漏。如果她中招,应该是在他接手之前。
  ——是中毒吗?血色如常,没有色变。但说不准,高科技时代,也许是更新的毒害手法。
  ——真是难以交代,行程还没开始,人已经……
  陡然间有手抓住他大腿外侧,低声说:“不要停,出城。”
  我操!
  卫来心脏剧烈跳了一下,车身拐了个S,轮胎皮磨得路面生响。
  好在身体反应都在,迅速重新控住车子,他胸口起伏的厉害,抬头看车内的后视镜。
  镜子里,岑今坐起来了,嘴边血渍最明显,像刚咬过活人的吸血鬼,她抽了纸巾擦脸,说:“一直开,我记得路上有电话亭,我要打个电话。”
  卫来没搭话,暂时也不好问什么,顿了顿从副驾拿了瓶水扔过去,岑今接过了拧开瓶盖,团了纸巾堵着瓶口蘸水,然后擦脸。
  再开了一会,看到路边林子里的红顶玻璃间电话亭,下半部分玻璃磨砂,改成了户外厕所,北欧的电话亭一般都比较实用,更多为穷人准备,追求多一点功能——卫来还见过电话亭里带冲洗水龙头管的。
  车子刚停稳,岑今就开门下去了。
  卫来没动,隔着车窗看她,很好,走的很稳,不打飘,方向感正常,刚刚的休克、抽搐、倒气,远的像上辈子的事。
  他胸口闷的很,这才觉得后背汗湿,有点想骂人,翻腾了会票据箱,没找到烟,低下头,裤子边上一个模糊的血手印,像特么在拍恐怖片。
  抬头看,岑今已经在打电话了,倚着电话亭的玻璃面,一只手在摆弄螺旋缠绕的电话线。
  卫来开门下去,不动声色地走近,站住。
  潮湿的树的味道,电话亭的玻璃门半开,大概是嫌里头味不好。
  卫来断断续续听到她说话。
  ——“E…A…G…L…E,船身涂的名字。”
  ——“这件事我上报了不同的监管机构,如果海警想包庇,会有什么后果自己看着办。”
  ——“即便船进了公海,也适用普遍性管辖,可以登临、扣押。”
  ……
  她说话的时候,唇角无意识勾起,带出不易察觉的阴狠。
  卫来倚住树身,饶有兴致地看她。
  露出马脚了啊。
  还以为她是正在凉去的炭,谁知炭皮无意间剥落一片,露出里头烧的炽红的碳心。
  终于等到她挂上电话出来。 
  卫来说:“装的啊?挺逼真的,我还没想明白,能不能点拨一下?”
  血哪来的?她总不至于随身带了血浆,随时上戏吧。
  岑今没说话,顿了顿伸出手,食指上挂了枚史密斯威森熊爪,晃晃悠悠。
  卫来盯着看了会,心头有点发寒。
  ——她拎着食品袋,里头有熊爪和急救包。
  他分心去警惕四周、去听船上的那个男人讲话的时候,岑今用熊爪割破了某处血管,把血吮到嘴里,缠止血带,然后凄厉痛呼。
  她自己制造变故。
  卫来头皮奓起,心情真是除了我操,再没别的词可以描画,回想起来,当时出血量不小,这一刀,割的势必不浅。
  “岑小姐,熊爪是全齿刀刃,咬合力强,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愈合,结痂了也难看,你为了举报一条黑船……很下血本啊。”
  走私船而已,犯得着吗,这一时刻,公海内海,平波或者风浪间,成千上万条走私航线,规模之大,以至于各国都不得不成立专门的机构、招募大量人员,甚至跨国合作打击。
  见船就放血,搞这么大阵仗,血流干了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战果吧。
  岑今说:“我觉得挺值得啊。”
  价值观不同,你觉得值得就值得吧,卫来不想多说,转身上车,岑今坐进来:“你觉得没什么意义是吧?”
  卫来耸耸肩:“我只是觉得,本来就知道是黑船,搭一程而已。”
  “不管他们贩的是枪支还是毒品,你未必救到谁了——想买枪或者吸毒的人,总能找到买的路子。但我们是按计划走行程的,你这么一出手,路线可能又得变……”
  “不是。”
  卫来没搞明白:“什么不是?”
  “全球地下贸易中,毒品和武器走私位列第一和第二,但这条船不是。如果是,我也懒得插手了。”
  是吗,卫来发动车子,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开:“那是什么?烟、酒、奢侈品?”
  “贩人的。”
  卫来一愣。
  岑今把车窗揿下一线,拣了支烟在手上:“人口贩运在全球地下贸易中排第三,有严密网络,国际协作,武装押运。受害者中80%是女人,会是什么命运……不用我多讲吧。”
  她点上烟,长吸一口,仰头徐徐吐出:“我要是你,不会把车子停在电话亭边上。至少找个隐蔽的、好说话的、还能观景的地方。”
  
    
    第13章

  卫来把车开到河堤上,关掉车灯。
  隔了好一会,水光和星光才浸进车子,卫来借着这光拆了袋压缩饼干,就着水嚼咽下去,然后朝岑今借烟。
  “女人的烟也抽?”
  卫来奇怪:“有区别吗?本质都是烟。”
  岑今递了支给他,顺手帮他点上,火头打起的刹那,她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还有四壁的玻璃上,都生出橘黄色的一点亮。
  瞬间隐下去。
  卫来揿下车窗,把第一口烟气吐出去,问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想知道?”
  “想。”
  多懂点没坏处,不定什么时候能救命,不管救己还是救人。
  岑今想了一下:“四点。”
  卫来苦笑,他连一点都没看出来。
  “第一,人口贩运已经成了产业,UNODC每年会出具贩运问题报告,勘定输出输入线,划分来源国和贩入国,那条船,立陶宛到德国,符合输出输入线。”
  “第二,船上的人说的语言,是阿尔巴尼亚语。东欧的人口贩运,操纵在两个主要帮派手里,俄罗斯黑帮和阿尔巴尼亚黑帮。其中阿族人是地下色情业的老大,遍布欧洲各地。”
  卫来很意外:“你懂阿族语?”
  “只懂几句。记不记得我们上甲板的时候,那个男人和驾驶舱里的人大笑着说了几句话?”
  记得,但他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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