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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福老师说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在他们面前犯病倒下。他希望他的学生能为这个理由好好学习，或者至少让他每个星期都能拿到流动红旗。他不得不再次提起他从前的初三（二）班，上了四中、北大还回来看他感谢他的学生们，他说现在的初一（二）班迟早会变成初三（二）班，他替他的学生们的前途担心，他也替他学生们的家长担心。刘福老师让每个家长准备一个家庭联系本，把学生每天放学回到家的时间，一整晚都做了什么写下来，然后第二天早上和其他作业本一起交给组长。组长上交给课代表，课代表再交给老师。
　　刘福老师为了给自己减轻工作负担，基本不留语文作业，偶尔让学生抄抄课文或生字生词。现在他的工作量就集中在这个联系本上了，每天他都戴着老花镜认真地批改家庭联系本———他用红笔像写成绩一样在家长的字下写一个“阅”字。如果哪个家长在联系本上写的比较详细，刘福老师先打一个红色的对钩，再写上“阅”字。偶尔还要在上课之前表扬一下这位字写的比较多的学生的家长。刘福老师还要求家长们不定期给他打电话，进行电话沟通。
　　耿穗穗的妈妈拿着家庭联系本摇着头不屑地说：“你们老师太可笑了，太走形式了！有什么用啊？一点用都没有！”她既不好好写耿穗穗的家庭联系本———只写两行，第一行是耿穗穗几点到家，第二行是她几点睡觉———也没有给刘福老师打过电话。开家长会的时候，一些担惊受怕的学生扒着后门缝往教室里偷看，耿穗穗不敢看妈妈。别的家长都认真地盯着老师，听老师讲话，只有她妈妈皱着眉头看着地面，因为找不到事做而发愁。耿穗穗真怕会被老师看见。散会以后，刘福老师就像最后一天大甩卖，家长们朝他蜂拥而至，而耿穗穗的妈妈费了好半天劲才从那群家长中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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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牲口　4（5）
耿穗穗理解妈妈，她的妈妈是个有追求有理想抱负的人，和同学的家长不一样，她的妈妈立志要当作家。
　　耿穗穗的妈妈怀着耿穗穗考上研究生，她对自己期望很高，高过对自己的孩子，毕业以后却无法找到理想工作，待业一段时间后在一家妇女生活杂志社当编辑，她是整个杂志社里学历最高的人，她和整个杂志社的同事都合不来。
　　妈妈经常告诉耿穗穗自己符合女作家特质：穷，怀才不遇，个性强，人际关系差，婚姻不幸———耿穗穗的爸爸一直在深圳挣钱。耿穗穗觉得还有一点，就是妈妈穿的衣服的颜色。妈妈衣柜里没有带颜色的衣服，她经常强调自己和别的女人不同，她只穿黑灰咖啡深蓝颜色，只穿棉麻布料。妈妈在服装店里经常抓着一些价格不菲的衣服说：“我最不喜欢这种亮晶晶的料子了，这么轻薄，还有这花边，哎呀呀，给谁穿呀，还这么贵。”妈妈不化妆，不戴首饰，但只要出门必须戴墨镜。好几次上班迟到，是因为出门以后发现没戴墨镜，又调头回家取。为了不让妈妈失望，耿穗穗小时候也穿了不少黑色系的服装，她不记得她穿着一身黑去幼儿园时，幼儿园阿姨用什么表情看她了。她的童年缺少色彩。
　　妈妈经常向耿穗穗抱怨自己的同事，耿穗穗觉得妈妈的反义词就是家庭妇女。由于怀抱理想，妈妈不能被一般家庭妇女要做的事情———例如收拾屋子，带孩子，伺候老公———不能被这些庸俗的家庭琐事牵绊住。妈妈说：“看你们同学家长一本正经那样，真滑稽。”
　　耿穗穗理解妈妈。
　　比起同学的家长，耿穗穗为自己的妈妈感到自豪，妈妈从来不监视她学习。她们母女之间矛盾很少，开诚布公，无话不说，妈妈什么话都跟女儿说。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每天睡觉之前妈妈毫不避讳地给女儿讲她的同事有多讨厌多庸俗多无聊，她说啊说啊不停地说自己，把女儿说得昏昏欲睡，但每次她都自己先睡着。
　　耿穗穗觉得妈妈就这一点不像个作家，她太喜欢睡觉了。
　　耿穗穗的妈妈在家长会上困得死去活来，刘福老师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想赶紧回家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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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牲口　5（1）
刘福老师拿不到流动红旗，索性再也不参加升旗仪式了。他仗着自己快要退休的资格和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他知道就是校长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没有刘福老师在场，初一（二）班就像过节似的，哇啦哇啦一片，整个队列歪七扭八，没有形状。从排头到排尾，充满了欢声笑语，连听的人也张着大嘴，满脸阳光灿烂，他们是这么自由，活泼，无拘无束，朝气蓬勃。耿穗穗和赵博对骂，陈静和白雪聊着《还珠格格》，宋斯文抬头看天嘴里唠唠叨叨，李大伟又不自觉地扭起HOT的舞了，郭婷呵呵地傻笑。校领导想说什么却说不下去，在台上变了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初一（二）班。整个操场都停下来，等着初一（二）班，可是他们一直说个不停，谁也不在乎。
　　那是耿穗穗初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她的小脑瓜还和小学时一样单纯，她的学生生活是多么积极向上，平平常常，一个学期过得飞快，耿穗穗并不期盼寒假，她太愉快了。而且，马上她的虚荣心就要达到满足的顶峰了：她要入团了。
　　耿穗穗小学是最后一批加入少先队员的。并不是她学习特别差，而是她小学的运气实在不好，除了错过一道杠，入队的时候老师竟然把她给忘了，她的班主任一直弄不清楚她到底入没入队，又不好意思问她，于是就一直拖到了最后一批。耿穗穗非常耻辱地戴上红领巾，她恨透了红领巾，好在她戴的时间倒也不长了。她没想到初中这么快就补偿她了，虽然不是第一批入团，她也满意了。
　　入团程序很简单：上交入团申请书———班主任和团支书决定人选———候选人在班里朗读入团申请书———全班举手表决———老团员给新团员戴团徽———新团员发言———同学给新团员提意见。
　　陈静白雪像平时一样把耿穗穗拉到教室外面，一路上她还对她们俩嬉皮笑脸，她有预感是好事，她想给她们俩唱歌，可她们一直很严肃，绷着脸突然在楼梯口停下来，耿穗穗不由自主下了一节台阶，像是为了方便她们俩俯视她。
　　陈静用刘福老师的口气说：“我们想让你谈谈对团的认识。”活像张福老师的灵魂附体。
　　耿穗穗傻笑起来。
　　陈静皱起眉头。
　　“别紧张，你好好说，我们会记下来的。”白雪说。
　　耿穗穗并不紧张，但她就是止不住一脸傻笑。
　　“别笑啦！严肃点！”陈静拉下脸。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白雪补充。
　　耿穗穗不明白，明明是好事，可她们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她们想让她说什么呢，她们俩入团的时候她们三个挨个念“团员儿”，比赛看谁把儿化音发得最准。为什么一到她这她们就这么严肃呢。耿穗穗琢磨着，与其谈什么认识还不如唱歌呢，她们不是一直都喜欢听她唱歌吗，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首歌的旋律，但是她不想唱了，她唱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了。以后她唱歌都会想起这一刻，都会想起自己凉凉的心。
　　陈静说下学期一开学就发展耿穗穗入团。
　　耿穗穗求着妈妈帮自己写入团申请书，妈妈说：“我最不会写这种千篇一律的套话了！烦死了，太虚伪了，我不会写，别找我，你不知道你妈最怕麻烦呀？你麻烦死了。”
　　她写了两千多字，耿穗穗删了半天，才把稿子交上去。
　　稿子如下：
　　敬爱的团支部：
　　我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因为共青团是每一个爱国的中国青年都希望加入的组织，她是中国共产党最忠实的助手，是培养和造就新一代革命者和接班人的大熔炉，她团结青年，帮助青年，是每一个要求进步的青年最温暖的家，也是最可依靠的领导和同志。
　　本人是一位在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学生。本人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听从老师的教导，能够热心帮助老师完成每一次的工作任务，乐于帮助同学，起到模范带头作用。本人在班上担任英语课代表，对工作认真负责，每天早读听写，认真判英语卷子，并监督同学认真完成英语作业。在劳动方面听从劳动委员的吩咐，把每一次劳动都主动完成。在学习方面，能够不懂就问，认真听老师和同学的讲解，上课能够认真听课，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因此，我申请加入共青团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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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牲口　5（2）
但我深知，加入团组织并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为此，我向团组织表示我的决心如下：我将更负责任地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不仅将自己学习搞上去，还要尽我的能力帮助班里比较落后的同学；我将更积极地参加到学校和班集体的各项社会活动中去，树立集体主义精神，为班集体整体进步尽一份自己的力量；我将严格要求自己，做到遵守学校规定的各项规章制度，并帮助其他同学，一起把我们班搞得更好；我将努力团结最大多数同学，并勇于改正自己以前的缺点和错误，做到心怀远大理想，不谋一己私利，心中装着国家集体和人民，这样才有可能成为一名我们国家需要的新世纪接班人。
　　团组织，我知道我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我也知道入团的考验是严格的，我决心改正以往的错误和缺点，并发扬自己的长处和优点。
　　请团组织相信我，请团组织考验我。
　　申请人
　　初一（二）班耿穗穗
　　陈静数了数，说字数不够800，耿穗穗把删掉的部分又加了进去。
　　赵博抢走稿子，边看边吐舌头：“哟，这是你吗？是你吗？哪点像你啊？啊？啊？”
　　耿穗穗够不着，照着赵博后背一拳砸下去。
　　赵博松开手，去够后背：“你丫忒狠了吧，我差点咬着舌头。”
　　“活该。”耿穗穗抚平稿子。
　　“就你这样还入团呢？”
　　“嫉妒我吧？嫉妒我吧？我发现你这人特爱嫉妒。”
　　“丢不丢人呀。”
　　寒假结束，新的学期开始，耿穗穗入团了。
　　在她当着全班念入团申请书的时候，她有点激动，声音都颤抖了，她感到光荣，心怀远大理想，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浑身热血沸腾，想快点投入到大熔炉里去，她心中装着国家集体和人民。虽然同学们的反应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热烈，但她还是听到了同学们的掌声，她还看见赵博鼓掌时露出的灿烂笑容。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整整一个班级为她鼓掌，也是她唯一一次听到。
　　白雪为耿穗穗戴团徽。
　　白雪的模样比平时更迟钝，慢慢吞吞，这是她头一回给别人戴团徽，耿穗穗看出来她也有点紧张。
　　“别扎着我。”耿穗穗悄悄地叮嘱。
　　“不会的。”白雪悄悄地保证。
　　白雪打开了细小的别针。
　　“哎呀！哎呀！哎呀！”
　　“我没扎着你呀？”
　　“哦。”
　　耿穗穗低头看了看胸前挂着的这颗红色的小火炬，火是用红色的透明塑料做成，燃烧着耿穗穗的心。耿穗穗正觉得团徽像火炬蛋卷时，刘福老师让她发表入团感言，她差点说她想吃雪糕。刘福老师慈祥地看着她，她感到老人对她的期望和重视，她从他的笑容里感觉到彼此之间的了解和沟通。她感激刘福老师。
　　赵博说：“恭喜你啦。”
　　耿穗穗记着他刚才鼓掌时的笑容。她觉得在初一（二）班里，赵博才是最为她高兴的人，只有他才最了解她什么时候快乐，她快乐的时候他也跟着高兴。他不光是为她高兴，他看着她的眼神里还带着一点欣赏。只有他看出了耿穗穗的好，只有他看出来她身上那种单纯天真不是缺点。
　　耿穗穗沉浸在喜悦中，她小时候缺少的，现在都得到了，她从没过过这样顺心的日子，她想不到初中生活竟然这么美好，本来她该满意了，可她总觉得还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就完美了。还差一点什么呢？当她看见荷韵儿时，她想起来了。
　　每周一她都必须看着那个迎着阳光，周身闪闪发亮的女孩跑到领操台上，从校长手里接过流动红旗，然后转过身，他们看清了她的奶油般的皮肤，熟葡萄一样饱满的圆眼睛，芝麻般健康的头发。荷韵儿利索地向全校师生鞠躬，她鞠躬动作十分老练，毫不怯场，似乎还跟校长达成某种默契，两双手相交的时候二人相视一笑。这是宠儿的笑容———唯一折磨耿穗穗的事情，她嫉妒。除了刘福老师，全校老师都为有这样一个女孩在这所学校感到骄傲。刘福老师对每周上领操台领取流动红旗的荷韵儿充满了不屑。
　　

小牲口　5（3）
“贱死了贱死了！”陈静在耿穗穗背后抱怨着，耿穗穗后脖子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荷韵儿是初一（一）班的班花，她是像朵花一样的女孩，她身体的所有地方都像花一样绽放着，耿穗穗忍不住一直看着她，连她接红旗那纤细的手指她都能看见。幸亏荷韵儿不在她们班，要不天天看她非瞎了不可。
　　“她屁股真大。”耿穗穗迎合着陈静。只要脸长成那样，屁股大不大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上厕所都有男生在门口把着，也不嫌臊！”
　　一说起别人坏话时，耿穗穗觉得到自己和陈静特好特亲密，因为这时候白雪完全插不上话。耿穗穗没想到陈静比自己还要嫉妒荷韵儿。荷韵儿是该遭人嫉妒的，除了长得漂亮，她学习也好，又是班长，又是学习委员，还是英语课代表，她一个人就顶了陈静白雪耿穗穗三个，长得也比她们三个加起来都好看。听说她家里还有钱，她还他妈的学钢琴。她是名副其实的宠儿的符号。
　　“大骚货！”幸好不在一个班，耿穗穗想。她感到安慰，看起来这么优秀的女孩竟然被人在背后说得这么难听。耿穗穗对自己的人缘还挺满意的，至少班里不会有人这样说她。和赵博的对骂，她总是觉得很微妙，她觉得他并不讨厌她，好像他们不是因为互相讨厌才打骂对方的。他们骂得再难听，也并不恨对方，至少和她现在骂荷韵儿的心情不同。
　　荷韵儿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跑下来，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咒她在台阶上摔一个跟头。她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不是因为了解到了其他女生的心思，而是跑步跑的，她是个容易脸红的女生。
　　“跑那么几步脸就红了，我妈妈说，脸老红的女生都特别贱。”
　　“你妈说的真对！”
　　荷韵儿已经重新归队，淹没在初一（一）班的后脑勺里了，陈静和耿穗穗却还说个不停。
　　“她跟谁都特别贱，不过现在她想贱也贱不了啦，活该！没人等她了。”
　　因为李大伟说荷韵儿是他女朋友。
　　李大伟跑到初一（一）班教室门口大叫荷韵儿的名字，她一点也不怕他，很多男生都这样叫她。她专门站在教室门口的一个位置，能够保证让两个人都在老师的视线里。她一下子就能找准地方，因为每次她都站在那里，一只手叉着腰，等着对方开口。她身体稍微贴着墙，眼睛直盯着对方的眼睛，一眨不眨。李大伟问她：“你看我长得像不像韩国人？”荷韵儿微笑，什么也没说。他又说：“我觉得你特别像混血儿。”荷韵儿抿着嘴乐，他说：“你看咱俩都像外国人，这不正好一对吗？”
　　李大伟三番五次找荷韵儿，很快，那些曾经围绕在班花身边的小蜜蜂们就绕道飞了。但是大家都没觉得李大伟和荷韵儿是一对，没人相信荷韵儿能看得上李大伟。喜欢李大伟的女生也有，就在他自己的班里。大家相信李大伟和吴娜才是一对。
　　耿穗穗也很讨厌吴娜，因为她也长着一张讨厌的脸，她长着一张六角脸。吴娜的两条眉毛又黑又粗，没有额头，眉毛长在脑门上。她的人中长，鼻孔大，她还非要把它们撑得圆圆的，人们第一眼看见她时总是先看到她的两个鼻孔。吴娜个子高，胳膊腿很长，这一点和李大伟很像，因此她模仿李大伟走路，两条腿撇得很开，她以大姐姿态自居，满嘴脏话。为了让同学信服她，除了和李大伟一样在校服上画HOT的标志、染发、化妆之外（耿穗穗看见她笑的时候嘴巴周围的粉直往下掉），有事没事她就瞪人，耿穗穗被她莫名其妙地瞪过好几次，记下了仇。大家经常看见吴娜装模作样地拿着根烟，谁也没见她真抽过。最让耿穗穗受不了的是，如果有一天李大伟不在，吴娜就会代替他在讲台前面跳HOT的舞。很多HOT的磁带和CD都是吴娜贡献给李大伟的。吴娜向李大伟学习了半天，却没有一个同学信服自己，因此吴娜逼着郭婷当她的小催。郭婷显然受宠若惊，可仍要装出一脸被逼无奈的模样。
　　

小牲口　5（4）
谁都看得出来吴娜喜欢李大伟，一下课她就追着李大伟满教室跑。她帮他抄笔记，可惜李大伟根本用不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