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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长一段时间，阿宝看上去一切基本正常，至少表面上。现在借口公务繁忙长期有家不归，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哪怕以任何正当理由和冠冕堂皇的借口。　

　　老街北边家里到南边公司所在地距离并不遥远，阿宝娘子隔三差五悄悄地前往，打枪的一概不要。　

　　这天夜色降临，把两个孩子哄骗上床后，阿宝娘子悄然出门，抽身前往老街南头的公司进行例行观察。　

　　其实，这些天五桂姑娘同样觉察阿宝情绪有点异样。　

　　本来，只要阿宝哥轮船一靠岸，第一件事就是上她家。五桂姑娘按例会给他递把热毛巾，这是阿宝的习惯，不管天气冷暖，搽脸毛巾一定是需要热的。再奉上早已沏好的茶，阿宝不抽烟不沾酒，有喝口好茶的习惯。　

　　然后，俩人对面坐下。这是阿宝充分发挥的时段。一旦打开话匣子，像岸边那生火启航的小轮船突突个不停。除了那些下面码头的趣事笑话，还包括报纸上广播里听到的国内外大事要闻。　

　　五桂姑娘总是坐在阿宝对面的竹椅上，双手支撑着的脸颊，胳膊肘支在双腿上，认认真真的听讲。说着说着冷不防，阿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为他自己讲述的精彩内容。　

　　五桂姑娘常常会被阿宝突如其来的大笑下一跳，但从不抱怨，嘴角一抿，跟着无声地浅浅一笑。　

　　她没有觉得阿宝讲的事情好笑，只是看着阿宝那手舞足蹈的忘情样子觉得有些好玩，像个大小孩似得。　

　　近来有些日子了，阿宝不变的是轮船靠岸，还是上五桂姑娘家来。还是不会空着双手，带点下面码头捎来的禽蛋豆类的农副产品。他一直说下面码头上的东西好，价格也相对便宜。还是一样地不肯收钱。　

　　改变的是，阿宝渐渐变沉默了，不再对五桂姑娘讲那些有趣的所见所闻，当然，更不会时不时开怀大笑了。　

　　俩人默默相对而坐，一会儿，阿宝见五桂姑娘下意识地眇一眼墙上电钟，知道接下去自己有点多余。就起身郁郁寡欢道，我走了。五桂姑娘还是例如往常，并不挽留，也起身说句，再来。俩人当天有点乏味的会见形式嘎然而止。　

　　这天晚饭后，五桂姑娘本来是早早上床睡了，只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想阿宝这些天的微妙变化，也听说他好些日子不回家了，就在隔壁公司办公室打铺，也没说家里或是公司发生了什么特别重大事件，值得阿宝哥这样。　

　　看看桌上的钟只有八点不到，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去看看阿宝哥，顺便也问问他到底有点什么心事。　

　　阿宝还没睡，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看书。五桂姑娘不认字，也没问。见到五桂姑娘进门，阿宝稍稍有点意外。但是看得出，阿宝对五桂姑娘意外出现没能掩饰自己的高兴，虽然嘴上说，明天早起你还要忙生意，晚上怎么不早点睡。　

　　睡不着，闲着没事，过来看看你。五桂姑娘答道。哦。阿宝意味深长地一声。接着，俩人没能继续话题，例如近来在一起只是面面相觑地对坐。　

　　我总觉得这些天你有心事。还是五桂姑娘打破尴尬的沉默。难倒你心里真的一点也没感觉。阿宝有点赌气，一下子将话题形成敏感。见五桂姑娘呆呆地看着自己一语不发，阿宝毫不掩饰地说，其实我是爱你的，都这么多年了。　

　　五桂姑娘虽然有点思想准备，但没想到阿宝用这样的方式简单挑破了，哪怕仍然有点心照不宣，俩人过去始终隔着那层脆弱的窗户纸。　

　　五桂姑娘一时确实不知道何以应对，没能接着话头。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边，另有他人了。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这辈子怎么会是如此的下场结局。说着，阿宝居然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五桂姑娘有点慌。毕竟这些年阿宝哥待自己确实是真心的好。现在看起来，这些日子的反常居然还只是对自己有意见，就赶紧起身，走到阿宝这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这样，我们俩谁跟谁，有话还是可以好好说的。　

　　阿宝再也克制不住了，从自己不幸的婚姻开始一直到暗恋五桂姑娘眼看同样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局，所有的委屈全面迸发，一把抱住五桂姑娘的腰，毫无忌讳地放声大哭。　

　　这下还真是吓着五桂姑娘了，连声说，阿宝哥，不要这样，让人家看见不好。阿宝情绪地说，我已经失去了一切，还有什么顾忌。除非你答应同我走，我们俩人结婚成家。　

　　这样不可以的。五桂姑娘虽然有点害怕，头脑仍然清醒，你还有家，还有两个懂事的孩子和能干的大姐。　

　　一听五桂姑娘这时还提自己的老婆，阿宝蹭地一下站起来恶声拉气地说，就是那个丑八怪害我抛弃了上海的工作，害我失去了个人的幸福生活。我要同她离婚，哪怕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阿宝愤怒的脸一时显得有些狰狞恐怖。　

　　五桂姑娘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慢慢地摇着头说，阿宝哥，你不可以这样，真的不可以这样，是我害了你，还有你们全家……，话没说完一扭头，夺门而出。　

　　这一切，被侯在外面观察的阿宝娘子透过窗户看得一清二楚。

第八章　阿福无情小阿妹有意（49）
第二天下午，阿宝娘子来到了五桂姑娘家。　

　　哦，是大阿姐啊，您今天怎么得空上我这里。五桂姑娘见阿宝娘子先是一惊，客套过后，还想着下面的应对。只见阿宝娘子反客为主地拉过一把椅子先坐下，和颜悦色地对五桂姑娘说，你也坐吧。　

　　五桂姑娘只能按照吩咐慢慢落座。这边人尚未坐稳，对面阿宝娘子又开口了，照样语出惊人，昨晚我家那不成器的搂住你哭，还有你们俩人的话，我全部看见、也都听到了。　

　　五桂姑娘一下子从椅子上弹立起来。张口结舌，但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不，你坐下，不要害怕。阿宝娘子说，其实，我早看出你是一个好姑娘。昨晚你劝我家那位的话，我也听得很清楚。不止是昨晚的事你没有责任，我也明白了这些日子他不肯回家，同你有关系，但你同我一样并不知道真正的内情底细。　

　　昨晚，我没有打搅你俩。回家后，我也想了大半夜，大体上已经想清楚。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家那位不好。他对你好，是另有所图，是别有用心。但你很有分寸，特别是你认我婆婆做干娘就是有效防范的高招。只可惜，我家那位没能及时察觉有所收敛。最近你心里有人，就让他计划破产万分失落，闹成了拒不回家这出。你放心，我家那位没事，我完全有能力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你要拿阿宝哥怎样。五桂姑娘看着阿宝娘子那张本来深色，一愤怒紫中发黑的脸，有点担心。　

　　我不会把他怎样，要让他收心。不看僧面看佛面，家中两个孩子长大了，他自己也年纪一把。就是为两个孩子，也不要再做出那些丢人现眼的丑事了。阿宝娘子话锋一转说，我今天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够坚持目前正确的个人选择方向，找个自己中意人，结婚成家。　

　　我听大姐你的。谢谢大姐对我的谅解，也谢谢你们全家这么些年对我的帮助。这些我都牢记在心，不会做对不起大姐你、包括你们家人的任何事情。五桂姑娘说，我还是会真心诚意地把您当作自己的姐姐，把阿宝哥看成自己哥哥的。　

　　这样就好。阿宝娘子一把把五桂姑娘搂在怀里，动情地说，你真是个好姑娘，一个苦命的好姑娘。　

　　两个本来可以敌对的女人，现在同病相怜地搂在一起泪流不止。　

　　接下去，阿宝被其大娘子如同老鹰抓小鸡似的，在公司告了一个月的长假，说是去淮南沈氏老家，探望多年疏于往来的七大姑八大姨去了。顺便再探索些豆腐业务的新进展，虽然无奈，但阿宝毕竟有点心虚底气不足，也只能乖乖地跟着走了。　

　　淮南是我国豆腐的发祥地。至今，政府每年举行豆腐节之类的隆重庆典形式。沈氏家族将豆腐业务引进老街，可以保持长盛不衰，可能就有这故里传承的技术秘诀。　

　　五桂姑娘通过此次有惊无险的变故，虽然觉得世事难料命运叵测。但还是认为阿宝哥和他的娘子都是好人。尤其是阿宝娘子让自己坚持个人选择正确方向的意见，既是鞭策也是鼓励，自己决心加快这方面的行动步伐，毕竟自己年纪不小了，人言有时确实可畏。　

　　这天下午，经过一番梳洗打扮的五桂姑娘鼓足勇气要同阿福哥好好交心。　

　　五点半不到，阿福基本准时地出现在了五桂姑娘门口。早早候在门口的五桂姑娘笑盈盈地说，阿福哥，我有件事求你，你能不能进屋坐坐。哦，这样啊，好的。阿福犹豫一下，仍然答应了。这是阿福首次跨进五桂姑娘家门，他稍稍有点局促。　

　　你坐。五桂姑娘拉了吧椅子。不碍事，站着也蛮好，有什么话你请说。阿福毕竟在陈文庵待过，礼仪那套路数也是熟悉的。但他坚持站着，左手提着竹扒右肩照例背着殻栳。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要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我这小铺子一个月头，恐怕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撑不下去的。五桂姑娘真诚感谢说。其实，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一条街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互相帮衬点也是应该的。再说，这些日子我每天吃你那些美味小吃，晚上还弄点黄酒咪咪，人家都说我气色更好了。阿福有一说一，凭我那点举手之劳而无功受禄，要说感谢，应该也是我谢你才对。　

　　接下去五桂姑娘一时扯不起合适话头，正在寻思，阿福看看这五桂姑娘也不像有要事相商的样子就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不耽搁你了。　

　　这下五桂姑娘有点急了。哎，阿福哥你别急着走啊。我是想问你，你就这样一个人过了，怎么不想着成个家呢。真有点发急的五桂姑娘一时口无遮拦起来。　

　　阿福摇摇头说，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事情。五桂姑娘有点豁出去了，我今天就是要讨你一个准信。　

　　原来你是要替我做大媒啊。你看看我阿福一个拾荒的，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去养家糊口。阿福自我调侃道。　

　　不，是替我自己。五桂姑娘将姑娘自家的那点羞涩全然抛在了脑后。这回轮到阿福吃惊尴尬了。他愣了一会儿，才温和地说，其实，你真的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姑娘。你不应该跟我这个拾荒的，你可以找个好人家，你有这条件，也完全有这种可能。　

　　但是，我看上了你，阿福哥。五桂姑娘毅然决然地说，如果你回绝我，如果你终身不娶，我今天也可以对天起誓，非你，我终身不嫁。

　　阿福难免有点感动，深思片刻，他还是摇晃着自己的光秃秃的大脑壳，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还是需要仔细冷静想一想，你和我不同，好日子还在后头，人生的路长着呢。真得。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我也该走了。阿福说着转身往门外就走，五桂姑娘拦都拦不住。　

　　阿福哥。五桂姑娘冲着阿福的背影奋力一声，那凄婉悲怆绝望无助的呼唤完全不只是花溅泪鸟惊心，而已经可以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据说，后来阿福好几个月夜晚都不能入眠。阿福自称这辈子他只有一个晚上曾经失眠，是为尚未到手的大笔钱财。而现在就是因为五桂姑娘那声呼唤萦绕耳边久久不能消散，一连好几个月影响睡眠。但是，阿福坚持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放缓自己的脚步。他心知肚明，不要说回头，就是放缓脚步，或者也难以维持原本的自己。　

　　阿福只是把原本右肩的殻栳换在左肩，右手扬了杨自己那竹扒，具体，不要说五桂姑娘，连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要想表达点什么意思。　

　　从此，阿福还是坚持每天给五桂姑娘送煤渣，但是改变了方法，先在家放下竹扒和殻栳，提货上五桂姑娘家。目的是明显的，阿福只送货而拒收五桂姑娘的美味小吃。通过此举，意在同五桂姑娘保持适当距离。　

　　你阿福拒收，五桂姑娘这边就成了难题。万一五桂姑娘照着学样拒绝，那这生意坚持不住三分之一的月头。但是，如果单方面收受阿福哥的煤渣，天下哪有如此理所当然之事。人家阿福也是要谋生的，不只是给自己提供无偿服务。　

　　五桂姑娘犟劲也上来了。只要阿福前脚一转身，她就后脚跟进，将小吃亲自送到阿福家门。　

　　阿福一到家，立马闭门谢客。五桂姑娘同样把小食放在他家门口扭头转身，也是一个扬长而去的消极面对。　

　　这下皮球又滚回阿福这边。阿福没招了，只能叹口气，摇摇头，不是自己就是门外守护着的阿黄，把小食提回来，放在桌上，打开，再倒点小酒和着那美味小食，常常还是同阿黄一起有滋有味地小酌起来。　

　　前面说过，过年五桂姑娘六十五了。那年是2000年的春节前几天，我孩子将出国留学，就带着他回了趟老街，同诸位父老乡亲道个别，也谢谢他们这些年来的关爱。　

　　当时，也探望了时年六十四岁名义上的五桂姑娘，实质上货真价实的五桂婆婆。

　　她老人家信守当年的诺言，如同过年已经六十七岁而精神头仍然良好拾荒谋生的阿福，双双坚持单身。　

　　但是，两位老人没有断绝来往。

　　当然，阿福的煤渣，如今五桂婆婆是用不上了，只保留着那份情谊。五桂婆婆的业务，规模场地设施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煤球炉子早就改成天然气了，蒸煮全是机械的。五桂婆婆是食品公司最大的个人股东，现在退居二线，顾问形式。　

　　虽然是顾问，有两件事情她老人家始终不松手，一是每天给阿福送小吃；还有是，同样已经退休的阿宝，被返聘在公司，负责机械设备维修，这是阿宝拿手好戏。每天，五桂婆婆坚持要阿宝抽出一个钟点给她讲讲趣事笑话，包括国内外的大事要闻。　

　　当然，由于聘用工的阿宝是给老板的五桂婆婆服务，可以计算工时，也算是有偿的服务形式。

第九章　陆家寿器林家老衣　陆记棺材铺（50）
寿器就是棺材。浦东地面上早已经绝迹多年的人生昔日的归宿形式。

　　在当年老街上，陆记棺材铺的棺材质地良好。到底好到个什么程度，可以参考民间口碑。　

　　小时候；我常常能够看到个别小乞丐，不是简单伸手张口无奈或者是无赖的乞讨，是比较艺术的那种。　

　　小乞丐左手拿只碗，右手打着竹板，在陆家棺材铺门前，边打竹板边大声开唱：敲竹板，竹板敲，说你陆家棺材做得好，这陆家棺材做得好，是一头大来一头小，装上死人跑不掉，跑不掉。　

　　陆家棺材铺子的老板姓陆大名前程。小时候我见过，一个五六十岁，一年四季戴着顶罗宋帽，胖乎乎一脸忠厚像的年长者。　

　　在老街，棺材铺子独此一家并无分店，这就比较接近现代经济学垄断经营的概念。　

　　垄断是一种经济怪相。按照经济学分类，有供应垄断、需求垄断等全方位的。　

　　某种产品无论是供应还是需求处于垄断地位，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将面对的另一方推向比较被动的角落。　

　　一旦对方难以回旋无法忍受不买或者不卖的现实，要向对手伸手，这买卖交易就完全由不得你了。只有听凭处于垄断无论是供应还是需求的那方吆喝差遣的份。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表达类似商业场上一旦身陷垄断泥潭万般无奈的复杂心态。

　　这也是市场经济宣称把反垄断作为一项特别重要的对待。哪怕是大名鼎鼎的比尔盖茨及其微软，当年无论是在自己的老家美国，还是在异国他乡的欧洲，都有遭到包括分拆，巨额罚款等严厉处罚案底记录的原因所在。　

　　也不一定是那些忿忿不平者抱怨，盖茨自家老乡包括欧洲方面的同行得了红眼病，是嫉妒。主要还是行政出手维持公平正义的市场交易秩序，包括所谓鼓励自由竞争和科学创新的良好行政司法目的。　

　　所有这些，无论在经济丛书上的理论包括各国的相关法条都是冠冕堂皇这样记载的。　

　　按理，老街上陆家的棺材供应既然是一个全面垄断的格局，当年照样得以顺利摆脱后来哪怕是大名鼎鼎的盖茨及其微软式的不幸，仍然不是由于外力干预不力，更大程度只是由于陆家的高度自觉。　

　　老街上无论哪家一旦确实有人不幸辞世，家里经济条件再不济，通常也决不会弄个麻袋、草席之类的将就。至少，一口薄皮松板棺材还是少不了的。　

　　如果你老陆家就此要挟，举着磨成明晃晃的锋利砍刀，漫天要价，那边急等棺材装人下葬，情急之下手起刀落，束手就擒未必没有可能。　

　　但是，陆前程主持下的陆记棺材铺不会。棺材这玩意不可或缺，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