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杪冬-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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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世的梦,这一世的梦,忽然就这样纠缠在一起,虽然隐隐疼痛着,却更有一种微妙的幸福的感觉。
  
  素,你知道吗?一个人守着回忆过日子,实在是寂寞得快要疯掉呢。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素,母后,来陪陪我好不好?
  有个什么人,来陪陪我好不好?
  
  “杪冬。”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杪冬收回伸展在流光中的五指,低下头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他转过身,青衣人站在树下,仰面看着自己。
  金色的光晕在他面上浮动着,树影斑驳,那个人略显冰冷无情的眼睛、鼻梁、嘴唇,都在晨曦中慢慢柔软下来。
  他带着淡淡的笑,像是怕惊吓到坐在枝头的那个少年般轻轻说:“这里的朝阳,倒真是美丽。”
  
  杪冬盯着青衣人疑惑了好一阵子,然后才从唇角边悄悄绽放出一个笑容。他从高高的树杈上跳下来,歪头笑着说:“是吧?很美丽吧?”
  阳光亮晶晶的,满满盛进他弯起来的眼睛里,青衣人心中一动,伸手揉乱了那一头黑缎般的发。
  
  杪冬将青衣人带去酒肆,安顿好他后才匆匆赶回宫去。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杪冬终是迟了晨间的课,被大发雷霆的学傅罚着抄写礼仪。
  “二殿下要回来了。”无赦说。
  杪冬垂着眼仔细誊写那些繁多琐碎的礼仪,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送去赈灾物资以后,二殿下没有多留,也没再去北乡,急急忙忙就赶回皇城了……”无赦说了一会儿,发现杪冬并没在听,便顿了顿,问,“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迟?”
  “嗯,”笔尖在砚台上蘸一蘸,浓黑的墨落在白纸上,勾画出一个个娟秀的字,杪冬甩甩酸痛的手,说,“遇见一个认识的人,他受了伤,我照看了一阵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无赦皱眉,“什么来路?”
  杪冬用笔杆抵着下巴想了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殿下!”
  杪冬看着气急的无赦笑了笑,说:“又不是什么非得要知道的东西。”
  无赦盯着他不说话,杪冬苦恼了一会儿,最终叹气道:“大叔救过我的命。”他简单说了一下与青衣人的相遇相识,无赦的脸色随着那些云淡风轻的陈述逐渐阴沉,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杪冬挥手打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杪冬低声说,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惫,“人总是要防的,但是在皇城外面,我不想辛苦地计较那么多……”他停下手中的笔,盯着笔尖上那一滴摇摇欲坠的墨汁忽然陷入沉思。
  无赦转身出去,在无人处一掌击碎摆在廊边的木桌。
  说不出口的话堵在心里,积聚成一丝丝缠绕在眼底的戾气,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出来。
  
  杪冬掀开酒肆的蓝底白纹布帘,一进去就看见坐在门口面色不善的流筠。
  “怎么啦?”杪冬看着他一张俊脸气嘟嘟的,笑道,“有你这种门神,客人都被吓跑啦。”
  流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就你这破地方,根本没客人来好吧。”
  杪冬嘻嘻一笑:“平日里还是有两三个客人的……”他忽然感觉到角落里青衣人缺乏温度的视线,便转过头,在看见那人桌前的酒杯时轻轻皱了下眉,“大叔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被忽视的流筠扑到杪冬背上,不满地哇哇乱叫:“杪冬这次又是在哪里找出来的乞丐啊?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他疗伤他不感激就算了,居然还敢给我摆脸色看!气死人了!杪冬把他赶出去啦!”
  青衣人扫过去一眼,冰冷冷的眼神里透着慑人的杀气,不久前还被教训过一顿的流筠也不怕,恶狠狠地瞪回去,再兀自缠着杪冬大吵大闹。
  杪冬看着跳脚的流筠一直笑,他忽然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小声说了句:“乖。”
  吵吵嚷嚷的少年像被人点了穴般一下子安静下来,各种情绪在他眼眸里流转而过,沉默良久,他开口说:“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哦。”杪冬收回手,点点头。
  流筠又说:“虽然你比我大一岁,可是我长得比你高,也比你结实。”
  杪冬笑了,又点点头。
  “我的酒楼可不像你这破酒肆,大半天都没人来,我要回去查帐了,才不在你这里虚度光阴。”
  杪冬也不挽留,只是挥挥手,说:“早点歇息。”
  流筠跑到门口,又折过身说:“记得把他赶走。”他狠狠瞪了青衣人一眼,然后风一般跑出去,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那是我弟弟,”回过身,对上青衣人不悦的目光,杪冬解释道,“很小孩子脾气,大叔不要怪他。”
  “弟弟?”
  “是啊,”杪冬垂下眼帘,笑容里带着些看不清楚的柔情,“虽然长得不像,不过确实是弟弟。”
  
  杪冬从酒橱里捧了缸青果酒出来,倒在杯子里舔舔,然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青衣人凑过去闻了闻,问:“这是什么酒?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
  “酒肆里的人叫它青果酒,”杪冬晃了晃杯子,浅绿色的液体一圈圈漾开来,流泻出点点鲜果的清香,“因为我容易喝醉,他们就特意给我酿了没什么酒味的青果酒。”
  青衣人抿了一口,评价道:“很甜,还有点酸。”
  “嗯,”杪冬点点头,“如果大叔想喝酒的话就喝青果酒吧,它不伤身。”
  青衣人嗤笑一声,用酒杯敲敲他的额头,说:“这个根本算不上酒。”
  杪冬捂着额头躲到一边,抬眼看回去的时候琉璃色的瞳仁里闪动着的盈盈笑意,像流转的月光一般。
  青衣人微微一滞,脸上闪过抹异样的神色,却又在扇子摇开第二下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要在这里借宿几日。”青衣人看了眼趴在扶栏上自得其乐的杪冬,开口道。
  “可以啊,”杪冬撩开吹到眼前的发丝,回答说,“想住多久都可以。”
  “姓流的说——要把我赶走?”
  “不会的啦……”杪冬转过身,看见青衣人眼里的戏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又趴回扶栏上。
  “以前也有人在酒肆借住过,”他探出身看着挂在树梢的那轮月亮,语气变得轻快起来,“有在路上遇到的,也有自己找上门来的,那会儿酒肆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后来呢?”
  “后来流筠嫌脏,就把他们赶走了。”淡淡的语气,虽只是略有些遗憾,却并不像流筠说的那样完全无动于衷。
  其实这事青衣人是知道的,因为那个姓流的家伙一开始就拿它来警告自己——不要太嚣张哦,杪冬酒肆里的人,我想叫谁滚蛋谁就得滚蛋——那一脸得意和自以为特别的优越感,看起来真让人不舒服。
  
  “杪冬把我和乞丐混为一谈吗?”低沉邪魅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杪冬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青衣人不知何时已经贴在身边,两手搭在扶栏上将自己圈了起来。
  他的脸靠得很近,嘴角微微上挑,深不可测的眼眸里似乎忽然闪过些危险的光芒。
  杪冬疑惑了一下他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然后将身体往后倾,稍稍拉开两人间近得不太舒服的距离,他低下头,说:“这与乞丐有什么关系?只是单纯在讲借住这件事而已。”
  青衣人看着他垂下去的睫毛,说完话后抿起来的嘴唇,想起刚才杪冬注视着他时干干净净的眼眸,还有往后退时发丝飘动扬起来的淡淡果香,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叹气。
  他收回禁锢着杪冬的双手,转身走进房间。
  
  清闲了几日,甫子昱终是回到皇城。
  杪冬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城门口迎接那人。皇子之间这些繁琐的规矩颇为麻烦,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想这其中出什么乱子,惹人是非。
  毕竟,甫子昱是个挑剔的人。
  
  无视屏风上挂的那一大堆华丽衣饰,杪冬捡了件轻便的礼服,收拾好后唤小园子进来给他梳头。
  穿衣洗漱这些事情杪冬从不愿假手他人,只是长发……无论再活多少年,他都拿它们没办法。
  “殿下这件太寒酸了吧,”小园子边给他束上玉冠边嘟嘴抱怨,“会被二殿下比下去的。”
  杪冬笑起来,说:“真要比的话,穿什么也比不过他啊。”
  
  真要比的话,确实是怎样也比不过的呢。
  杪冬立在城门口,看着远处那个嘴角带着骄傲的笑、在阳光下驾着马恣意奔跑的少年,像是承受不住这样耀眼的光芒般微微眯起眼。
  谁能比得过呢?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少年,生下来就像是为了映衬他人的卑微般,拥有让人移不开眼的夺目风采。
  
  “皇兄——”
  枣红色骏马一路奔驰而来,在健硕的前蹄就要踏到杪冬身上时高大的少年才堪堪拉住缰绳,潇洒地翻身下马,然后稳稳伫立在杪冬面前。
  “吓着皇兄了吗?”甫子昱弯下腰,眼里噙着笑,挑高了眉问。
  杪冬只觉得他的气息太近了些,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一步,摇了摇头。
  甫子昱靠近的同时,杪冬身后的无赦开始剑拔弩张。甫子昱不经意间瞧见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嘴角不屑地翘起来,露出一丝挑衅的神色。
  他凑到杪冬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暧昧语调低声问:“子昱是永远都不会伤害皇兄的,皇兄相信吗?”
  杪冬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信。”
  甫子昱似乎还不满意,他看着杪冬安安静静垂下去的睫毛,轻轻一笑,道:“子昱可是刚刚赈灾回来呢,救助了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灾民,皇兄不说些什么来奖励我吗?”
  朝霞很明媚,暖阳轻飘飘地落在身上,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灼烧的疼痛感。
  沉寂在身侧的小指微微瑟缩一下,杪冬沉默片刻,启唇道:“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保佑子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第 8 章

  杪冬恹恹地趴在桌上,盯着水晶杯里淡绿色的青果酒发呆。
  “心情不好?”青衣人摇了会儿扇子,懒洋洋地打断这沉闷的气氛。
  “没有……”杪冬半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敛住眼眸里就要流转而出的疲倦,他撑起身,漫不经心地问,“大叔小时候有护身符吗?”
  “有。”
  “是大叔的娘为大叔求的?”
  “她为我求过,”青衣人抿了口茶,“还有其他的什么人也求过。”
  “啊……”杪冬垂眸掩饰住语调里的艳羡,笑笑说,“真好。”
  青衣人挑了下眉,不以为然:“那种女儿家的东西,拿来何用?”
  杪冬抿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疑惑着说:“真心的话……总会有用的吧。”
  他偏开视线,看向空气里那一团点燃了黑暗的火焰。
  像母后那样真心祈求的,一定是有用的吧。
  更何况,自己在乎的从来都不是有没有用。
  杪冬又趴回桌上,从青衣人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得到他长长的睫毛投下来的一弯阴影,随着跳动的火光深深浅浅地摇曳。
  “我要走了。”青衣人说。
  杪冬哦了一声。
  他起身看了那人一眼,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有空的话可以来坐坐,随便喝点酒,不收你的钱。”
  青衣人的眼眸闪了闪,伸手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回到宫里,小园子告诉他甫子昱来过。
  “我都说殿下身体不适不欲见客,他还不肯走,甚至想擅自闯进去,直到东妃娘娘出来他才罢休。”
  杪冬点点头,他挥退还想继续数落甫子昱不是的小园子,吹灭烛火,沉身陷入那张空荡荡的大床里。
  身体里压抑着的寒气慢慢泛上来,杪冬翻了个身,用胳膊死死抱住自己。
  半开的窗透了一丝昏暗的光线进来,薄薄的床幔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在一片寂静中幻化出神秘的图案。
  指关节一节节变白,杪冬更紧地抱住自己。
  可是抱得再紧又有什么用?裹得再厚又有什么用?那种冷是从骨头里漫出来的,是从血肉中渗出来的,尖锐的刺骨的,像是要将身体里每一滴血液凝结成冰一般痛苦难耐。
  无尽的黑暗里,有谁能提供一丝丝温暖?
  
  昏昏沉沉中,杪冬似乎听见空气里传来什么人的轻声笑语,熟悉而又温润,带着明媚阳光里的花雨芬芳。
  美丽温婉的女子柔声问子阳冷吗?是觉得冷了吗?
  她说到母后这儿来吧,母后陪着你睡就不会觉得冷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淡淡白光中有人满眼温柔地朝他伸出手。
  到母后这儿来吧,她说,母后陪着你。
  杪冬笑了一下,向着漆黑冰冷的空气伸出手去。
  
  母后,我很冷。
  母后,你在哪里呢?
  
  顺帝回宫了。
  接风宴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琼华殿燃了清神的薰香,素雅的气味闻起来本应是干净清爽的,可是混上了脂粉、美酒和食物的香气,就变得有些粘腻且沉闷。
  好像是空气一下子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杪冬坐在太子该坐的位置,静静等待筵席的结束。
  大殿的另一边,甫子昱大约是在描述黎县的灾情,惹得那些娇媚的妃子们又是惊叫又是叹息,继而扭捏出慈爱的语调,在顺帝面前夸赞他不惧艰苦,救灾有功。
  顺帝懒懒地笑着,并不答话。
  夜色渐深,丝竹之音愈渐靡靡,妖娆少女的水袖长裙在整个大殿舞出暧昧的颜色,杪冬低着头,开始寻思是否该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清歌小调唱罢一曲,上位那人忽然唤道:“子阳。”
  子阳……
  杪冬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抬眼看向顺帝,眉间蹙起一丝疑惑。
  顺帝是从不叫他作子阳的。
  必要的时候,那人就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冷冷唤一声“太子”,语调里总是带着些疏离的冷漠与淡淡的不屑。像子阳这种听上去颇为亲昵的叫法,真是莫名其妙的第一遭。
  喧闹的大殿一下子安安静静,那些皇子嫔妃们暗自惊诧一阵,继而低笑着抱着看戏的心思,猜测这次帝君又要给太子怎样的难堪。
  顺帝优雅地坐在长椅里,有如工笔细细勾画出来的完美面庞不见一丝喜怒,深不可测的眼眸里除了一贯的尊贵与威仪,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在流转。他看着重又垂下视线的杪冬,勾了勾嘴角,问:“子阳在宫中,都跟着学傅学了些什么?”
  
  是心血来潮吧,杪冬心想。
  他随意报了些书名,等待顺帝像以往那样不耐地打断,然后将自己冷落在一边。
  可是那人却一直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到令人窒息的眸子看着他,似乎在认真听着,又似乎心不在焉。
  真是奇怪。
  杪冬忽然停下来,抬头迎上顺帝的视线。
  “就这些了,”沉默片刻,他问,“父皇还有其他指示吗?”
  顺帝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杪冬顿了顿,又说:“儿臣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上位者霎时危险地眯起眼,众人心道不好,皆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杪冬却似未尝察觉,仍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不卑不亢,只是等待一个答案。
  顺帝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椅背,发出令人心悸的咄咄声,他半眯着眼沉默良久,最终开口道:“如此,子阳便先下去休息吧。”
  “谢父皇。”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杪冬转身离开,留给那些心思各异的人们一抹毫不留恋的背影。
  
  浮华褪尽,只有夜明珠还在幽幽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顺帝半躺在椅子里,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庄季静候在一边,肃穆的面容中透着稍许欣喜,和稍许忐忑的疑惑。
  “年关过后,秦屿山的势力就将彻底铲除了……”
  顺帝缓缓睁开眼,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那种即将剔除心腹大患的愉悦似乎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明年就该忙起来了。”庄季感叹道。
  秦屿山一倒,接下来的就是改立太子。
  改立太子……
  顺帝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其实现在在宫中,权势最小的便是太子一支。这些年来在那些皇子忙着拉拢人脉培植党羽时,甫子阳却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做,太子的虚名也只是靠已逝皇后娘家微弱的势力和所谓嫡长子正统的血脉支撑着。改立太子后,周家必然会反戈投向甫子昱,到时候孤立无依的甫子阳,只怕在宫中一天也活不下去。
  顺帝眯了下眼,对这个早已料知且一手操控的局势忽然心生不安。
  
  其实不该心血来潮的,他轻叹一声。
  如果那时只是随便派个什么人跟着,或者根本置之不理,或许现在心里就不会有这些钝钝的疼痛。
  在这之前顺帝从不相信血缘这种东西会产生所谓的羁绊。
  可是事实证明,那个被他无视了十六年的孩子,只不过偶然关注了三十几天,便再也放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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