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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监眯着眼睛，目光如刀，在秦红玉的铁面具上巡逡，秦红玉好像察觉到异样，夷然不惧，目光和老太监对上。

　　　　老太监眼里全是恨意，这个铁面罗刹，真的是好狠的心思！这是把刘小川往火坑里推啊！

　　　　刘小川身为扬州总督，鬼使神差的成了羌人的汗王，换成任何一个朝代，或者换了任意一个皇帝，早就容不下他了！也是自家陛下心胸广阔，念在此子于国有大功，于皇室有大恩的份上，不仅没有猜疑他，高官厚禄，应有尽有！

　　　　好在刘小川亦没让自己失望，这个年轻人，对陛下确实忠心耿耿，一点反意都没有。

　　　　可是他现在没有异心，就不能保证以后也没有异心。哪怕他真的心如赤子，他越来越强大的部曲手下，也会推着他，走上那条最后的道路！

　　　　那条路，是老太监不愿意看到的，他已经没有多少年好活了，他不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大梁朝分裂崩析。

　　　　事到如今，放任刘小川势力不断膨胀，不是在帮他，反而是在害他。

　　　　老太监心思千转，看着秦红玉的眼神越来越不善。

　　　　这些红花会的反贼是造反造惯的了，他们都该杀！把他们放在刘小川的身边，无异于火上浇油。

　　　　陛下这回再也不能妇人之仁了，这群反贼至少该流放到琼州，让他们自生自灭。

　　　　“老朽看来，这事还需要陛下定夺。”老太监阴冷冷地说了一句。

　　　　秦红玉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像是听到了天下间最好笑的笑话。

　　　　她冷声道：“济北舵的兄弟们，只听刘大人的差谴。”

　　　　老太监心头一痛，瞳孔张大，他猛地扭头看向刘小川，生怕自己一直所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

　　　　他看见刘小川迷茫的面容，不是装出来的。

　　　　这个年轻人，是自己一路看着成长的，老太监信得过他，他心里暂时舒了口气：“如果他有反意，大可以联合姓洪的狗贼。”

　　　　“只降扬州，不降江都。“

　　　　秦红玉又开口了。

　　　　八个大字，每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从秦红玉嘴里吐出来，一锤一锤，砸在老太监的心上，比起最高明的武功，都要厉害得多。

　　　　老太监怒目圆睁，喝道：“大胆！”

　　　　刘小川暗里捏了把汗，劝道：“秦姑娘，别说了。”

　　　　“我偏说！”秦红玉也不怕撕破了脸，大不了此役过后，几万号兄弟姐妹再寻个山头，占山为王。

　　　　天下间山寨贼匪千千万，他大梁皇帝难道舍得派他宝贝疙瘩似的西军出来一个个剿杀过去？

　　　　“大梁天下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

　　　　“昏君把天下折腾成这样子，庆历元年，大兴行宫六十座，遴选秀女三千名，苛捐重税，民不聊生，就说荆襄一带，人人易子而食。梁国初立，红花会势微蛰伏，如今拥众二十余万，这一切可全是拜你的皇帝陛下所赐！”

　　　　从来没有人敢跟老太监说这种话，于是一直以来，他躲在宫里，捂上耳朵，哪怕偶尔从指缝里漏进去几声流言蜚语，夜深人静时候，他也会告诉自己，那是宵小之人在污蔑朝廷、中伤陛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陛下他励精图治，大梁朝正在中兴！”

　　　　“如何中兴？如果不是刘都督，北魏早就入主中原。吴前辈，你世受皇恩，为皇帝鞠躬尽瘁，晚辈佩服。皇帝却也受万民供养，天下疮痍，他们脱不了责任的。”

　　　　“这天下已经没救了，大梁朝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吴前辈，你不妨去问问扬州的将士，看看他们心里装的，是刘将军，还是朝廷？朝廷握在手里的，只剩下一支西军，就连这支西军，也已缺了数月的饷银，不再是以前追随开国皇帝北征大漠的西军了。”

　　　　老太监一直闭着的眼睛，被人活生生给撬开了，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坐倒到地上，脸色由黑变灰，由灰变白。

　　　　刘小川于心不忍，白了秦红玉一眼，上去扶起老太监，谁知老太监一甩手，魔怔也似地哈哈大笑起来，喊道：“反贼！你们全是反贼！大梁朝千秋万代，老朽这就替陛下斩了你这个狗贼！”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灿灿的金牌，那是大梁朝的“金御令”，此令在手，五品以下官员，可以先斩后奏。

　　　　老太监喋喋怪笑，喝道：“铁面罗刹！‘金御令’在此，你怎么不下跪？”

　　　　刘小川心里大惊：“老太监疯了？”

　　　　老太监手一挥，“金御令”朝秦红玉飞去，势如闪电。秦红玉侧身躲过，老太监狂吼一声，一掌朝她打来！

　　　　老太监绰号“妙掌仙”，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绝世高手，秦红玉虽是济北舵的舵主，武功和老太监比起来，隔了好几个档次，根本就躲不开这一掌。

　　　　正要硬着头皮接下来，电光火石之间，一颗石子呼啸而至。

　　　　老太监满眼通红，他硬生生地变换了招式，躲过这一颗石子，回头怒吼道：“是你！韩老贼，你果然躲在济山上面！”

　　　　韩山药拄着一根竹杖，他身上还带着伤，几片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须发上，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他哈哈一笑，对老太监道：“吴知仁，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老丐一不在，你就要欺负我的徒儿？”

第264章　雪谷剧斗（）　
“韩老贼，你欠老朽一颗人头，现在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拔地而起，在积雪上面踩出两个深坑来，朝韩山药冲去。

　　　　韩山药喝道：“来得好！”

　　　　两人一个用掌，一个用杖，就这样在聚义厅前的雪地上打了起来。

　　　　这两个老头是武林当中齐名的高手，两人缠斗在一起，积雪飞扬，声势颇大，看得人眼花缭乱。

　　　　刘小川心里急了，他们一个是皇帝最宠幸的太监，一个是红花会的前任盟主，砸坏了花花草草也就算了，半截身体入了土的人，伤了谁都不是一件小事。

　　　　冲过去喊道：“有话好好说！别打了！”

　　　　还没接近呢，肩头就挨了一拐，屁股也被打了一掌，疼得他直咧嘴。

　　　　又听到“砰”的一声，聚义厅门前的大柱子被老太监一掌拍断了。

　　　　这是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啊！这两个老头不是在开玩笑，他们真的都在下杀手！

　　　　当年韩山药率众归义，缔结和约，为了汉室江山，共抗魏军，结果大梁皇帝却狠狠地摆了韩山药一道。

　　　　那一战，红花会损失惨重，韩山药远循江湖，他虽然对芸芸众心抱着慈悲怜悯之心，对梁廷皇室以及皇室最忠心的走狗吴知仁，亦是怀恨多年。

　　　　老太监就更不要说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要取你老丐的狗头，你就应该乖乖躺好了，出手反抗，害得先帝背后中箭，回到江都没几天就大行了，这种弑君的大逆不道之事，是人能做得出来的吗！

　　　　经过这些年的发酵，老太监心里的愧疚之意，全变成了忿恨。

　　　　今天仇人见面，双方均是面红眼赤，誓要取了对方性命不可。

　　　　疾风骤雨般地交手了一百多合，两人对了一掌，各自退开，韩山药喝道：“吴老狗，这里地方太小，打得不够畅快，你要有胆，就跟上来！”

　　　　化为一道残影，飞速往崖边冲去，老太监冷哼一声，矫如游龙，两道黑影马上就消失在苍茫的雪地间。

　　　　刘小川和秦红玉对望一眼：“我们追！”

　　　　跟到崖边，一个急刹车，踢了一堆积雪下去，远方已然看不到两个人的影子。

　　　　再看脚下，刘小川一个哆嗦，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这么高的山崖，跳下去要摔断腿吧！”

　　　　两人都没有这么高明的轻功，只能绕路，从山道追下去。

　　　　雪地上几乎没有留下脚印，靠着直觉往南追了三里，渐渐才看到了打斗的痕迹，看来这两个老头是边跑边打的。

　　　　又跑了有二十多里，还是没看到人影。

　　　　山林当中，有的地方积雪已经深得没过了膝盖，两人越走越是艰难，但是哪怕积雪再深，上面的脚印还是只有浅浅一层，这等武功，不得不让人叹服。

　　　　打个架而已，干什么要跑这么远？

　　　　刘小川心里着急，千万不要自己赶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决出了胜负，哪个老头死了，自己都会过意不去。

　　　　又追了五里，终于在一个空旷的雪谷里看到了两人。

　　　　沿途的树木七零八落，可以想象刚刚这里发生的打斗有多么的激烈。

　　　　两人站在雪地当中，从腰身往下，全都被积雪埋住，天下还在飘着雪花，老太监和韩山药就像两座雪雕，四掌相对，独留一根晶莹纤绿的竹杖斜插在雪地上。

　　　　刘小川想要上前分开他们，被秦红玉给拦住了：“他们两个正在催动毕生功力，要置对方于死地，你贸然上去，只会害死他们两个！”

　　　　于是二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老头一动不动地呆在雪里，两个老头气息内敛，抱元守缺，旷野一片安静，只有雪花簌簌的落地声。

　　　　但就是再安静，也听不见他们两人的呼吸，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韩山药独闯襄州大营，刺杀洪金方，被红花会高手围攻，身受重伤。

　　　　老太监先前传了三十年功力给刘小川，今天又被秦红玉一番话说得失了心志，这样一来，他们两个倒也势均力敌，刘小川等了快一柱香的时间，还没有决出胜败来。

　　　　刘小川急了，道：“不行！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要死的！”

　　　　冲上前去，念着混元太一功的口决，想要把两人分开，还没靠近呢，就听到“呯”的一声巨响，雪雾四溅，好像雪地里爆炸了一颗地雷，老太监和韩山药的身体各自向外飞出两丈，倒在雪地当中，嘴里狂吐鲜血，奄奄一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师父！”

　　　　“韩盟主！吴公公！”

　　　　秦红玉抱起了韩山药，刘小川也把老太监扶了起来，老太监看着刘小川，神志清醒了几分，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一口血水又吐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

　　　　刘小川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已是油尽灯枯了，想起他这一生，既是可恨、可怜，又是可敬、可爱，心里有点复杂，念道：“吴公公？你说句话啊，吴公公？”

　　　　老太监哈哈大笑起来，没理刘小川，朝韩山药喊道：“韩老贼！没想到罢，最后你还是死在了老朽的手上！”

　　　　韩山药粗犷的声音在雪谷里响了起来：“老丐固然死了，能想到死后天下太平！没过几年，就有刘都督这样的后起豪杰，会一脚踹了你那如同朽木一般的大梁，让天下人人都有饭吃！”

　　　　“这一幕，吴老狗！你是看不到了，今天就跟我一起去地下，去见你的狗皇帝！咳！”

　　　　“师父！”秦红玉拍着他的背，声音哽咽了起来。

　　　　“你胡说！”老太监身体抖如筛糠，他脸上全是眼泪，像是一个撒泼的小孩，紧紧拉扯着刘小川的袖子：“刘大人，你杀了他！快给我杀了他！”

　　　　韩山药也已经是回光返照了，他越笑越大声：“刘都督威望无两，等到小皇帝长大一些，老太后再从中作梗，刘都督这样的栋梁才臣必定要倍受猜忌！”

　　　　“不！不！不会的！”

　　　　“吴老狗！连你都信不过刘都督！刘都督身上，为什么会中了你的‘阴阳绝命丸’！”

　　　　刘小川心头剧震，想起吴老太监给他的那瓶药丸，眼里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阴阳绝命丸’是你的独门秘宝，天下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配制出来，只要吃了一粒，每年清明端午，都要各吃一粒，不能断绝，否则全身先痒后痛，暴毙而亡！多少武林好汉，因此受制于你，有的不堪受你驱使，自刎而亡！”

第265章　同归于尽（）　
刘小川只觉得天旋地转，当初老太监给自己这瓶药的时候，自己是那么的相信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老太监是真的待自己如子侄，没想到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挖好了一个恶毒的坑！

　　　　他想要抽开手，心里又有点不忍，大喊道：“吴公公！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老太监悲声呼道：“老朽是为了陛下啊！”

　　　　韩山药又道：“一百六十颗药丸，每年两粒，保管妥当的话，足以活到寿终正寝。哪怕你现在知道了那是毒药，对吴老狗肯定也恨不起来是吧？那我告诉你，刘都督，那瓶子里面装着暗门，除了前头的十颗，后面的一百多颗全都是假的‘阴阳绝命丸’！如果你生了异心，就会受尽折磨而死！”

　　　　“不！”老太监大声喊道：“后面的一百多颗，也全被我偷偷换成了货真价实的‘阴阳绝命丸’！”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老太监呜咽着，在韩山药的叹息声中，和刘小川的注视下，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指仍然紧扣着刘小川的手，喉咙在咕咙着，好像在说什么。

　　　　刘小川心情复杂，他看向老太监的眼神并没有多少仇恨，更多的却是怜悯。

　　　　他凑近了，在呼啸的风雪声中，听到老太监最后的呓语：“刘大人，你答应，我，如果真有一一天，你不要杀，杀，杀”

　　　　最后一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刘小川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我答应你！”

　　　　老太监笑了笑，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瞪得像死鱼一般，就是死了也要看着大梁朝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

　　　　白茫茫的风雪越下越大，大梁朝就像风雪中的花朵，他怎么舍得就这样闭上眼睛！

　　　　刘小川鼻头泛酸，和老太监过往的种种一瞬间都在脑海中像放电影一般呈现出来，眼前的这个老人，是真的要彻底地离开自己了。

　　　　他无法瞑目，刘小川知道他在挂念着什么，知道他心里到底放不下什么。

　　　　他埋下头，在老太监耳边轻声地说道：“其实，我有一个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老太监的身子微微动了一动，他的眼里重新凝聚了一点点生机，然而只要风再大一些，就会把它给无情地吹散。

　　　　“我是来自一千多年后的人。那个年代，没有皇帝，人人都吃饱穿暖。”

　　　　他没有在骗自己，这个时候，他没必要骗自己！

　　　　老太监的呼吸又粗重了一些，依然柔弱得像是风中的残烛。

　　　　“大梁后面是大魏，大魏后面是大隋，唐宋元明清，兴亡衰替，直至千年以后，没有一家一姓的天下，你没必要放不下的，吴公公。”

　　　　话音刚落，一代绝世高手，大梁朝最有权势的太监，就此闭上了眼睛。

　　　　他走得很安详，刘小川把他放到雪地里，瘦小的躯体没过多久，就跟苍茫的白雪融合在了一起，仿佛沉入他一生挚爱的土地。

　　　　“师父！”

　　　　秦红玉尖厉的声响震雪谷，震得四周的松木簌簌落雪。

　　　　韩山药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秦红玉跪在雪地上，短短的一个月，她笑过，如今也哭过。雪地上躺着的，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刘小川站在她的身后，安慰她道：“别哭了，我们把他们的遗体，好好安葬吧。”

　　　　秦红玉望了一眼他背在背上的吴老太监，含泪点了点头。

　　　　“师父他喜欢清静，就让他睡在这里吧。”

　　　　“吴公公在皇城度过了一生，恐怕他也累了，走不动了。”

　　　　人死仇消，老太监生前恨不得把韩山药千刀万剐，没想到造化弄人，他们死了以后，却要一起躺在这个小小的雪谷当中。

　　　　刘小川和秦红玉将二老埋好，又立了两座碑，跪在碑前隆而重之地嗑了几个头。

　　　　“韩前辈临去前，跟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求你，攻破襄州，少造杀戳。二十万红花会会众，不少都是无辜的百姓。”

　　　　韩老丐临死之前，最挂念不下的，还是襄州的百姓啊。

　　　　“还有呢？”

　　　　秦红玉犹豫了片刻，“算了，这是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不该多嘴的。”

　　　　刘小川站了起来，秦红玉咬了咬唇，在他身后道：“师父还说了，让我求你，照顾好我。”

　　　　刘小川愣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秦红玉，面具里面透出来的皮肤，火烧火燎，差点把她身上的红衣都给比了下去。

　　　　“你别误会。”秦红玉微微低下了头，想要躲开他的目光。往前走了两步，展开的手心里绽放着一枚血红色的扳指：“以后荆襄百万红花会会众，唯君命是从。”

　　　　刘小川接过了这枚扳指，那是历代红花会盟主的信物，韩山药一直带在身上。

　　　　刘小川想了一会，又把它推拒回去，秦红玉眼里不由得全是惊诧。

　　　　“所有人安居乐业，老婆孩子，种地耕田还来不及。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红莲愿景，以后在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红花会了，也不需要什么红花会盟主。”

　　　　秦红玉微微一愣，蓦地笑了起来。

　　　　天色愈晦，风雪愈急，她转身将那枚火红的扳指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