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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纹身-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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踪,好友倒戈,贴身侍妾竟是内奸,又双双身死,最信任部下捐躯,再加上他呕心沥血的新法实已到崩溃边缘,一环环打击接踵而至,已将他神经击溃,心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使他狂躁暴佞,又失意绝望。
  “有什么病?我有什么病?”他大声呵斥,将药方扯得粉碎,下人被他斥的战战兢兢,他踉踉跄跄扑到窗前,啪嗒将窗户推得大开,面前是榕树茵茵,院外一道回廊。通向后面一座小小花园。
  “那是哪里?”他问。
  大家说那是外廊。
  “我怎么看不到霁月楼?”他大声问,“将霁月楼露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终于小幺儿大胆提醒他,这里是外间,霁月楼在后院里,离这里隔了两座院子,一座花园,还有一面湖。
  公子只说两个字。“拆了!”
  大家拿不准他是不是开玩笑,又不敢只当顽话处理,便去院里去摆个样子,搬花移草的鼓捣了一会,公子站在窗前看着,忽然一个茶盏砸过去。
  “我说拆了!”
  大家这才知道他是真的要人拆了院子,拆了回廊,拆了花园,要将那一座霁月楼放在视野内。这可不是疯了?有人着慌去禀告夫人与相国。夫人来了只是哭,也没个主张,旁边五夫人皱眉想了想,断定是中了邪风,又说这几个月来府内阴气太重,一定是撞了邪祟,便忙着找道士做符做法,又叫请高僧来诵经。这样公子的院子又吵嚷起来。公子发了大脾气,叫将人全赶出去,大家不敢与他对话,话语间也不敢提到少夫人,不敢提到琳铛姑娘。五夫人无法,又来找我。
  “麝奴啊,咱们可实在是没法子了,只有你去劝吧,他或许还听。”
  我手上正忙着煎药,喜姐儿琳铛儿都已不在,他房中忽然空下来,这般的凄凄凉凉。我这几天都住在这边,我为他做一切事,但我避免与他碰面,说不清为什么,我害怕面对这样的公子。
  而晴初仍未出现。
  我们已经接到消息,晴初果然是在宫中,这几日又回了庞府。好罢,只要她平安,只要她能舒心,我可以克制。
  相国来了,相国是从中书省直接过来的。看到相国颓唐的步子与失意表情,大家就都自觉回避了,这阵子没好事。
  相国看到公子也发了愣,公子一头长发未梳,乱垂腰间,赤脚,身上满是卷宗,大多是以前的,口中喃喃自语。相国顿了顿才说,“雱儿,你怎么了?”
  “父亲下朝了?”他问,“吕嘉问来了没有,小商人均输法,只怕要再斟酌。”
  相国吃一惊,仔细审视他,公子抬脸与父亲对视,相国看到他眼中的一腔执意。
  “雱儿,你是病了,均输法……已经废弃多日了。”
  “为何废弃?怎会废弃?”公子高声问,声音也是又直又冲。“均属可维系全国小商人,将国家经济外扩汇中,怎能废弃?是谁废的?”
  相国环顾周围,几个斗胆留下的家人都低了头,相国去案边拿起今天的药方亲自看。公子也不再追问,兀自翻看自己膝头那些乱糟糟的文件。相国又走回来,伸出手掌抚摸公子的长发,
  “你太累了,这几天暂且不谈公事,好吧,等你好了,咱爷俩再好好聊聊。”相国说着又看旁边,似乎在找公子身边人,又想起来喜姐儿和琳铛都已不在,这一下格外恻然,只得自己走了出去。
  公子垂下头,头发一缕缕滑到肩头,他提起自己的手掌,看着掌心,每一根修剪整洁的手指,反复的查看,似乎在那里面寻找血迹。他又抬起头思索,他脸上有些茫然,有些沉思,始终有点离奇的光彩,使他迷离又超脱。
  隔着一扇长窗,我看着这一幕。这幅情景我绝不陌生,我恐惧的看着晴初曾经的失常在公子身上出现。
  他在室内转来转去,自己翻动案上的卷宗,大部分的我们已经撤走,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他也得一份份看得仔仔细细。春天的风从高窗棂透进来,他的脸柔和沉静,这个时候大家就趁机给他端来饭食,他偶尔会动一点。
  但下人们再仔细,也及不上昔日喜姐儿与琳铛的服侍,总有疏漏之时。他忽然一掌击在案上。啪一声,水沫四散。正打盹的小幺儿吓得一震惊醒,见公子双肩颤动,已怒得变了色,长发盖住半边脸颊。
  “这个曾布的密信,谁送来的?”他厉声问。小幺儿哪懂他在讲什么,糊里糊涂先摇头后点头,完全不知所措,公子已完全的失了控。他将案上物件一下横扫在地,摔碎的瓷片割到了他的脚,他恍若不觉。小幺儿怕的几乎哭出来,飞快的跪下给他包扎伤处,他似乎清醒了些,须臾,问到晴初。
  人们告诉他晴初在庞府,他蹙紧眉问为什么。为什么?眼下局势,皇帝虽然赦了相国的罪,但一应后续都未解决,吕惠卿又滑不留手的卸了责任,吕锦阑已死,说起来死无对证,但半日园那一场对决总是做下来了,这事已在刑部立了案,要一一清审,晴初的父亲庞大人却在其中担任非同小可的位置,晴初此时搬回娘家,实有一番斡旋的苦心在内。
  公子垂头不语,面色阴晴不定,小幺儿又说敏儿走后,晴初就一直没恢复,娘家老太太也担心得了不得,这时候回去住几天,该是好事。
  他呆呆出神,一点苦笑在唇边越酿越深,最后颓然坐倒在地,看着自己仍在渗血的脚趾。小幺儿扶他不起,干脆拿了个垫子来给他靠着,便让他在地上歪着。天色一点点昏暗,他如沉在湖底的石头。相国再来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副样子。
  “这是什么样子?这成什么体统?”相国手上一叠纸笺,明显是有事而来的,蔡卞跟在他身后,向公子连打眼色,公子视而不见,蔡卞看到了我,又向我努嘴摆手的,我简直想揍他两拳。已是这个模样,还能将他匡在那些政事里么?他举止失常,实在是淤积得太久,已不想再勉力克制。
  “父亲手上是什么?”公子问,他还斜靠在地,枕着靠在墙边的一个垫子上。
  相国脸色很不好看,但公子的狂态想必他是见惯的,也就不发作,只弹一弹手上的文书,说,“皇上……忽然又查出来前年那一笔赈灾款子下落不明……准备停了青苗,再立司马为相,这事你可知道么?”
  公子长眉一扬,询问的看相国,相国又说,“庄先生建议,不如就暂且放了眼前……咱们韬光隐晦一阵子。你看如何?”
  公子手肘撑地坐了起来,一只瘦的包骨的手紧紧压在地上。“父亲是什么意思?”
  蔡卞在旁说,“那一年那一笔款子,不是后来咱们查出来,在五叔那里么?这事咱们本来按了下来,却不料吕惠卿那厮,不知怎么却得知了去……”他说着声音低下来,含混的带过,但大家已都想到琳铛儿,蔡卞看公子一眼又说,“前日案正在审理,连同着这一事一起翻了出来。吕锦阑带的那支队伍已经全数歼灭,没有活口,目击只有郑大人与邵阳副队。眼下只有他们能指认吕惠卿。但郑大人一向怕事,邵阳……庞府又与咱们一向不和,眼下晴初正在那边,倒是可以说合说合……”
  公子勃然大怒,他直起身子,相国示意左右扶公子起来,公子大力将人甩开。
  “你们都是瞎了?”他厉声叫,“辨不出贤臣奸佞?政事上无主见,一个个箍口不言,却叫一个女子去受过?”他一连声的斥责,没顾到已把他自己父亲也一起骂在内,
  相国脸色变了又变,蔡卞也呆了,公子已经直挺挺的站起来,几日不进饮食,他已瘦的站立不稳,几个人扶住他,他忽然又身子溜下,直直往地下跪倒。
  “父亲!变法已临深渊火口,父亲此时绝不能退,杀身成仁一念之间,父亲一向教诲我坚持,父亲怎能功亏一篑?”
  相国沉思,“只是他牵连到你的叔叔……”
  “叔叔贪污枉法,却怪别人?别人告谋反就谋反了?罢黜又怎样?我王氏一族心鉴日月。父亲有何可惧?”
  相国温言令他起来,“我知道你是思念敏儿,敏儿之事,我也惊愕悲痛,只能说天意如此,如果我伤了天德竟至无后,也该我一人承担,万不想连累雱儿受苦,只是如今你与晴初媳妇这样僵裂,以后却怎生想与?”
  “我与晴初之事,与一切局势无干,我们即使分开,也不因庞府不肯作证。父亲不用多关心了。”
  “我便不想关心,却架不住仓鼠搬空!”相国忽然说出一句重话,他抖落手上的纸卷,找出一封丢在公子面前,“这一节是不是你所为?”
  纸卷散落在公子身侧,他余光瞥一眼便点头。那正是黄河发水后公子用相国之名拨出去的一笔款子。很早以来公子已经与相国的看法出现分歧,是公子身边谋士皆知的事。简文浩就专门练就一项本事,能将相国手笔模仿得惟妙惟肖。公子一直全力协助父亲,只因为他仍相信父亲的理论是对的,他对父亲的手腕不以为然,便暗地里做一些回寰保全的工作,渐渐要处理的越来越多,连铺田,修坝,乃至于安抚灾民这些事,他都亲自操作,以免再有口实落入朝中保守派的口中。他一边参与变法,一边暗地里修补父亲的漏洞,其实很大一方面,他们已在各行其是。
  相国忍不住的冷笑,“你是我子,却背地里跟我对着干,将话柄落入别人手中,你可想过后果么?”
  “我就是太知道后果。”公子这时候态度轻慢,已不是平时的拘谨。“我只恨这些款项还不够用,否则当真水患不治,灾民遍野,只怕父亲新法理论再高妙,再脱不掉一个罪名!”
  怒气灌满了相国富实的身子,使他开口说话都似乎喷出白烟来。“你这样的放肆,难怪别人都说你疏狂!眼下这事已经传到皇上耳朵里,你怎么说?”
  “皇上又算什么?”公子冷笑,“一群伪善的,自以为了解了天意的庸人,蠢材!”
  他疯了。
  相国惶恐后退,口中只说,“你疯了,元泽,你疯了?”
  公子往前扑倒,身子带动了书案,一桌子的纸笺全呼喇喇倒下来,淹住他。他急急以手合拢,又一一在纸堆里找起来。他拿起一卷纸,看一眼便扔掉,又去翻另一卷。相国急退一步抽出了腿,他一面往外去一面吩咐,赶紧找最好的御医,对外只说公子生热疮,不能见客。他说的任何疯话,都不得对外多传一句!
  众人俱吓得面色发白,哪用他再嘱托,一个个赶去请大夫。公子仍手脚忙乱,癫狂的在那堆狼藉中翻寻。我轻轻走进门去,他还伏在地上,背上的骨头凸出衣服,身边一地撕烂的纸屑和墨迹。
  “公子找什么?”我问他。
  他喃喃自语,“丢哪里了?”他颤巍巍弓起脊背如一张断弦的弓。“在哪里?”他又问。
  我去翻那一堆碎纸,不过是些信手的字句,我抽出一张,“可是这个?”
  那是一张他给晴初的方子,他接过去捂在胸前,目光仍是涣散,对着我半晌,渐渐聚了焦,认出了我。他往前蹭了一点,伸手将我下巴托起,看住。
  “这几天怎么不到我面前来,嗯?瘦了这么多。”
  一股又暖又酸的水流涌进我的心脏,我鼻子也堵酸了,我说我一直都在,要料理的事太多。
  他似听非听,手指从我脸颊旁触过去,摸索着我鬓边的散发。“他们瞎了眼……一定要舍弃儿女情长……但你们只管放心,我但凡还有一点骨血,总会护得你们周全。”
  我眼泪汹涌而出,我搂住他的头,他的脸沉重的倒在我怀里。眼泪如注落到他的头发上,他没有动,我胸前的衣褶里,是他轻柔的呼吸与吐字。
  “麝奴,麝奴,我怎么样做,父亲才能满意?”
  我哪里救得了他?我不是大夫,也解不了他的心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缓慢落下深渊。
  局面愈发崩溃欲裂。公子精神更加紊乱,日日狂吼嘶喝,谁在跟前便是一顿痛斥,房中的杯盏家什都砸完了,他奄奄一息中仍挣扎推开送到眼前的药碗。
  我从外回来,院中正乱作一团,老远便听到公子的吼声,我惊异这种时候他还能有力气。
  他长衫全解开,连肋骨也露出来,他如迷狂的兽类在室内奔走,十几个家人侯在旁边,不让他出外,不让他自残,相国早已讲了,摔东西任他摔,要打骂下人也全由他,但决不能让他出门,他现在神志不清常有疯言,在此风声鹤唳之下,一言一动都难免受到注视。
  小厮丫鬟们见到我来都松了口气,小幺儿告诉我今天庞府着人送来消息,说晴初已不打算回相府,庞大人请相国大人与公子斟酌一下,好好一个外孙性命断送在这里,晴初若不抽身,迟早也是一死。至于晴初?更是早断了回来的念头,回来做那貌合神离的夫妻?做那个空有架子的少夫人,谢了,她就算此后不嫁,也一辈子都是庞府的千金大小姐。
  我一边听一边心不停下沉,胸口却堵涨得一口气也吸不进去。晴初会讲这种混账话?我恨不得马上跑去庞府,将她从那深闺绣房里揪出来,好好的问一声你究竟在干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但我也知道我不敢,晴初是我见过的最沉得住气的女人。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我在与她最接近之时,也不敢妄测。
  忽然房中一阵大乱,几人同时发力大喊,是公子又推倒了什么,我疾赶过去,他已从房中冲出,见我便一把抓住,用力到痉挛,他双目如熬干的火山,
  “麝奴!麝奴!人家都说敏儿不是我生,我从来不信!但晴初不该疑我当真听信谗言。”
  他仰天大笑,狂笑渐渐成了痛哭,“我只想护晴初与敏儿周全,却落得这个结果。我平生放肆骄妄,这是天罚我么?”
  我让他哭,将衣袖遮到他脸上去,小幺儿连打手势,余人便散去了,我扶着他回房,他乖得完全是个孩子。我给他盖上被子,他耗尽了力气,渐渐沉睡过去。他的长发散出来,我便在枕上给他梳理,又取出剃刀给他刮着下巴。
  你一人之肩,怎担得起天裂?
  傍晚时五老爷来了,这个总是惹事,从不安生的五老爷,带着一脸讪笑跨进屋,公子正醒,在我手里一口一口喝一碗粥,我将药与粥一起熬,好歹哄得他喝一点,虽然无疑,也至少给他加一点体力。公子咽了几口,摇头不要了,看着他的叔父。
  “元泽今日好多了?气色不错,这几天大伙儿可为你忙坏了!”
  公子冷冷瞧着他。“叔叔不去置办家当,有功夫到这里闲坐?”
  五相叔一愣,跟着便笑,“开什么玩笑,我置办什么家当?”
  “叔叔这几天外事内务都忙,上夜值更的人都全被你换了,后府的库房空了有一半,想必房田都已经置办好,只等着这里一封,就可直接过去。连衣服箱子都不用收拾。”
  相叔脸色尴尬,也笑不出了,委实没想到这个病的疯疯癫癫的元泽,消息仍是收得一点不漏,一旦清醒,逻辑丝毫不乱。
  “叔叔只道我没几天好活,不再有力气跟你为难了,我也不想跟你为难,”他气息微弱,但措辞凌厉更胜往常。“元泽是后辈却一直与你赌气,我也心里不安,只是父亲兀自苦苦撑持,叔叔不当在这个时候变节脱身。”
  “我变什么节?脱什么身?”相叔终于拍案,“你自小便目中无人,我一直容你让你,你竟目无尊长到如此地步!便是你父亲也不会对我说如此的话,你——”
  公子忽然一阵大咳,他喘息着,抬起头,相叔兀自恼怒发作。公子伸出一根瘦长的,指节皮肤已起皱的手指,指住他。昔日滑润如青竹的手指,如今古藤一般僵直。公子双目如电,手指直直的指住,不说话,已无力讲话。
  相叔哑了口,在这样的逼视面前,他终于咽声而去。
  公子的喘息却没有再止住,他陷入了新一轮的发作,忽然又纵声大笑,夜枭一般不得止歇。他挣扎起床,竟是力大无穷,以梓博之力,也不能束缚得住。似乎他生命中所有力量,所有能量,都拼命扎挣出来。丫鬟们全都吓得哭,下人跪了一排,大夫对相国请示,当此际,只有金针刺穴散瘀,只是对人体损失太大。相国皱眉不语,忽然流下泪来,问身边人,你们看如何?
  梓博跪了下来,以首擂地,“大人请想一想桂杨那时的情状!公子若被放血散瘀,此后这一生,这一生……”他说不下去,夫人已哇的哭出来,顿时房中哭声一片。都知道这一行险放血,必然失去大部分精力意志,体力元气也大为挫伤。他无异于成了个废人。
  相国左右环顾,忽然眼光落在我身上,这难道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一言不发,只将公子的手握紧。历史早已告诉我,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一步,我们是可怜的棋卒,从哪里扳回败局?
  相国大叹,摆了摆手。
  自相国与夫人起,一屋子的人寂无声息,大夫正将针扎进元泽体内,他粗重的喘息,也随之平息下来。不多时流出紫黑色的血,这是他长年的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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