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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船-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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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速轮的设计制造工作进入了最紧张的时刻。李知常和那个“胡言乱语”、隋不召以及镇上铁器作坊来帮忙的人夜以继日地工作。很多人得知消息都去看望他们,明白他们所进行的正是洼狸镇粉丝工业几十年来最重大的一次革新。他们将李知常的家改在了车间,干得热气腾腾。这里是给人工作欲、给人灵性的绝好地方。大家一边工作一边交谈,李知常和李技术员谈的最多。隋不召常讲的就是海上的故事,他在老洋里的奇怪见闻常常让人们目瞪口呆。但“胡言乱语”讲起宇宙间的事情、讲起“星球大战”,隋不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他说:“听听年轻人的话也不错。”隋抱朴每天都抽出时间到李知常家里去,每一个轮子、每一根轴杠都要亲手摸一摸。随着工作接近尾声,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激动。

  “胡言乱语”有一次将一些轮子摆在地上,用以说明银河系的情况。“地球、土星、金星、月亮……”他指点着轮子说。李知常对他划出的飞船运行路线十分着迷,但对李技术员讲的“太空行走”却永远不能理解。“飞碟”的情况使所有人都兴趣盎然,隋不召证实说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飞碟”的确来过洼狸镇,并且十个排成一行,在芦青河湾盘旋三周而去。李知常最关心的还是“星球大战”,对“飞碟”的“盘旋三周”连声惊叹之后,又缠着李技术员谈美苏的航天技术了。李知常最感到挠头的就是那些术语多得记不下,而“胡言乱语”偏偏又能倒背如流。他想这个李技术员肯定长了一个古怪的脑瓜,他那个叔父也有那样一个脑瓜。什么“红外探测”、“强激光”、“『弹载长波红外探测器』”、“自适应光学技术”……鬼才搞得清楚。奇怪的是越搞不清楚越想听,简直有了瘾。他问:“那个厉害家伙叫什么唻?我又忘了!”李技术员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下去:“『弹载长波红外探测器』。它能在大气层外捕获、初步识别和跟踪弹道导弹弹头。还有那个『自适应光学技术』,它能使探测空中和空间目标时基本不受大气影响。在数据处理技术方面,美国人的处理率可达每秒十亿次……”李知常感叹道:“了得!”李技术员点点头:“没有这些本事垫底儿,美国人就不敢打谱搞那个『星球大战』。我叔父分析说,那个计划中属于战略理论的只有一丁点儿,百分之九十都是尖端技术问题。就是说技术才是最关键的。美国人的胃口可不小,他们的航天局举行了一个太空活动讨论会,会上说他们到了八十年代末,除了冥王星外,要向所有行星送上宇宙飞船。还要建立一个长期有人管理的月球基地。”

  李知常寻思了一会儿,问:“冥王星怎么了?”李技术员告诉他:冥王星离地球太远太远。李知常又问:“月球上的好东西多吗?”李技术员点点头:“那上面有贵重金属。主要是利用这个基地开拓其它行星。有些尖端技术产品非在太空制造不可,利用失重条件,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怪不得美国总统说:『我们在太空可以三十天内制造出地球上要用三十年才能制造出来的救命药品……』”

  屋里的所有人听到这里都感兴趣地抬起头来。大家看了李技术员一会儿,又低头去做活了。李知常接下去又问苏联的情况,没等对方回答,就转脸对隋不召说了一句:“『导弹』就是『捣蛋』!”隋不召哼了一声。李技术员说:“苏联在好多地方要追赶美国,可也有不少地方比美国厉害。拿航天领域来说吧,报上做过这样的对比:在航天计划方面的耗资,苏联是美国的一倍多;每年的航天发射有效负荷,苏联是美国的十倍;去年,苏联发射的航天器,比世界其它所有国家发射的总和多三倍;比美国多四倍;苏联宇航员在空间飞行的时数比美国多两倍;苏联宇航员在空间失重条件下连续度过天数的记录是二百三十七天,而美国的记录只是八十四天。……明白了吧?”大家互相望了望,没有说话。李技术员沉默了一会儿,压低了嗓子说:“我上次探家读过叔父的一篇论文,上面有一段话让我怎么也忘不了:

  『空间争夺和军备竞赛的结果,必将推出一代与新科技革命相适应的崭新的武器群。决定未来战争胜负的物质因素,很可能将主要是科学技术水平和对空间与时间的支配能力,而不再是一国所拥有的人口、土地、地理等等要素了!』

  这段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屋里的人一声不吭。抱朴站起来,郑重地提议说:“你把那段话再重复一遍。”李技术员又重复了一遍。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紧张工作,粉丝房里的全部变速轮安装完毕。

  一台巨大的柴油机已经坐落在一个专门的机房里,它将为整个的粉丝生产提供动力。变速轮大小不一,由无数根轴杠穿起,有的悬在屋梁上,有的藏在地底下。所有的轮子都由宽宽的平板机带连接起来。试机这一天吸引了无数的人,大家都被这种复杂的变速装置弄得晕头转向。李知常、李技术员、隋不召和从铁器作坊里来的几个人,都满身油腻,神色庄严。所有的工人都停止了生产,静静地垂手等待隆隆的机器声。

  最后一遍的检查完毕,李知常高喊了一声:“开始!”

  雷鸣似的机器声发出来。地皮颠簸着,所有轮子一齐转动,有的快,有的慢。接上是浆液流动,搅拌面糊的器械噗噗响着。人们的眼睛顾不过来,有谁喊道:“快看『打瓢机』!”大家一齐去寻找那个高高吊起的漏制粉丝的铁瓢,这才发现拍瓢的黑汉没有了,而是一个器械从容不迫地活动着,永远代替了黑汉的巴掌。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正笑着,突然从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嚎叫。

  人们转过脸时,只见李知常“啊啊”地甩着一只带血的胳膊,另一只手发疯地去扯什么──一个人被绞到了皮带轮上!大家呼喊着,都认出那是隋不召!“妈呀!”大家一齐惊恐地大叫,往前跑着。只有李技术员一个人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飞快地推倒了挡路的人,跑到机房里关了机器。

  但巨大的惯性使轮子仍在转动。人们捂住了眼睛。隋不召瘦小的身躯随轮子转着,衣服撕得粉碎,鲜血甩到了远处。一瞬间这身体球到了一块儿,被皮带拉到了高高的天轮上。

  当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升到最高处时,所有天轮一齐停止了转动,接上“啪哒”一声,一团血肉落到了地上。

  不知有多少人哭叫着跑走了,站在远远的地方哼哼地哀叫。没跑的人面色如土,僵僵地看着。隋抱朴跪在了血肉面前。李知常试着去抱不辨人形的老人,刚伸出手来就昏倒在了血泊里。 


古 船张 炜 著 


第二十七章 
  一个个古堡似的老磨屋矗立在河滩上,与残破的镇城墙遥遥相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河水在阶梯形的老河道中央缓缓流动,叙述着一条大河步步消退的历史。没有这一切,洼狸镇上的年轻一代就没法想象这儿曾有过一个繁荣的码头,也不会相信镇子上有一个人就是从这里启航,开始了他历尽风险的海上生涯的。那个人短促的历史,连结了一条大河的兴衰。当这条河的姊妹河──地下河出现不久,他也就死去了。

  那个悲惨壮烈的场面将永远铭记在全镇人心里。他是老隋家最老的一个人,也是最野性的一个人。他在千钧一发之时,为了救出李知常而不慎卷入变速轮中,死的时候,成为无法辨认的一摊血肉。直到很多天之后,镇上人的眼前还是闪动着血的颜色。洼狸镇仿佛来到了一个特别时期,这个时期负有的特别责任,就是送走各式各样的老人。李其生死了,接上又是赵多多、隋不召和史迪新老怪。上个时期的代表人物一个一个离开了镇子,携走了过去的岁月,使镇上人觉得异常空旷和沉寂。隋不召游荡一生,既有远航的经历,又有败家的劣迹。他无疑增添了全镇的活力,可也的确散布了淫荡。当他殡葬入土的时候,哭得最伤心的就是那些足不出户的年迈女人。他死了,可他救出了一个李知常。总之,他是镇上争执最大、最难以分清功过的一个老人了。

  隋抱朴一连多少天形同痴人。他蓬头垢面,话语迟钝,手臂抖动着去找含章、去找见素,后来一个人在叔父的厢房里呆坐。很多人去安慰他,他握住别人的手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人们也不明白他的意思。闹闹和大喜──两个全镇公认的善良姑娘,又要照顾含章、又要陪伴见素,还要去看抱朴。抱朴握着闹闹的手,用力地握着。他对面色泛红、身子微微颤抖的闹闹说:“一个把血吐在了马背上,一个把血洒在了粉丝房里……”两个姑娘走了之后,李技术员来找他商量给隋不召开追悼会事宜,说高顶街和镇委的同志特别重视,鲁金殿和邹玉全都要亲自参加。隋抱朴的神志清醒了一些,与李技术员一块儿商量起来。可是哭得两眼红肿的张王氏也来了,坚持要为隋不召做道场。她代表了整整一茬老人的意见,抱朴也无力反抗。结果后来一边是隆重的追悼会,一边却是盛大的道场。这边的主持人是李玉明,那边的则是张王氏。隋抱朴两边走着,将两代人的悲哀交织到一起。这是洼狸镇从古到今最奇异的葬礼了。这期间除了老隋家的人一片哀恸之外,再就是李知常和张王氏从心底难过了。李知常哭得昏厥几次,最后都被老中医郭运掐人中穴转醒过来。他说:“老伯伯走了,我还留下干什么?”旁边的人含着泪水劝慰说:“不能啊孩子,不能啊……”张王氏祷告着,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又流到细如手臂的脖颈上。没有能听清她在祷告什么,但都在这抑扬起伏的声音里想到了岁月的流逝。隋不召下葬时,全镇人都汇入了送葬的人流。墓地上站了黑鸦鸦的一片人,隋抱朴终于明白叔父是镇上真正受到爱戴的人。大家都来跟一个老人告别,似乎忘记了平日里对这个人的讪笑和各种各样的指摘。人们好象在最后一刻才察觉到,洼狸镇从今以后再没有了一个天真烂漫的老人。他走了,带走了一些远航的故事、一些日子、一些色彩。老隋家的晚辈人往墓穴里撒土,接上是众人掘土,铁锹叮叮当当碰响了。这时候很多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含章撒着土,哭着,突然身子一软滑到了墓穴里。人们停了锹,大惊失色地呼唤她。含章死也不肯上来,大家费了好大劲才将她抱出。

  她坐在地上哭呀哭呀,压过了所有的哭声,终于使抱朴呆住了。含章的头发散在肩头,蒙住了苍白的脸庞。沙土弄脏了她的衣服、头发,她满身都是沙土。她的身子在地上扭动,样子极其痛楚。抱朴将她拉起来,她又倒下了。抱朴两手捶打着沙土,急急地喊着,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他搂抱着大哭不止的妹妹,摇动她,安慰她,她仍旧哭着。这哭声使抱朴悲伤、惊愕、又无能为力。他问着她:“含章,你怎么了呀?你不能这样啊!你……”人们慢慢拍好了坟头,一层层的人围住了兄妹二人。有一个中年妇女在他们跟前蹲下来,伸手梳理含章沾满了沙土的头发,轻轻呼唤了一声。含章听到呼唤,哭声猛地止住了,叫了一声“小葵”,扑到了她的怀里。抱朴看着两个抱在一起的女人,又回头寻找什么。他看到了小累累!小累累走了过来,抱朴把手放到了他的头上。

  老人们再也不到洼狸大商店喝零酒了,因为大家只要围上酒坛,立刻就会想起那个嗜酒的老伙伴。商店里顾客稀少,女公务员和张王氏捱着寂寞的时光。张王氏每天仍坚持去给四爷爷捏背,所不同的只是下手狠了。她眼睛浮肿,面色阴沉,每天里喝斥女公务员,然后就长长叹息,说活着真是毫无乐趣、毫无意义。一天下午她找到在郭运藤萝下做气功的隋见素,慢声细语地数叨了一遍大商店的收入支出,然后无声地离去了。这天晚上她买了一条有毒的(同:鱼廷)(同:鱼巴)鱼,将其中含毒最多的鱼籽炒了鸡蛋,喝起酒来。她摇摇晃晃的走到墓地上,先在隋不召的新坟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就找到长满荒草的男人的坟堆躺下。她等待着。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异样的感觉。天色放亮的时候,她终于失望了。但她还是躺着,回忆着男人活着时的一些事情。天大亮时,二槐不知怎么巡逻到了墓地上,一眼就看到了仰躺着的张王氏。二槐低头看看,嘿嘿地笑。张王氏闭着眼睛,骂了声“崽子”,命令他把她背到四爷爷家里。四爷爷在炕上躺着,张王氏像往日一样脱鞋上炕,用一块白白的布单蒙了他红润的肥胖身躯,捏起背来。捏完之后,张王氏就为庭院里的盆花洒水。太阳升到屋顶的时候她回到了家里,一眼就看到了那条鱼:原来夜晚看不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条毒鱼。她叹了口气,心想:是老天爷不让她离开镇子啊。

  隋抱朴尽了最大的努力使粉丝厂恢复了生产。那台巨大的柴油机轰鸣起来,所有的轮子一齐转动。李知常在每个皮带和轴杠旁边都加了安全罩。整个车间里的人都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每道生产程序几乎都让机器取代了,那种神奇的力量无所不在。由一个曲轴晃动的长条大筛罗筛着豆渣,发出“(同:口匡;音:筐)当(同:口匡;音:筐)当”的声音。粉丝房里的一切声响都是有力的、富于节奏的。古老的粉丝房一下子变得昂奋起来。可是工人们都整天沉默着,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更没有一个人欢笑。隋不召的死深深地震撼了洼狸镇,就像巨大的机械撼动了整座粉丝房一样。机器的威力很快就显示出来,粉丝厂的生产能力猛然增大。紧接着就是晒粉场的扩大,是一辆辆满载粉包的车子从街道上辘辘驶过。镇上人一批又一批来观看机器怎样取代了手工操作,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来看的人没有一个大声喧哗,他们脸上悲哀和兴奋交织在一起。不少人看着看着,最后朝梁上旋转的轮子深深地鞠一个躬,就离去了。

  李技术员经常到粉丝厂里走一走,与满身油渍的李知常研究问题。鲁金殿和邹玉全也到粉丝房里,询问生产情况,特别注重安装变速轮之后的粉丝质量。他们都强调洼狸镇是白龙粉丝的重要产地,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国际信誉,影响整个的粉丝出口业。隋抱朴握着两位领导的手,但很少说什么。这个出自老隋家的公司总经理为全镇所注目,因为他是在一个非常时刻走进了经理办公室的。他在老磨旁边耗掉了一大半青春。他每听到那种隆隆的声音,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后来,打瓢的那个黑汉无事可做,要求到磨屋里去看老磨,抱朴一听就火了。他很少这样发火。他指着黑汉的鼻子说:“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身强力壮像头牛,凭什么去看老磨!你他妈的也算个男人吗?”他喊着,后来还骂了起来,骂着骂着一转脸看到了闹闹热烈中透出责备的目光,这才闭了嘴巴。他歉疚地拍了一下黑汉的后背,让他到晒粉场去了。夜间,抱朴从粉丝厂出来,常常一个人在河滩上走着,默默地想着叔父,想着老人过世前不久的那场谈话。

  那真是一场奇怪的谈话。老人嘱咐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已经做了;第二件事他也必定会做。他在埋葬老人的当天就取了藏在墙壁中的航海古书,拿到自己厢房里放好。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会爱护它,研读它。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大概不会到老洋里驶船了,但有了老人的书,就会做起远航之梦。他发誓找到那个铅筒。他在同时也暗自判断了地质队的功过──他们找到了巨大的能源;找到了地下河;可是他们也在河边遗落了那个铅筒,给一辈又一辈人留下了一颗痛苦的种籽。他发誓找到它。他发誓。

  含章从墓地上回来就病倒了,第一次向晒粉场请了病假。她不吃药,抱朴亲手熬制了药汤,她都偷偷地倒掉了。开始的几天她喝一点稀粥,后来什么也不吃了。她静静地躺在炕上,头发散在肩上,仰脸儿望着屋顶,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悲伤。抱朴坐在她的身边,叫她,她就轻轻地答一声。抱朴把她歪斜的身体摆正一些,又给她理顺了头发。她一动不动。抱朴劝饭劝药费尽了口舌,含章却不答一声。抱朴在炕下急急地走着、跺脚,说:“你总得吃一点啊。这怎么行呢?只吃一点儿……”含章温柔的眼睛看着抱朴,示意让他坐下。他坐了,她伸出手去抚摸哥哥黑黑的胡茬。抱朴握了妹妹的手,惊奇地看着这手腕、这胳膊。这手松松的,柔软极了,白得出奇。抱朴抚摸着她的头发,又一次劝说道:“起来喝一点粥吧──我来喂你,用汤匙,像你小时候一样。”含章这一次摇摇头,说话了:“我什么也不吃了。我现在是明白了,妈妈不该生我……我应该跟妈妈一块儿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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