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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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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里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令人头皮发紧、脊背发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孙丙疗伤的过程中显然恢复了自信和胆气,职业的荣耀压倒了他的恐惧。他竟然停止了治疗,不是弓着腰而是直着腰来到余的面前,用一种骄傲而霸道的口吻说:“老爷,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担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后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复健康……”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用嘲弄的口吻说:如果你愿意把这根橛子钉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了,刚刚直起来的腰马上就弯了下去,目光也随着变得闪闪烁烁。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孙丙身上的伤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签子从那个紫色的小瓶子里挖出一种酱红色的油膏,涂抹到孙丙的伤口上。
  治疗完毕,他躬身退后。余命令苏中和上前诊治。苏颤颤抖抖地靠上去,把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高举起来,去摸孙丙的被绑在横木上的脉搏,他那副高举着手、倾斜着肩膀、低垂着头沉思默想的样子,显得既好笑又可怜。
  望切完毕,苏中和曰:“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干舌焦,面孔肿胀,体肤高烧,看似大热之症,但脉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葱管,实乃芤脉失血之相。
  此乃大虚若实、大亏若盈之症,一般庸医,不知辩证施治,必按热症处理,乱用虎狼之药,如此则危乎殆哉!“
  苏中和不愧是三代名医,见识果然与众不同。余对他的分析甚为叹服,急忙说:处方!
  “急用独参汤灌之!”苏中和坚定地说,“如果每天灌三碗独参汤,小人认为,他完全可以活到后天上午。为了更加保险,小人这就现抓几服滋阴的小药,以成住使导引之势。”苏中和就在高台上打开他的药囊,根本不用戥称,只用三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将那些草根树皮抓到纸上,然后包裹成三服药。他捧着药包,转着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该交给谁。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药包放在余的面前,低声说:“灌下独参汤半个时辰后,水煎服。”
  余挥手让两个医生下台,他们如释重负,躬腰垂首,慌不择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飞舞的苍蝇,余对纸扎匠陈巧手和裁缝章麻子说:你们应该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吧?
  正晌午时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陈巧手和章麻子已经在高台上扎起了一个上面用席片遮阳盖顶、三面用席片围拢、前面用白纱做帘的笼子,将孙丙的身体罩了起来。
  这样既遮蔽了阳光的曝晒又挡住了苍蝇的缠磨。为了降温,赵小甲还将一块巨大的湿布遮盖在席片之上。为了减轻招引苍蝇的臭气,几个衙役提水冲洗了高台上污秽。
  在赵甲的帮助下,眉娘将一碗参汤喂进了孙丙的肚子,过了半个时辰,又给他喂下了苏中和开出的药汤。余看到在喂参汤灌药汤时孙丙积极地配合,可见他还有生存的愿望。如果他想死,他就会闭住嘴巴。
  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救治,孙丙的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隔着一层轻纱,余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余听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身上的臭气也不如上午那样嚣张。
  余疲惫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忧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给余的任务就是看好孙丙不让他死,现在,他自己不想死,赵甲父子不让他死,眉娘不愿意让他死,独参汤发挥着效力使他的身体保持着活力不可能因为衰竭而死,你就这样活下去吧。在噩运没有降临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胆地走出通德校场,上了似乎都有点陌生了的大街,走进了一家酒馆。
  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往后传呼:“贵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绣球一样滚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脸上堆积着受宠若惊的笑容。
  余低头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余身穿便服,高密县城里还有哪个不认识余。余每年的惊蜇日都要到郊外亲自扶犁劝农,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种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设桌讲经,劝谕百姓,宣讲忠孝仁义……余是个亲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离职,肯定会收到一柄大大的万民伞……
  “大老爷光临小店,使小店蓬荜生辉……”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请问大老爷想用点什么?”
  余脱口而出:两碗黄酒,一条狗腿。
  “对不起大老爷,”店家为难地说,“本店不卖狗肉,也不卖黄酒……”
  为什么?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卖?
  “这个吗……”店家支吾一会,似乎是下了决心,说,“大老爷也许知道,本城里卖黄酒狗腿的只有孙眉娘的最好,俺们卖不过她……”
  热乎乎的黄酒,香喷喷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涌上心头……
  那你店里卖什么?
  “回大老爷,俺家卖高粱白干二锅头,芝麻烧饼酱牛肉。”
  那就来二两白干,一角牛肉,再来两个热烧饼。
  “请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县坐堂前心烦意乱,想起了孙家眉娘务情檀栾。她是个可人儿善解风月,水戏鱼花就蜂柔情缱绻……
  店家将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今日个余自己把盏,端起小酒壶将一个绿皮盅子倒满。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热酒灌下去,脑袋顿时晕糊糊。三杯浊酒灌下去,长叹一声泪如雨。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饭饱。掌柜的,酒肉钱记到账上,过几天让人来还。
  大老爷能到小店吃饭,是小店的福气。
  余走出店门,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唤醒。宿洒未消,头昏脑涨,昨天的事情像一笔陈年旧账,已经模糊不清。余摇摇晃晃地走进校场,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余听到从升天台上传下来孙丙平缓而舒畅的呻吟,知道他还健在。快班的班头刘朴从高台上小跑着下来,神色诡秘地说:“老爷……”
  顺着刘朴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对面的戏楼前,簇拥着一群人。这些人衣甲鲜明,形状怪异。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蓝额金睛,有的面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孙丙领导的队伍。难道是他的余党重新纠集反进了县城?余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围在一只巨大的红色木箱周围。箱子上坐着一个用白色和金色勾画了象征着大忠大勇的义猫脸谱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挂着一件长大的黑色猫衣,猫帽上的两只耳朵夸张地直竖起来,耳朵的顶尖上,各耸着一撮白毛。其余的各位,有披了大猫衣的,有顶戴着小猫衣的。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等待着登台献艺。
  在衣箱上面,横放着一些枪刀剑戟,红缨灿灿,一看就知道是戏班子的把式。原来是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了,余松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到了升天台前,难道仅仅是为了演戏?高密东北乡民风剽悍,对此余已经深有体会。
  猫腔戏神秘而阴森,演出时能令万众若狂,丧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阵冰冷,眼前出现了刀光剑影,耳边仿佛鼓角齐鸣。刘朴在余的耳边悄声说:“老爷,小的有一个预感——”
  讲。
  “这檀香刑是一个巨大的钓饵,而这些高密东北乡的戏子,正是前来咬钩的大鱼。”
  余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微笑着,迈开方步,端起大老爷的架子,在刘朴的护卫下,来到了他们面前。
  猫腔班子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但他们的炯炯目光让余感到了森森的敌意。
  “这是知县大人,”刘朴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默默无语。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余问。
  “从东北乡来。”那个端坐在衣箱上的义猫用戏中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
  来此何干?
  “演戏。”
  谁让你们在这种时刻到这里来演戏?
  “猫主。”
  谁是你们的猫主?
  “猫主是我们的猫主。”
  他在哪里?
  义猫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孙丙。
  孙丙是国家重犯,身受重刑,在这高台上已经示众三日,他如何能够指示你们前来演戏?
  “高台上绑着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早已回到了高密东北乡,”义猫心驰神往地说,“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余感叹一声,道:你们的心情本官完全理解。孙丙虽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毕竟是你们猫腔的祖师爷,在他临终之前,为他献戏,既合人情,又合公理。但是,你们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演戏,显然是不合时宜。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本官向来是爱民如子,为了你们的身家性命,本官劝你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你们的东北乡,在那里你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本官决不干涉。
  义猫摇摇头,低沉地、但是坚定不移地说:“不,猫主已经指示我们,让我们在他的面前演戏。”
  你刚才还说,升天台上绑着的,只是你们猫主的身体,而他的灵魂早就回到了高密东北乡。你们在这里演戏,难道是要演给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看吗?
  “我们遵从猫主的指示。”义猫毫不动摇地说。
  你们难道不怕杀头吗?余手指着县衙的方向,声色俱厉地说,袁大人的精锐官兵正驻守县衙;余回手又指了指通德书院的院落,说,这里正休整着德国的马队。
  明天就是铁路通车大典,无论是洋兵还是官军都是如临大敌。你们在这样的时刻,跑到德国兵的眼皮底下来搬演你们的猫腔狗调,这与犯上作乱、聚众闹事又有何异?
  余指指升天台上的孙丙,说,难道你们想学他的样子?
  “我们什么都不干,我们就是演戏,”义猫好像赌气似地说,“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就是要演戏。”
  高密东北乡人民喜欢演戏,本官早就知道,本官对你们的猫腔很是喜欢,猫腔的曲调本官都能演唱。猫腔宣扬忠孝仁义,教化人民通情达理,与本官的教谕目的完全一致。本官对你们的演出活动一向是大力支持的,本官对你们这种热爱艺术的精神深为嘉许,但现在绝对不行。本官命令你们回去,等事情过后,如果你们愿意,本官将亲率仪仗,到高密东北乡请你们到这里来演出。
  “我们遵从猫主指示。”义猫执拗地说。
  余乃本县最高长官,余说不能演,就是不能演。
  “万岁皇爷也没有不让百姓演戏。”
  你难道没听说过,“不怕官,就怕管”吗?你难道没听说过“砍头的知府,灭门的知县”吗?
  “你把俺们的身体剁烂,俺的头还是要演。”义猫气哄哄地站起来,吩咐他的徒子徒孙们,“孩儿们,开箱。”
  那些各式各样的猫们从箱上抽出了刀枪剑戟,俨然就成了一支古老的队伍。
  红木大箱也豁然打开,显出了里边的蟒袍玉带、凤冠霞帔、头面首饰、锣鼓家什……
  余吩咐刘朴跑到书院,招来了十几个正在轮休的衙役。
  本县苦口婆心相劝,完全是为了你们好,你却一意孤行,全不把大老爷放在眼里,余指着义猫对衙役们说,把这个为首的大猫抓起来,其余的杂猫,用乱棍给我打出城去!
  衙役们嘴里咋咋呼呼,胡乱挥舞着水火棍子,其实完全是虚张声势。那个义猫却扑地跪倒,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然后就开腔唱了起来。他刚刚跪地时余还以为他要向余求情呢,但余马上就发现他跪得是升天台上的孙丙,他们猫腔的祖师。
  他发出一声哭嚎余还以为他是看到孙丙受刑后心中悲痛呢,但余马上也就明白了,这声哭嚎是一个高亢的叫板,是一个前奏,接下来的演唱就如开了闸的河水滚滚而来了。
  猫主啊~~你头戴金羽翅身披紫霞衣手持着赤金的棍子坐骑长毛狮子打遍了天下无人敌~~你是千人敌你是万人敌你是岳武穆转世关云长再世你是天下第一~~咪呜~咪呜~~那些黑脸的猫红脸的猫花脸的猫大猫小猫男猫女猫配合默契地不失时机地将一声声的猫叫恰到好处地穿插在义猫响彻云霄的歌唱里,并且在伴唱的过程中,从戏箱里熟练地拿出了锣鼓家什还有那把巨大的猫胡,各司其职地、有节有奏地、有板有眼地敲打演奏起来。
  第一棍打倒了太行山~~填平了胶州湾~~第二棍荡平了莱州府~~吓死了白额虎~~第三棍打倒了擎天柱~~颠倒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咪呜~~咪呜~~他们声情并茂的演唱立即就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衙役们都是本县人,其中有半数来自东北乡,他们对猫腔的痴迷和亲和,更非余这个外乡人所能理解。尽管余从孙眉娘那里学会了许多猫腔的唱腔,但无论如何猫腔的调子也不会把余感动得像高密人那样眼泪汪汪。余已经感受到了,今天的演唱非同一般,义猫毫无疑问也是猫腔行当里的大师级的人物。他的嗓子具有猫腔调里最经典的铜声铜气的沙哑,而且能够在最高的调门上再往高处翻上一番一一这就是猫腔着名的翻花——在猫腔的历史上能够唱出翻花的除了常茂就是孙丙。孙丙金盆洗手之后,连眉娘都认为翻花绝技已经失传,但没想到,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义猫,又让绝技再现。余承认义猫的翻花演唱精彩绝伦,这样的演唱完全可以登上大雅之堂。余看到街役们,包括办事机警、头脑清醒的刘朴,都进入了痴迷的状态,他们一个个眼睛发亮,嘴唇半张,已经忘了身在何处。余知道用不了多会儿他们就会与那些猫们一起咪呜大叫,很可能还会遍地打滚、有可能就会爬墙上树,这杀气腾腾的刑场就会变成群猫嗥叫、百兽率舞的天堂。余感到无可奈何,不知道这件事会如何收场。而且余还看到,那些在升天台上站岗的衙役们也都魂不守舍,形同偶像。孙眉娘在席棚门口已经用哭声伴唱,赵小甲更是欣喜若狂。他想往这边跑,但他的爹扯住了他的衣裳。
  看起来老赵甲多年在外,中猫腔的毒还不深,还能够保持着冷静的头脑,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重任。至于那孙丙,他在席笼里余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的哭笑难分的声音,已经告诉了余他的精神状况。
  义猫边唱边舞,袍袖翻飞犹如两片白云,尾巴拖地宛如一根肉棍。他就这样载歌载舞着、感人至深着、如鬼如扭着、勾魂摄魄着,十分自然地沿着台阶一步步登上了高高的戏台。在他的带领下,那些猫们也登上了高高的戏台。一场轰轰烈烈的演出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所有的事情都坏在了猫身上。当台上猫衣翻飞,台下猫声大作时,余不由得想起了与孙眉娘初次相识的情景。那天余下乡抓赌归来,余乘坐的小轿行进在县城的石板大街上。暮春天气,因为细雨蒙蒙而黄昏早至。大街两侧的店铺已经打烊,青色的石板上积存着一汪汪的雨水,泛着白色的光芒。街上没有行人,在一片静寂中只有轿夫们的脚踩着雨水发出扑喷扑腾的声响。余坐在轿子里,身体感觉到微微的寒意;余的心中,泛滥着淡淡的忧伤。余听到大街外侧的池塘里蛙声响亮,回想起乡下的麦浪和水中游动的姐以,余心中除了忧伤又加上了惆怅。余既想让轿夫们快步如飞,及早赶回县衙,泡上一壶新茶,翻看古人的诗书,但可惜余身边没有红袖添香。夫人是名门贵胄,品行端方,但于那儿女之事,却是冷如冰霜。余已经对她发誓不娶侍妄,但余实难耐这枕席荒凉……正当余心绪烦乱之时,只听得路边门响,抬头看到那家的门前高挂着酒招,从昏暗的屋子里溢出了酒肉之香。余看到一个身穿白衫的青年妇人站在门媚一旁,口出脏话,作用声音清脆响亮。随即就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正巧打在了余的轿子上。余听到她骂:“打死你这个馋猫!”
  余看到一只狸猫箭一般地蹿到了街对面的房檐下,用舌头舔着胡须,往大街对面张望。轿前的长随大声叱呼:“大胆!你瞎了眼了吗?竟敢掷打大老爷的仪仗?”
  那妇人慌忙地施礼打躬,道歉的语言赛过蜜糖。余透过轿帘,看到她风情万种,暮色中她的娇羞在闪闪发光。余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片温情,询问长随:这家是卖什么的?
  “回大老爷,这家的狗肉和黄酒全县第一,这个女人,就是狗肉西施孙眉娘。”
  落轿,余说,本县腹中饥饿身上发冷,到店里去喝碗黄酒暖暖肚肠。
  刘朴低声劝余:“老爷,俗言道贵人不踏贱地,这路边的小店最好不要光顾。
  依小的之见您还是尽快回衙,免得夫人在家盼望。“
  连万岁皇爷也微服私访,探察民情,余说,余一个小小知县,算不上什么贵人,口渴了喝一碗酒,肚子饥了吃一碗饭,又有什么要紧?
  轿子靠到店门前落下,孙眉娘慌忙地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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