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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三代-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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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时候我姥姥一到天黑就跟我讲，你爷爷奶奶虽然早死了，可他们的“魂儿”还留在西厢房里，替你们白家看家守院！所以，西厢房的窗户永远都不能打开，一见着阳光你爷爷奶奶可就走了，那多不孝顺呀？记住喽，别进西厢房也别和人说西厢房里的秘密……
姥姥的！这时候我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了，哪还敢钻西厢房或者跟胡同里的伙伴说我们家有一间“鬼屋”？就算是为了保守白家的秘密，大人们也不该串通一气，拿死去的祖宗吓唬我这个毛孩子！
一直到了“破四旧”的“火红年代”，我才如噩梦初醒。敢情我爷爷奶奶并不怕“光”，真正怕见光的，是那满屋子的文玩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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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四旧
在白家的老宅里，那满堂的古旧家具自不必说，连屁股底下坐的都是红木“钱柜”。独板儿的黄花梨架几案上，端摆着带有###文字图案的明代正德年间铜制“炉瓶三式”。除了梦璋和白三奶奶那令我从来不敢正视的照片之外，还挂着“明季四王”之一王元祁的“山水画轴”。
在爷爷奶奶这两尊“门神”深邃目光的看护下，从“一百件儿”（指瓷器规格）的凤尾尊到“五百件儿”的大赏瓶，从竹、木、牙、角的文玩清供到清三代以来的名人字画，错落有致的摆放在深红色的多宝里或者是几架上。
昏暗与静雅之中散发出一股股腐朽的幽香。
我们哥俩无意中跟土鳖打的那场架，却给我爸提了个大醒儿，这些“四旧”藏是藏不住的，就像纸里包不住火一样。今儿个您自己不“破”，等着明儿个让人家来给你“破”，那麻烦可就大啦！到时候叫什么您知道不？叫“抄家”！
于是在思考了一天一夜之后，我爸终于咬着后槽牙，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个字儿：“——砸！”
想起以前我哥在这西厢房里，不知道偷着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曾不小心把一只半大的花瓶给碰碎了。那天，正巧我爸和我姑父一起进来，看着一地的碎片，我那姑父好像很是在行，啧啧地叨唠着：“完喽！雍——正——粉——彩。”我爸就一个耳刮子接一个耳刮子的扇我哥，然后让他给爷爷的照片下跪，连晚饭都没给吃。现在好了，我爸他居然下令让我们砸，这不是报仇雪恨吗？
我寻思着，当时我哥不定是怎样儿的偷着乐呢。
那些大大小小的瓷瓶子、瓷罐子被摆在了当院儿里，平时轻拿轻放，跟眼珠子一样金贵的东西，现在要肆无忌惮地去砸碎它们，这简直是给人一种“摧枯拉朽”的快感！我们哥俩举起砖头，恶狠狠地朝这些个“残渣余孽”拍去，随着一阵叽哩哐啷！乒乒乓乓！美轮美奂的传世佳品，顷刻间变成了永远都无法再生的文明碎片。
突然，我爸跺着脚，拍着大腿高声地冲我们吼道：“轻点！你们不会轻一点！！难道就这么恨你们的祖宗？”大家就全愣住了。愣了片刻之后，父亲便摆了摆手，脸色惨白地转身回屋去了。
我妈出了个主意，用破布单子把那些瓷器包起来再砸，说一来是免得你们的父亲听着“闹心”，二来不让邻居感觉到这独门独院里的“动静”太大。
据我妈说，那天夜里父亲他失眠了，半夜三更起来“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爷爷的相片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好不伤心。然后又喝了小半瓶的闷酒，方才勉强睡下。那一夜净说一些含含糊糊的梦话。
由此可以看得出来，我爸的神经系统，远比西厢房里那件最薄的青花瓷器，还要脆弱！
接着是往外“扔”老家具，能卖钱的就卖个仨瓜俩子儿，实在卖不了的就当“劈柴”了。而后，我爸还得在各类场合表态：
“同志们呀！你们说这些封建社会留下的破烂有什么用处？拿它笼火都点不着！”
至于那王元祁的“山水画轴”，是纸本的还是绢本的，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最后是付之一炬，落得了个灰飞烟灭。只是那根挺粗挺粗的紫檀画轴被派上了用场，嘿！非是一般“聪明人”能想出来的主意。我爸感叹他长年的病病歪歪，希望我们哥俩别像他这样，应该加强锻炼，于是就把这画轴锯成两半，一头镶进墙里，一头固定在外边，居然做成了一架简易的“双杠”。
小学毕业前后，我那瘦骨嶙峋的躯干上，竟隆起了两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大肌，看上去即便比少女的乳房还小，但毕竟是在那“画轴双杠”上练就的。
得嘞！在我爷爷留下的众多家当里，这张画儿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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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进了西厢房
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家的“四旧”破得已很是“彻底”了，转眼之间西厢房的小屋就被拾掇“干净”。挂爷爷奶奶照片的那面墙，挂上了一副毛主席诗词的印刷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父亲和我的两位姑父都喜好书法，但凡聚会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小屋里“切磋”老人家的字体。
“主席的字一看就知道是仿王羲之的，但老人家写得比那个封建‘书圣’强得多，每一笔都凝聚着革命家的气魄！太难得了！！”我爸充满激情地说。
二姑父是“旧军阀”出身，又是个教书匠，就说：“总的来讲纪元说的对，但老人家个别的字和王羲之比起来，写的有点……”他本想说“有点幼稚”。但没敢说出来，却改口小声调侃道：“……有点像你们家白小三儿的笔体。”
“上下五千年以来的神……神来之笔！”
我忽然发现，昏暗的西厢房自从门窗被打开以后，这里原来也是可以“阳光明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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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志不渝
在谈论到纪元的时候，人们都说“他真是个典型的文人”。但凡此时我就十分感谢朋友们对父亲的溢美之辞，他的确有着文人的气质和性格，单是那娟秀的钢笔字就让我这个有着近二十年编龄的“老”编辑永远都望尘莫及。
虽然纪元没有从事过文学创作，然而他用那娟秀的字体，仔仔细细、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自己的人生轨迹，以他真实的经历和感受，用生命写就了一部耐人寻味的“作品”。
十五彩缤纷年前，我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于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他生前最为机密的皮箱，里边没有发现按照白家“老宅门”的传统，应该留给后人的蒜条金或者翡翠、玉石之类让我们眼花缭乱的物品，甚至连一张存折也没有。
在几件结婚时穿过的旧衣服下面，藏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那笔记本深褐色的硬皮封面上有两行烫金字：“纪念手册——中央人民政府民族事务委员会制赠”。这应该是1950年或者1951年国庆节的纪念品，看得出是母亲送给父亲的。
本子的第一页是五星红旗，第二页是五十年代初天安门广场的照片，第三页是毛主席像，第四页是朱总司令像，第五页是毛泽东题词“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民族团结起来”。接下来是朱德、宋庆龄、李济深、张澜、周恩来关于民族团结方面的题词语录，后边就是供人记日记用的厚厚白页。可以想见，在建国之初这种“纪念册”和英雄牌钢笔，都是当年时髦而又珍贵的文化用品。
我曾为这些遗物大惑不解，父亲生前一文不名，死后寸金也无。他的生命价值在哪里？这个笔记本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当我将它们全部阅读之后方才恍然大悟，继而感慨万端。这里边没有藏金匿银的密码，却是通篇记录着一个真心向往革命的普通人，一生对党的爱戴和对共产主义的追求。
我父亲并非忽视金钱的重要，但他知道世界上还有比金钱更为宝贵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两个字——入党！
党就是父亲的灵魂，他把自己的“灵魂”用那支英雄牌钢笔镌刻进这本日记之中，藏在了我们家里无人敢问津的秘处。
父亲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如果他能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么这本日记就决不再是“秘密”了，他会把它拿出来当作教科书似的教育子女，甚至带着几分得意，向人们炫耀他的“进步历程”。然而遗憾的是，这本日记始终被“藏匿”着，直到纪元与世长辞的那一天。
如今这个遗物属于我之所有，有点像李铁梅继承了李玉和留下的红灯那样，我必须无比小心地保护和珍视它，历次搬家都未曾让它受到丝毫闪失。毫无疑问，这本日记就是父亲的“中枢神经”。
冥冥之中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尽量不要让人去碰这个小册子，因为无论怎样小心翼翼地翻阅它，都会惊动一个不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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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日记
在写父亲“入党问题”的这一章节，我曾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些华美的辞藻，来粉饰自己的父亲，甚至想为他鸣一些不平。但是最终都删除了，因为这些描述是那样的庸俗不堪，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和父亲的“日记”比起来，我的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于是一个“不孝之子”，在没有征得父亲同意的情况下，在他去世后的第十五个年头，居然将他的“日记”公布于众，让人肆无忌惮的对他品头论足，甚至无事生非地去搅扰他15年的长睡。
想起来我实在是罪莫大焉！
然而；我太想让人们知道，在入党问题上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太想能有人和我一起，缅怀这么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太想让这本原已尘封土掩的“日记”，在墨香中重新闪烁出人性的光芒……
1953年7月1日
七一誓言！
在目前的日子里，如果说我没有什么苦恼了，那才是不真实的呢。每当工作有些进展的时候，心里总是感到空虚，尤其发现新的事物呈现及参加党的会议时，一个最严肃的问题，就是入党问题马上就摆在我的面前。
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有什么还能比共产党员更高贵的呢？因为他是正直、无私、光明和伟大的。我想人活着不是为了生儿育女，不是为了狭隘的个人打算，生活总应该有自己的目的。
我不愿意做个“行尸走肉”，活着死了都一样，我愿意和XXX同志，和许多党员同志一样，要做一个有远大理想的共产主义战士。
我经常的心问口，口问心。我没有什么丢不开的东西。党教育和培养四年来，我对党和自己有了初步的认识，一旦党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比什么都坚强的，因为我晓得了什么是庸俗什么是伟大。
尤其是在今天的日子里，置身在伟大的建设行列之中，这些思想时刻在牵动着我，不能再站在门外了，我要入党！我迫切地需要入党！我意识到没有它就不能生存。
当然，目前自己的条件还差得多，但是不管如何，争取入党我是不会松懈的……今天是党的生日，我就更有所触，我向党表示决心，努力争取！
附录：在市府大楼听党课记录
四条重点：
1。考察成分——为了防止剥削阶级的人混入党内，影响党的纯洁和质量。
2。考察历史——政治面目是否清楚？为了保持党的纯洁，只有政治可靠，历史清楚的人才吸收。
3。考察阶级觉悟如何——是否真正认识了无产阶级，认识到了我们的社会一定能够到达共产主义社会。
4。考察思想——是否一生有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奋斗到底的决心。
1953年11月23日
日益惦记的终身大事“入党”问题，在今天终于和XXX同志谈了，起初先谈了我个人的历史，以后又把我的个人的打算和决心向他谈了。在这次谈话中，他给我的鼓励很大，他非常诚恳地给我提出了几点意见，对我来讲真是很宝贵的。他说：
1。我在工作中一般的不坏。
2。同志间也不错。
3。说我很直爽，不计较小的得失。
缺点方面，自己要求提高理论学习不太积极。
对处理个人问题（家庭事务太多）还需注意。
具体建议：
1．每星期拿出几个小时在办公室学习。
2·多参加各种的社会活动。
3·争取做个积极分子
XX同志的谈话对我的帮助很大，并且帮助我如何地去做，我想除自己努力争取以外没有别法来感激他了。“入党”是决心了，虽然有缺点我想是可以克服的。从这次谈话只更增加了我的信心，我想今后从这几个方面努力：
a）加强理论学习，除每日在家学习外，每星期的二、四在办公室学习两个小时。
b）继续搞好（和）同志们的关系，多参加社会活动。
c）抓紧时间学习主席著作。
d）多和XX、老X、XX谈谈，及时反映自己的思想情况。
1954年
（在市府大楼出版管理组时）
老X入党转正时主要优缺点（供我参考）：
1·靠近组织，依靠组织。
2·工作中表现出主人翁态度。
3·有些地方仍存在着个人主义（如对待爱人的问题上）。对
大楼里的同志广泛地接触少。
4·学习刻苦钻研少。
1954年5月21日
（在市府大楼）
和XX同志谈入党问题的纪要：
因为身体不好，组织上批准我为半日工作，因为具体的时间多了因而考虑问题也多了。我唯一的问题还是“入党”，今天和老X谈了，主要是叫他了解我的历史和要求。
他说：白要求入党是很好的，但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动机，自己应该好好地检查一下自己要求入党的动机，首先要对它有清楚的认识以后，才能进步。老X的话对我帮助很大，我一定回去认认真真地检查自己要求入党的动机。
1956年5月25日
第二次入党申请书提纲如下：
一、前言：
二、家庭情况：
1。出身，成分（父母出身及父亲工作情况）。
2。社会关系。
三、个人情况：
1。学生时期（小学尚可，中学艰苦）。
2。在工厂时期（受苦，被压迫）。
3。参加革命后的情况：
（1）入华大的动机及学习时的思想情况。
（2）南下的动机及在广西的工作情况。
（3）对返京的认识。
（4）干校学习情况。
（5）从市府到文化局工作情况及个人的优缺点。
4。对党的认识：
从理论上、实际及思想上的转变过程。
5。入党动机。
1956年11月
XXX（党小组长）找我谈话：
a）过去工作是一贯积极的，工作能力不低，在科里不是弱手，总之，优多于缺。
b）在思想方面是要求进步的，对过去的看法都比较清楚（对错误有警惕，过去有些错误也不是了不起的“如枪的问题”，问题的性质还不很严重）。
c）过去是有点小聪明加上狭隘就吃了亏，现在要警惕狭隘的感情，看问题狭隘就容易钻进个人主义的圈子。
d）几年来靠近党组织，但在入党问题上别胡想，思想上不应背包袱，自己的患得患失要警惕。
e）自己应不断地克服缺点，提高政治觉悟，不要为入党而入党，目标应抱着提高觉悟，改进工作，不要总考虑自己是否够条件，应多考虑自己如何提高。
f）入党问题自己努力是可以解决的，快慢决定于自己。要有信心，有意识地提高自己。过去的问题（指枪的问题）不必背包袱，对自己的要求要严格。自己掌握自己的优点，只要有一种动力就容易进步。
g）今后在工作学习上，思想意识都要要求高，尤其是思想意识方面，入党迫切是好的，但亦不必急躁，努力说清“问题”，积极争取。
老X的谈话，是很诚恳和重要的。
1957年9月16日
离局下乡前全科同志对我的临别赠言：（科长老X首先发言）
一、优点方面：
1。最近一两年来进步很快很大。
2。在工作方面，工作做多了，一个人能管理全市的图书馆。
3。从政治态度和思想上看：
（1）反右斗争中表现很好，一直是积极的参加者，公认是积极分子，看来你对右派还是有仇恨的。
（2）日常上和党的联系是密切的，经常反映情况和谈自己的思想动态。
（3）在这次响应下乡劳动就表现很好，决定下乡时态度很坚强，家里也动员好了，早准备好了，有病还积极参加下乡劳动，自己没有以身体不好、少数民族来向领导要价钱。
二、缺点方面：
（1）对过去自己南下参加革命的动机和想法，应根据新的要求和看法正确地再认识一下。
（2）铲除和旧社会思想上有联系的东西。
（3）工作中还应耐心，不应急躁。
（4）自己个性强，在劳动中应注意身体。
（5）警惕思想上的狭隘和自满情绪，因为一般在这种情况
下是很容易产生的。
1958年3月5日
第三次入党申请书提纲（在文化局下放时递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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